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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要听故事，乌雅姑姑最清楚。”风竹郎君笑道，夹了一块黄金鸡，细嚼慢咽，动作优雅。
话音刚落，乌雅姑姑纤纤细步，盈盈一礼，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公主殿下，承蒙大燕列祖列宗保佑，您和少主可以姐弟团圆。”乌雅姑姑笑道，不禁眼泪簌簌。
“乌雅姑姑，还是唤我贺娘子吧。”贺清笳冷声道。
安泰公主早已死在金陵战役，她实在听不惯公主殿下四个字。
乌雅姑姑听后，愣住半晌，哀伤了一会儿，方哽咽道：“贺娘子，您别责怪先帝，先帝若不是糊涂一次，也就不会留下少主这点血脉。”
“乌雅姑姑，我家娘子，从未怨怪过任何人。”绿筠恼道。
反正，她就是看不惯，别人误解贺清笳，总要辩驳几句。
“绿筠娘子，您忒紧张贺娘子。我们知道，贺娘子聪明绝顶，断不会生出抱怨心绪。可是，我抚养了少主多年，肯定是偏向少主的，唯恐贺娘子为了先后而心存芥蒂，总要说几句维护的话，就像你对待贺娘子一样。”乌雅姑姑饮了一杯葡萄酒，笑起来脸颊微红。
“乌雅姑姑，阿娘性子软弱，没什么好计较的。”贺清笳低声道。
绿筠听不出贺清笳的心情，只是莫名感到难受。
一对软弱无能只懂风花雪月的双亲，让她家娘子背负太多东西。若说这世上有儿女债，她家娘子还的是父母债。
第156章 乌雅
“先帝在世时，先皇后有一次病重，药石无效，太医说要看天意。先帝伤怀，立即将先皇后的胞妹召进宫中陪伴先皇后。眼见先皇后一天比一天憔悴，先帝每天借酒消愁愁更愁，结果与先皇后的胞妹有了肌肤之亲。先帝与先皇后的胞妹为了不刺激到先皇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直至先皇后病情好转，先皇后的胞妹立即出宫。可惜，两个月后，先皇后的胞妹怀上身孕，先帝得知后，为了安抚先皇后的胞妹的丈夫，准备了两个美妾。丈夫不爱，婆婆不喜，先皇后的胞妹诞下少主后，郁郁寡欢而死。先帝不忍心少主在外头受苦，便寻了个错处，将我撵出大明宫，派去暗中照顾少主。我幸不辱使命，长安城破那日，带着少主出城，一路逃亡陇西，最后在凉州定居，蛰伏了十几年才悄悄返回洛阳。”乌雅姑姑娓娓道来，像是昨日重现，泪眼朦胧。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贺清笳轻轻吟唱，语调清冷。
这《后庭花破阵子》，是阿娘病危那年，阿耶所创作，心急如焚地祝愿阿娘永葆青春年华。
可笑的是，阿耶与小姨偷情，写了一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小姨在她面前哼唱过，以为她会告诉阿娘。
其实，阿娘生性敏感，早就知道，每次拉着她哭泣。她听多了，便刺了阿娘一句，阿娘要保重身体，否则阿耶会迎娶小姨为继后。
其实，贺清笳无意吓唬燕哀后。
皇帝先后迎娶姐妹花，被史书津津乐道。
果然，病恹恹的燕哀后，依靠一口怨气支撑，不仅活过来了，还熬到燕哀帝的胞妹出宫。那两个美妾，便是燕哀后向燕哀帝提议的，燕哀帝夸赞燕哀后柔仪俊徳。
贺清笳以为，阿娘软弱又阴毒，不应当让小姨留下子嗣。
难道说，阿耶识破了阿娘的险恶用心，暗中插手了？
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将那点小聪明全部用在家宅上，面对如狼如虎的朝臣，却一再退缩。
“阿姐，想不想听，我和乌雅姑姑在凉州的故事？”风竹郎君执着飘青绿色翡翠杯，风度翩翩，恰好打断贺清笳的思绪。
“清竹，请讲。”贺清笳淡淡地道。
贺清笳觉得，这风竹郎君某方面的性情，还真的与阿耶阿娘相似。但凡想要告知旁人的事情，你得倾耳聆听，否则听了不止一遍。
“凉州气候恶劣，春天有沙尘暴，夏天有暴雨，秋天有干旱，冬天有霜冻。听乌雅姑姑说，我刚到凉州，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乌雅姑姑抱着我，四处寻找大夫，可是凉州哪里有什么好大夫，都是看着医书抓药的，吃不死人罢了。后来，也算我命大，乌雅姑姑寻到一位从长安逃难过来的大夫，替我重新把脉开药，我才好转过来。乌雅姑姑为了留住这位大夫，保证我以后生病的日子顺利一些，便百般讨好。家里头老母鸡下了两颗鸡蛋，一颗是我的，另一颗送给大夫。然而，大夫起了色心，有次半夜敲门，想要侮辱乌雅姑姑，被我用石头砸回去，从此离开了凉州。”风竹郎君提起前尘往事，眼神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显然是过得非常不容易。
贺清笳不擅长安慰人，反而瞅了一眼乌雅姑姑，了然于心。
乌雅姑姑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必定是极其不愿意被触碰这段回忆的，说明乌雅姑姑为了风竹郎君早就委身于那位大夫一次又一次。只不过，风竹郎君反应激烈，让乌雅姑姑产生羞耻感，乌雅姑姑或许为了摆脱那位大夫，暗中杀害了那位大夫，然后黄沙埋尸，至今没有被发现。
贺清笳越是猜测越是同情乌雅姑姑。
天下有多少亲生父母，能够做到为了儿女而生出无限勇气的，她不清楚。但是，乌雅姑姑胜似亲生父母。
“后来，乌雅姑姑找到一家比较正规的酒馆端盘子，赚得比以前多，就是客人太复杂，有吐谷浑、突厥、吐蕃、回鹘、党项等，总是存在语言冲突。乌雅姑姑受了很多闷气，直至我年纪大一点，想要去江南读书，乌雅姑姑才决定远离凉州。”风竹郎君轻声道，眼角有了笑意，看起来愈发温润。
闷气？贺清笳再度扫了一眼乌雅姑姑，表情依然淡漠。
端看乌雅姑姑那死死咬着唇瓣的惨白模样，贺清笳猜想，乌雅姑姑怕是被一些难缠的贵客玷污了清白一遍又一遍。
换作她的阿娘，大概会……算了，她懒得多想。
“刚到江南，听说阿姐战死，乌雅姑姑大哭一场，然后病倒。那次的病，真是来势汹汹，我拜完了附近的菩萨。”风竹郎君轻声道。
此时，乌雅姑姑热泪盈眶，不再是充满羞辱感。
“等乌雅姑姑战胜了疾病，我就安抚乌雅姑姑，阿姐战死了，大燕的天下注定变成大夏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乌雅姑姑说，做普通人可以，但是不能丢赫连皇室的脸面。所以，乌雅姑姑做起刺绣小生意，补贴我读书，要求我像阿耶一样，精通诗书画。有一段时间，乌雅姑姑熬得几乎眼瞎，我心疼之余，偷偷抄书赚点小钱，补贴乌雅姑姑的医药费。乌雅姑姑起初没有察觉出来，后边发现了就不允许我干任何营生活计。乌雅姑姑还宽慰我，洛阳有金谷园，是赫连皇室的私产，我们是不差钱的，只是暂时不适合前往洛阳。我那时年少气盛，听不进去乌雅姑姑的话，逼迫乌雅姑姑停掉刺绣小生意，才肯答应以后不抄书。僵持数日，乌雅姑姑终于同意，找了当地的大户人家，帮忙照顾小少爷。乌雅姑姑可以识文断字，逐渐受到重视，我时不时过去看一眼，保证乌雅姑姑不受欺负。”风竹郎君笑道。
不受欺负？贺清笳下意识地瞅了乌雅姑姑一眼。
若是当真不受欺负，乌雅姑姑就不会低下脑袋。
第157章 惊喜
故事讲完，宴会也散去。
绿筠不经意间，看见贺清笳的小动作，尔后偷瞄几次乌雅姑姑，瞬间领悟了。对于侵犯二字，女人永远比男人敏感，因为女人经常是受害者，男人往往是施暴者。
不过，绿筠同情一会儿乌雅姑姑，更多的是关心她家娘子。
她家娘子，大概有一丝丝羡慕，风竹郎君有一个乌雅姑姑。
“阿姐，我们相谈甚欢，当真不留宿，还可以彻夜长谈。”风竹郎君饮了许多葡萄酒，脸庞染上酡红色，站起来时颤颤巍巍。
乌雅姑姑见状，上前轻轻搀扶一把，满是爱怜。
“贺娘子，要不就留下来吧？”乌雅姑姑嗓音轻柔。
贺清笳听后，略显忧郁，半晌不发话。
遭了，她家娘子从来都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她家娘子大约是好奇，乌雅姑姑对风竹郎君的母爱。
绿筠一边思忖着，一边挪步到贺清笳的身旁。
绿筠不会替贺清笳做决定，而是尊重贺清笳的决定。
这时，有婢女过来叨扰，道是管公明在金谷园外等候多时。
“管少卿来得正好。阿姐，不如将管少卿也留住，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的请求。”风竹郎君笑得有点孩子气。
“不愧是血脉相连，少主见到贺娘子，就十分开心。”乌雅姑姑叫了一碗醒酒汤，执意哄着风竹郎君喝下去，调子依然是温温柔柔。
贺清笳虽然不接话，但是点头含笑。
“娘子，公明向来不打扰我们，说不定是康王殿下寄信过来。”绿筠此刻觉得，金谷园不够自在，便忍不住附在贺清笳耳畔悄声道。
贺清笳听后，终于找到离开金谷园的借口。
“清竹、乌雅姑姑，我还是回去。”贺清笳淡淡地道。
“回去？阿姐，金谷园才是你我的家。”风竹郎君忽然感时伤怀。
“清竹，我不姓赫连。”贺清笳牵着绿筠，转身离去。
绿筠觉得，如果当时开口挽留她家娘子的是乌雅姑姑，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惜，她家娘子似乎对风竹郎君缺乏好感。她并不认为，她家娘子是因为燕哀帝与燕哀后的胞妹偷情那点破事，而迁怒于风竹郎君，应当是有别的充分原因，教她家娘子生出一丁点情绪。只是，绿筠不得而知，也不需要知道，时机到了，她家娘子会告诉她。她家娘子，在她面前，向来不会故弄玄虚。
出了金谷园，管公明邀请贺清笳、绿筠上了宝马香车。
马车声哒哒，一盏茶功夫后，抵达水云小筑。
绿筠跳下宝马香车，张开双臂，不知为何，整个人放松下来，全然不排斥康王李纯简的地盘。而且，绿筠悄然发现，贺清笳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贺娘子，爷确实寄了不少东西。”管公明笑得神神秘秘。
语罢，贺清笳若有所思，不禁抚了抚额头。
李纯简平时很抠门，对待贺清笳却很大方。若是碰上贺清笳可能会喜欢的小玩意，必定会一麻袋一麻袋地寄出去，让贺清笳哭笑不得。
贺清笳此刻完全不期待李纯简的礼物，反而慢悠悠地泡了温泉。
绿筠好奇归好奇，还是紧跟着贺清笳，焚香沐浴。
“娘子，乌雅姑姑的出现，是不是让您想起了燕哀帝、燕哀后？我的阿耶、阿娘都不配当父母，我可以尽情地怨恨，当作不存在。但是，娘子不行，娘子有苦说不出。”绿筠说着说着，倒是替贺清笳伤心起来。
贺清笳从小聪慧，聪慧到七岁的时候读完大明宫所有书籍。燕哀帝知晓贺清笳的本事，竟是教贺清笳模仿他的字迹，批阅奏折。起初，燕哀帝不大放心，挑选一些无关紧要的奏折给贺清笳练手。接着，燕哀帝发觉，贺清笳可以处理部分公务游刃有余，便开始放手，腾出大量时间和燕哀后一起躲在凤鸾殿吟诗作对、书法绘画，伴随欢歌曼舞，快活似神仙。后来，燕哀帝大着胆子，彻底放手，同燕哀后微服私访，踏遍千山万水，玩累了就开宴会。
可怜她家娘子，无论寒冬酷暑，总是有批阅不完的奏折。
她家娘子不抱怨不吵闹不哭诉，燕哀帝和燕哀后便能够心安理得将大燕的江山社稷压在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身上。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私的父母！为了及时享乐，剥夺了她家娘子的童年不说，还要让她家娘子当亡国之君。
“阿筠，我不怨阿耶阿娘。其实，我比很多娘子幸运，我生来锦衣玉食，又可以读书认字，应该知足了。”贺清笳语气淡然。
贺清笳说的是实话，比贺清笳过得不幸福的娘子简直太多了。
“娘子，我们赶紧去瞧瞧康王殿下送过来的货色，万一有些吃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我们不能浪费。”绿筠刻意转开话题，笑语盈盈。
于是，贺清笳和绿筠各自穿上浴衣，回到卧室。
果然，卧室里安置了十几只麻袋，令绿筠目瞪口呆。
绿筠刚开始还颇有兴致地拆开麻袋，诸如阿波罗铜像灯座、安吉提亚女神坐像、胜利女神与胜利纪念物浮雕之类，皆是大物件，看不明白，哈欠连连。
“娘子，确定没有吃食，我先去歇息了。”绿筠将剩余的麻袋踢了踢，叮当作响，听得她愈发犯困了。
贺清笳摇头失笑，尔后摆摆手。
绿筠走后，贺清笳独自拆了麻袋。老实说，贺清笳对这些大秦物品并不感兴趣，只是打发漫漫长夜，不愿意睡觉。
结果，轮到最后一个麻袋，贺清笳累了，索性不拆。
她刚准备转身去吹灭烛火，被一个温暖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然后清晰地听见蓦然加快的心跳声。
“清笳，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李纯简笑得纯良无害。
原来，李纯简将自己当作礼物，送给贺清笳。
“康王殿下，太子肯放您提前归来？”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问道。
话音刚落，贺清笳被李纯简封住唇瓣，放倒在床榻上。当然，李纯简有贼心没贼胆，只是想认真亲吻贺清笳，再无进一步的旖旎春色。
第158章 影卫
洛阳的春雨，似乎比长安更热情奔放。
淅淅沥沥，伴随着娘子的欢笑声，没完没了。
绿筠打着哈欠起床，乍然看见康王李纯简，以为是出现了幻觉。这大秦距离洛阳十万八千里，除非李纯简插上翅膀飞过来。可惜，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确定那是一张无比骚包的桃花春风面，围绕着她家娘子转悠，就怒气冲冲地上前，然后双手叉腰，皮笑肉不笑。
“阿筠，好久不见。”李纯简笑呵呵。
绿筠听后，翻了翻白眼，不乐意搭话。
哼，能有多久，春天才过去了大半。
“阿筠，要不要我放公明多几日假，陪你玩遍整个洛阳。”李纯简继续道，桃花眼底波光潋滟。
语罢，绿筠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李纯简这是什么意思，要利用管公明威胁她喽？她若是不同意李纯简在水月小筑住下，李纯简就将管公明遣送回长安，当大理寺劳模。
“阿筠，我们要回长安了。”贺清笳淡淡地道。
“清笳，我才刚到洛阳……”李纯简立即楚楚可怜地道，桃花眼儿水雾朦胧。
“娘子，这么快就要回去？”绿筠惊讶问道。
这赫连清竹是真是假，到现在还不确信呢。
“本来就不该出门。”贺清笳轻叹道。
“娘子，风竹郎君是假的？”绿筠附在贺清笳的耳畔悄声道。
李纯简见这对主仆完全将自己忽视，便拖长了软绵调子，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清笳，听得绿筠火冒三丈，转身就想胖揍李纯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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