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帮你弄门把手吧。” 我出声止住了她往外走的步伐,“我正好也在外面,也方便 。”
她原本笑嘻嘻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阴沉警惕,看了看手边的枪,又不屑地上下打量着瘦小且伤痕累累的我,“行吧,休想有小动作。”
“好的好的!” 我笑着点头哈腰,接过两瓶沉重的酒精,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被自己绊倒。
“嗤” 身后传来一声不屑地轻笑,随后我闻到了浓郁的八四消毒水的味道。借着擦拭门把手的动作我转过身来,看到了胡凯尔的动作。
果不其然,她正哼着歌,跳着探戈,边转圈边将消毒液倾倒在地上,工作台上,手术床上。
我抱着两大瓶酒精,拧开瓶盖。此刻,她也正好转完一圈,红光满面地与我对视,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她笑眯眯地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扬起了笑容,是真心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如同玻璃珠子般通透的浅棕色瞳孔,惊讶地看着我抱着两瓶酒精冲了进来。
足足一升的酒精,覆盖了她泼下的所有消毒液的地方。
很快难闻的刺鼻味道传来,我快速跑出了房间,在她尚未回过神来,快速地关上了门。门锁上还挂被她忘了拿掉的钥匙,我毫不犹豫地将其反锁。
酒精与消毒液会迅速产生氯气,如此大量的氯气,即使短时间内死不了,也够她昏迷了。
我面无表情地拔下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向刚刚的囚牢。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几乎是飞奔到那扇木栏门前,颤抖着手指将钥匙串中剩下的几个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门锁。
‘咔嚓--’ 终于,门开了。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满腔酸胀使我还未走进那团黑影便已是泪流满面。
望着那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小小黑影,我止住了靠近的脚步。带着哭腔,我轻轻呼道,“华姨......”
那团黑影明显愣住了,慢慢地开始蠕动,展开,直到脑袋从身体里露了出来。
我望着已是血肉模糊的脸,捂着嘴瘫坐在地上,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华姨......我无声地哭喊着,心痛到无法呼吸。我张着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喉咙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以为的不在意,不闻不问,只是逃避的借口罢了。无论她是否是老爹的亲属,是否是邱全仁的人,我都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了。
“丫...丫头...” 华姨沙哑虚弱的声音里,再也没了往日的中气十足。
我手脚并进地爬到她的身边,颤抖地将她扶起来,靠在墙边。苦涩地看着她遍布全身的伤痕,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只轻声问道,“疼吗?”
她笑着微微点头,想伸手摸摸我,却又在瞬间收回了手。我察觉到异样后,连忙拉住她的手,不顾她的轻声阻拦细细查看。
空白逐渐占据了整个大脑,心跳在看到华姨的双手时,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的手,十个手指被生生剥掉了指甲壳。
“畜牲!” 我痛哭着,颤抖地握着她的手,止不住地骂道,“畜牲!畜牲畜牲畜牲畜牲!”
“我要去杀了他们。” 我红着眼,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起身就准备往外冲。
“丫头,别去!” 华姨连忙扯着破败的喉咙喊住我,“你能来,就说明已经帮我报仇了。”
“过来陪陪我吧,丫头。”
我在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后,慢慢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身,又坐回了华姨身边,流着泪望着她。
分明应该是我熟悉到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脸,可为何此时,每一道熟悉的纹路之上都真真切切地布满了鲜血,看着陌生刺眼。
“就是胡凯尔,你这么聪明,肯定是弄倒她了才会过来的。” 华姨虚弱地笑着对我说道,“你这孩子啊,一脸的聪明相。”
我只一个劲地流泪,悲伤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华姨并未在意,她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啊,是真的有个哥哥,我有一个全世界对我最好的哥哥。哦不对,应该说是,只有我哥哥是爱我的。”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虚空中的某处,轻叹着,“可是,我亲手把他弄丢了。”
我略微迷茫地看着华姨,她见我一脸不解,忽然倾诉欲大起,和我细细讲述了她生命中那段蔓延了一辈子的倾盆大雨。
“我啊,家里向来重男轻女。当年他们是想要一个弟弟,哪成想生下来却是个女儿。就在他们想要将我淹死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哥哥忽然号啕大哭,说什么都要留下我来。于是,本不该活在这世间的我便成了哥哥的跟屁虫。”
华姨笑着看着虚空,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中,“那女人生下我后子宫有问题,不能在生了。他们将这个气都撒在我的身上,非打即骂,饿上个几天几夜都是家常便饭。只有哥哥,每回都挺身挡在我的身前,每回都半夜偷偷给我塞他自己晚上不吃藏起来的馒头。”
“哥哥是家里的独苗,他们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甚至连我上学的机会,都是我哥在雨里跪了一整晚,发烧了才求来的。那段时间啊,哥哥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全世界。”
“可是,等我上了学,见到了更多的人和他们的爸妈,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爱女儿的父母,甚至还有独生女这种我想都不敢想的家庭。我那会才知道,原来女孩子也要过生日,也可以收到洋娃娃,也可以吃一整个蛋糕。可是他们从来只给哥哥过生日,买蛋糕,送玩具赛车。”
“尽管哥哥总是会将第一口蛋糕让给我,总是会把心爱的玩具赛车给我玩,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忽然华姨神情激动地喊道,“那又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洋娃娃,不是玩具赛车,我想要的是一整个蛋糕,不是第一口蛋糕。”
她哭着喊着,眼含泪水地继续说道,“都说小孩子是天使。可是,天使和恶魔相辅相成,如同一杯硬币的正反两面。成年人的虚伪和恶毒至少还会掩饰一下,可是天使般的小孩子们却皆是将厌恶,攀比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那些孩子们在他们的虚伪父母眼中都是天使,可继承了父母本性之恶的孩子们,在我这,便成了无休止的孤立,嘲笑,戏弄与霸凌。”
“但是这些无休止经的欺负,家长与老师皆不会在意的不是吗?” 她茫然地睁着泪眼,望向我问道,“这些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小打小闹,在他们成年人复杂成熟,高高在上的世界里,几乎不值一提,不是吗?”
“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只要哥哥不见了,我就也和那些欺负我的独生子女一样了,与他们合群了?” 她歪着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是,哥哥他真的用尽了全身心在爱我保护我。他是我的哥哥啊,他是我的唯一的哥哥啊!” 她哭喊着泪流满面,“我又怎么舍得真的害他?”
“所以我就想作弄一下,就小小作弄一下。哥哥占据了他们全部的爱,我就小小作弄一下也没什么吧?” 她轻轻挥舞着手臂,声音逐渐哑了下去,“于是那天早上下着暴雨,我却给他的班主任打电话,我说我发高烧了,很严重,需要哥哥现在立刻马上跑过来接我。”
“哥哥的小学离我的幼儿园很近,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我啊,那天便在幼儿园的门口,看着如同瀑布般的倾盆大雨,从白天下到黑夜,下到他们带着警察赶到幼儿园门口,下到他们哭着下跪求警察找到哥哥。”
“我的哥哥,在赶来接我的这十分钟路程里,被人贩子拐跑了。”
华姨说到这,瞪着眼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听得震惊,甚至不知道我能开口说些什么。
“后来,他们找了整整半年,放弃了希望。” 华姨忽然又开口,平静地讲述着,“在这半年里,他们对我虽然不打不骂,但却是不闻不问,就好像我是一个透明人一样。无论我闹出什么动静,摔碗砸门,大喊大叫,下跪求饶,他们都视而不见,当我不存在。”
“整整半年的精神折磨和对哥哥的内疚,几乎将我折磨至崩溃。于是在那天,彻底精神崩溃的我拿着刀对着手腕,威胁他们,祈求他们,能不能,能不能就和我讲一句话,就一句话,让我知道自己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然而,他们却依旧不理我,只在我快要割腕的那一瞬间,我爸冲上前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当时欣喜若狂,我想他们终于愿意理我了,哪怕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杀了我也好,只要当我是个人就行。” 她嘲讽地淡淡笑着,像在讲述一个他人故事般云淡风轻,“谁知道,他下一秒却对着屋里某个角落的摄像头大喊道,你们看到了吧 ,她有精神病,她是疯子!她该去医院!”
“哈哈哈,是不是世事难料啊,丫头。” 华姨笑着看着完全僵住的我,伸手拍了拍我,“于是,我便以十分合理的理由送入了精神病院。一周后邱全仁将我领养了回去。那时,他才刚刚创办孤儿院。”
“我也是后来,给他当狗腿办了几件事情后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给那俩人出的主意。当时邱全仁招摇照骗的口号是会一种通灵术,可以用女儿换几年后的男婴胎,无论你能不能怀孕。”
“那我妈......” 我喃喃着,简直不敢相信爸爸妈妈会为了弟弟而丢下我。
“没错也是他,但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你爸妈是爱你的。” 华姨叹了口气,“你家被盯上,是因为你家十分虔诚地信佛。你爸被自称佛祖转世的人算出你在爸妈身边会活不久,还会克死你爸。”
“这种谎话他们怎么会信?” 我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单说这个当然不会信,但如果加些未来会发生的小细节的预测,然后一一验证了呢?真假混杂的话,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其中真伪呢?”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慢慢说道,“与此同时,出现了很多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在你妈耳边洗脑,邱全仁心善仁慈,和蔼可亲。她自然而然便完全落入了邱全仁的圈套当中。”
我垂眸望着漆黑的木地板,心中复杂不已。
不过,此时并非感慨的时机,我抬起头对华姨急急说道,“华姨,我们要不先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胡凯尔消失太久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的。”
望着华姨纹丝不动的身影,我又劝道,“我已经传了消息给周元了,那个所谓的一街其实根本就不在地面,而是在湖面上由船只构成的一条街。放心,他们很快就能来就我们了。这个地方也不利于你的伤口恢复。”
“没用的。” 华姨摇摇头,“我这一身伤还只是他们对待叛徒的开胃菜,我出卖了监狱里想要带我逃出去的桩子,周元他们此刻估计忙着一网打尽。再说呢,就算周元赶过来了,这一整个清鹿湖上有着几十家的渔船,每一家的船只颜色都不一样,而且邱全仁早就将他的所有船只进行了信号屏蔽。周元他们上哪去找?”
“更何况,现在正是养鱼苗的时候,扣了哪家的船只,影响来年收成都说不过去。”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靠在墙上,“晚上程匿就会带着那些大人物借用各家的船只,逐一聚拢在这里。我反正是跑不掉了,倒是你,快点找地方躲起来。”
“我不跑!” 我撅着嘴,赌气般坐在华姨身边,“华姨在哪,我在哪。”
华姨刚要开口,忽然甲板之上传来一整躁动,头顶的木头被纷乱的脚步踩地咯吱作响。
“头上有直升飞机!”,“快,告诉凯尔姐,头上有直升飞机!”,“还是军用的,凯尔姐在哪?快点啊!”
我和华姨皆是一愣,军用直升机,肯定是周元!他终于来了!我欣喜地拉着华姨,“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华姨,您以后都会好好的,我会陪着你好好的!”
华姨却没有我这般欣喜若狂,她淡淡地笑着看着我,忽然问道,“丫头,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值得吗?”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值得。”
“这么肯定?”
“嗯!我原本很厌世,不想活了。但是在经历这么多之后,我发现,人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而活,很多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活着,为了至亲至爱活着。我也想试着找到自己的人生支柱,我也想...感受一下老爹口中这美好的人间到底有多美好。”
华姨听着我的话,慢慢随我站起了身,尽管面部已是血肉模糊,但逆着光,我好似又看到了那个站在菜市场后门口,拎着慢慢两袋生活用品的中年开朗妇女,她站在美轮美奂的夕阳之下,扬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中气十足地对我说道,“走吧,丫头。”
还在我愣神之际,她竟是已经直直走出了囚牢。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是飞一般奔上甲板。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快步跟了出去。就在在我快步追上甲板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她站船边之上,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湖水之中。
“华姨!!” 我目眦俱裂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奔向船边,扒着栏杆几乎探出了大半个身。
清鹿湖深不可则,并未因华姨的跳水而引起太大涟漪。只不过波涛翻滚之下,很快一股皆一股的血水被翻滚至水面,随着阵阵涟漪荡漾开来。
望着一股一股上涌的血液,我才惊觉放在口袋里那串钥匙不见了。挂在钥匙串上的,还有一把小巧的匕首。
我呆呆看着外漆蓝绿相间的船身,以及船身附近被染红的血水,忽然有些不太明白华姨想要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是活着还是解脱?
我茫然地回过头,流着泪望着纷纷将枪口对准我的雇佣兵,以及看到大片血水后从天而降的特警们。
恍然间,我似乎被迫抽离了人间,浮在上空俯视着船只上僵持紧张对峙的众人。
守护者们带着必死的决心,毁灭者们带着求生的渴望。
“这种时候还能发呆?”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不知何时上船的程匿穿着一身驼色风衣,平静地看着我,“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细细打量着他,茂密黑发,金丝框眼镜,冷峻的眼神,薄唇。
我想,我找到了想要询问的人。
“程匿,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走出还是藏匿?”
第56章 (终章下)不周山
冬天的微风轻轻地吹过湖面,带着一丝丝寒意。湖水平静而清澈,血水很快便在这漫漫湖面越漂越淡,直至消失不见。远远望去,平静的清鹿湖宛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中苍白的冬日阳光,和纷杂扭曲的世间。
程匿听着我的呓语,金丝框眼镜折射出的寒光衬得他得面容越发冷峻。
他沉默了几秒后嗤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生命的意义有什么用?” 说罢单手插兜倚靠在栏杆上,对特警的步步逼近丝毫不见慌乱,饶有兴趣地对我说,“你是想走出还是藏匿?”
“不过不管你想哪种,都没用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朗声说着,“生命的意义得先有命才能行。”
他什么意思?
我愣愣地望着伫立在微风中有些桀骜的他。安静的甲板之上,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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