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宫的床,品质的确一般。因为圣人喜欢硬板床,不轻软也就算了,有时候还咯得徐沅肉疼。对此徐娘娘也有许多怨言:“还真叫姐姐说对了,要不是陛下有旨,我是一点也不想在他床上睡觉的。”
话匣子一打开,徐沅就开始趴在王清惠耳边,源源不断地叽里咕噜。
王清惠烦不胜烦,一把推开徐沅的脸:“圣人喜欢你这样的碎嘴子,本宫可讨厌得紧!”
徐沅也不怕她的怒火,还得寸进尺地拉了王淑妃的手:“好姐姐,我一点儿睡意也无,你再与我闲话两句。”
被这样一闹,王清惠也精神起来,侧过身子与徐沅对视,问她:“你想说个甚?”
“清惠,我前两年还能见着你有一分丰腴,如今同榻而眠,才发觉你这副骨架早已中空,竟只剩个空壳子了……”
多年行尸走肉,还怎么胖得起来?王清惠缓慢阖了眼儿:“再怎么弱不禁风,那层层叠叠的淑妃服制穿上身,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风吹跑,你啊,最会自寻烦恼。”
外间值夜的宫人们听见两位娘娘深夜畅谈,一点儿好气都没有,连一向好脾气的知春都出声提醒:“二位娘娘快些闭嘴吧!明儿还得到贵妃宫里吃喜蛋呢!”
徐沅不怕王娘娘,却极怕她宫里的丫头,反而压低了声线:“王姐姐,咱们睡了吧……”
王清惠噗嗤一声:“徐贤妃,还真是欺软怕硬得很。”
“我何止欺软怕硬,我还怕疼怕死,是个名副其实的懦弱小人。”
雍和宫那头也不知是个甚景象,徐沅提到怕死怕疼,王清惠就感叹:“妇人产子,轻则受痛,重则殒命,你既贪生怕死,怎么还上赶着?”
徐沅这时才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说:“原来着急,现在倒释然了。人老珠黄就人老珠黄,君恩不再就君恩不再,让我也学一学王姐姐看破红尘……”
王清惠听了,嘴角一弯,不再多话,两个人总算能闭眼将息一会儿。
约莫寅时三刻,知春就进内室来掀了床帐,一声声地唤:“刚雍和宫派人来传了信儿,贵妃娘娘生了,是个七斤四两的小皇子。圣人高兴坏了,说要大赦天下呢……”
徐沅从梦中惊醒,手撑着床半坐起来,很有些神思倦怠。王清惠一直都未入眠,见到徐沅清梦被扰,先拍拍她的背:“阿浔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咱们一道去雍和宫瞧瞧。”
而后,景阳宫自然又是好一通忙乱,皇后怕淑妃、贤妃忙中出错,还特意叫了人传旨说要与几位娘娘一道在雍和宫用早膳。意思就是,要徐沅与王清惠赶快去给喜得麟儿的贵妃助威造势。
不过一个晚上的光景,雍和宫上上下下就都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面貌。上到圣人皇后,下到太医宫女,个个都在夸将将面世的二皇子是人中龙凤,有大富大贵之相。
早在皇后生育永嘉公主的时候,徐沅就见过皱皱巴巴的新生儿,实在看不出甚乖巧伶俐。纵是圣人跟贵妃这一对玉人身资不凡,徐娘娘见了繦褓中嗷嗷待哺的二皇子,还是惊叹:“怎么跟个小猴儿似的?这样红扑扑地?”
皇家讲究抱孙不抱子,圣人心里再怎么高兴,却也没有伸手去抱孩子。听了徐娘娘托着二皇子胡诌,笑得更加开怀:“朕前朝还有政事尚未料理,贵妃这儿就先交予皇后了。”
贵妃生产耗尽心力,又刚止住落红,还在床上昏迷着。眼下皇后要操心的,不过是叫个奶水足的乳娘来把哇哇大哭的二皇子喂饱。
等圣人走了,乳娘又把孩子抱下去喂养,内室里反倒安静下来。
因着时辰还早,皇后也没跟两个年轻的昭仪通气儿,此时雍和宫正殿上只有皇后坐在主位,剩下淑妃、贤妃分坐在她两侧。
本为贺喜而来,可喜从天降的郑浔却不在场。皇后与淑妃、贤妃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显得室内颇为沉闷。
过了许久,皇后才叹:“到底是阿浔命好些,求仁得仁,再没甚可怨的了。”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皇后这话说得轻巧,实际却是各人有各人的苦。
眼看着淑妃、贤妃谈性不高,话说得七零八落,皇后自己先觉着无趣。熬了一晚上,总归疲累,连早膳都不用就要走:“既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去,圆圆且还等着我呢。”
有王淑妃与徐贤妃两个人在贵妃的床前守着,一会儿两位昭仪来贺喜,也有个应对的人。皇后要走,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徐沅与王清惠起身恭敬行礼,再客客气气把她送到雍和宫门口也就是了。
贵妃与皇后,是命里造就的冤家,能有现在这样的融洽,已经是圣人祖上积德。可徐沅与王清惠,实则平日里都跟皇后更为亲厚,恪守妾妃之德,从未半点逾越。皇后对她们两个,也比对郑浔更多几分真心。
三个人像今日这般对坐无言,却是这多年来头一回。
等送走了皇后,就连王清惠都免不了疑问:“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没话说了?”
“鲤儿夭折还不满周年,阿浔这头就生了,你让皇后心里作何感想?”
借着徐沅这句话,王清惠把前因后果仔细想来,甚至都不知道该怪谁:“你那里高朋满座,我这里人走茶凉,好像谁都错了,又好像谁都没错……”
徐沅一向不喜欢论对错,只说:“人世事,几完缺,长恨此身非我有罢了。”
第70章 七十、繁灯霁华
两位娘娘尚且感时伤怀,内间的惊雀却叽叽喳喳叫起来:“王娘娘,徐娘娘,贵妃醒了!现下正吵着要见二位娘娘呢!”
这样一喊,徐沅和王清惠只得拔腿儿往郑浔的床前去。还没等宫人们搬来锦凳,郑浔先强撑身子坐起来,放声大哭:“清惠,小沅……你们总算来了……”
谁能想到呢,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贵妃要母凭子贵的时候,她却趴在王娘娘与徐娘娘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月子里不好见哭声,可是郑贵妃的眼泪却像山洪一般倾泻而下,她一只手揽了王淑妃,一只手搭着徐贤妃,轻声诉说自己的委屈:“我都以为,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王娘娘与徐娘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抱了贵妃仔细安慰:“这是怎了?你且与我们细说说……”
怎么郑贵妃生了一回孩子,反而变得这样敏感好哭了。对于这个问题,郑浔自己都说不上来,她只是想到这一天一夜的痛楚,越发语不成调:“昨晚上疼得狠了,我就在想,若是难产而亡,也是我命该如此……”
这样的话并不吉利,可王清惠跟徐沅却只是把郑浔抱得更紧些,还叫乳娘把二皇子抱上来,说:“阿浔辛苦了,所以生的孩子才这么乖巧。”
郑贵妃把孩子抱进怀里,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他好丑啊……”
小孩刚出生都俊俏不到哪里去,见着贵妃的神色稍微平静些了,王淑妃就又开始跟她斗嘴:“儿不嫌母丑,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还嫌弃起孩子来了?”
徐沅拿袖子给郑娘娘擦眼泪,恐吓道:“月子里可不能吹风流泪,小心作下病来。”
哭了这一会儿,又见着儿子了,郑浔心里反倒好受一些,这时候还想起来问一句:“皇后娘娘呢?昨儿夜里一直是她守着,还想与她道声谢的。”
皇后这时候,只怕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王清惠不耐烦这些人情世故,啐一声:“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不好好养养身子,成日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有屁用!”
郑浔被人指着脑门说了一通,也不恼,反而还笑:“你这张嘴,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徐沅顺着贵妃的话叹气:“王姐姐如今神气得很,六宫都被得罪得差不多了,也就你我,还肯与她往来说话。”
郑浔不疑有他,笑意更深。
先是生了一晚上的孩子,而后又痛哭一回,郑浔就算是铁打的也受不住。不过抱了二皇子一会儿,连早膳都不想用,就又躺下去熟睡。
见着贵妃安稳些了,徐沅与王清惠才到外间去用早膳。两个人昨晚上也没睡着多久,现下就对着一桌子清粥小菜打起哈欠来。
徐沅困得眼泪直流,拿着绢子细细擦了,才说:“费尽心力的是阿浔,可得便宜的,却是陛下。现下在文华殿议政,还不知道要神气成什么样儿。”
贵妃母子平安,圣人得到了第一个正经意义上的皇子,如此喜讯,举国同庆,是要大赦天下的。左不过热闹一阵子的事儿,王清惠抿了一口慧仁米粥,而后接话:“民间且还不知道怎么热闹,宫里嘛,大不了就是朝喧弦管,暮列笙笳。”
徐沅家在藕塘,小时候也见过元宵灯会,顺口就接:“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约莫就是这样了。”
二皇子刚生下来长得不大好看,因此郑贵妃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儿,叫阿丑。众人阿丑阿丑地叫着,二皇子反而见风就长,一眨眼儿,就两岁多了。
内宫里其他娘娘暂时都还膝下寂寞,永嘉公主今年都十岁上头了,到了议亲的年纪,皇后越发拘着她。满宫里只有郑贵妃所生的阿丑,是个古灵精怪的淘气鬼,不过两岁多,就领着小中人在御花园四处捣乱。
皇后虽是嫡母,这些日子却沉浸在替永嘉公主挑选驸马一事上,对阿丑总有照管不周的地方。而郑贵妃,她自从生了这个活泼好动的儿子,生生从原来温言细语的弱质女流摇身一变成了河东狮吼的暴戾严母。
又碰见这个二皇子,自打能走路说话就到处闯祸,但凡被郑贵妃抓到,不是打就是骂,母子俩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阿丑是个集父母之精华而长成的孩子,灵气逼人,在外面疯玩儿一通,还知道往坤宁宫跑。哪怕皇后与贵妃明面上极少往来,但二皇子却依旧往坤宁宫跑得勤,不是扭着皇后问这问那,就是缠着大公主要吃要喝。
也是一桩趣事。
有时候遇着皇后坐在榻上教永嘉公主管家理事,阿丑也不见外,癞皮狗似的往皇后怀里一歪,对着她大放厥词:“大姐姐不用学这些!要是有人敢欺负她,我就打那些人!”
皇后气得搁了帐本,轻轻捏了阿丑肥嘟嘟的脸,问他:“小萝卜头,你预备怎么打人?”
阿丑就把小笼包大的拳头捏紧,恨恨说:“母后,我用拳头打!”
永嘉公主听了她二弟的话,眼睛虽盯着帐本,却又悄悄抿了嘴儿笑。
她这一笑,又引得阿丑像只鸭子一般咯咯哒哒:“大姐姐,你笑起来好像徐母妃啊……”
其实不笑也像。
自永嘉公主脱了幼女稚气,越长就越像长春宫的徐娘娘,连圣人都叹,圆圆本该是徐贤妃的孩子,只是借了皇后的肚皮生出来。
事后奴才们报给皇后知道,她亦是莞尔:“像她徐娘娘倒还好些。”
本来也是,哪怕徐贤妃这些年连个女儿都不曾替圣人生过,她却依旧能仗着美貌独得圣宠,在圣人面前说起话来,还是一样好使。有几分像徐娘娘,大公主总会多得圣人的偏爱,怎么都不亏。
内宫的日子,总是平稳中带着几分无聊。加之圣人尚且不算好色,这一两年也不过就添了一位美人,一位修仪。就这,还都是底下的官员孝敬上来的,圣人见了一两面儿,家宴的时候还是叫不出名讳来。
本来唐昭仪和谢昭仪都觉着自家已经算是很失败的宫妃了,毕竟进宫两三年也没怎么留住圣人的心,提前就在自己的宫殿里养起老来。
但如今见了江美人和罗修仪被圣人连名带姓地忘了,顿时又激动地眉飞色舞,当众痛饮了三杯水酒。
而被这一群清丽少女日日惦记的圣人,他却只会满眼温柔地看着徐贤妃在酒席上与王淑妃耳语,匆匆看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把酒言欢。
在宫里过了两回中秋,谢昭仪每年在中秋夜宴上说的话都大差不差:“怎么就显著她风华绝代!我们都是死人吗?”
唐静柔听到这种酸倒牙的话,俏皮地眨眨眼:“进宫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学不会认命呢?咱们输的,不是美貌,是偏爱。”
对比起后宫女眷的一片祥和,前朝反倒怎么看都有些不太平,而所有不太平里最不太平的,就是内阁首辅许维民老大人,突然在中秋佳节暴毙身亡。
许维民是三朝元老,又刚过五十大寿,老当益壮。他在官场上浮浮沉沉三十几年,门生遍天下,知交盖京华,是实实在在的权臣、近臣、宠臣。
许首辅作为官场老油子,竟然会因为在中秋家宴上贪杯而一醉不醒,就好像乞丐穿着龙袍要饭一样,朝野上下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样的故事。
死了一个许维民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死了,内阁旧派就再也找不到像他那般能统揽全域的主心骨。许维民麾下的缙云也好,应邵也好,资历尚浅又心智不足,且还当不起首辅一职。
若是当今圣上跟先帝一般,是个纵情声色的糊涂虫,那内阁不拘是谁领头,都能应付下来。可恨孟旭又不似他老爹那般好摆弄,旧派一党机关算尽,反倒让以圣人为首的新派势力逐渐控制住了朝堂上的机要位置。
军营里不仅有以一挡十的曹诚,还有文成武就的张季玹。六部的几位尚书更不用说,本就是圣人的家臣。再往上,内阁又任由杨继业和黄政在把持着。
旧派那群人,现下已经叫圣人手下的忠臣良将逼到了死角,这时候许首辅一命呜呼,又叫他们何去何从?
摆在这群老臣子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皈依圣人抑或投靠成王。前者是自投罗网,后者是自取灭亡,总之,前路多艰险,步步皆是错。
而圣人那儿,虽然阴差阳错地要了许维民一条命,但他在干清宫却并没有多少喜上眉梢。把杨继业和黄政提溜到跟前站着,第一句话就是:“许首辅劳苦功高,命运弄人,当真可惜。”
杨继业和黄政都是些聪明得过了分的人,一听圣人的口风,就明白他心里在算计什么。还是杨继业先开口:“陛下放手一搏就是,微臣与黄大人绝无怨言!”
黄政不过四十岁出头就留了胡须,这时候随意捻捻才说:“成王爷人虽远,但未必不知京里的变动,若把那群人逼急了,只怕会蛇鼠一窝,到时候反而难办!”
圣人在龙椅上摇头晃脑:“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些尊奉礼法的儒士,一辈子就讲究个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怎么都不会到谋逆弑君那一步。”
“许大人仙逝,却还留下成千上万的门生旧隶承继衣钵,也算死而无憾了。”
同样在朝为官,谁不希望自己建功立业,自成一家。黄政亦紧随杨继业其后叹道:“如此一来,缙云、应邵那群人,倒不好再动了。”
其实圣人心里,压根儿不怎么想动旧派那些人。死了一个许维民,就能让旧派元气大伤,再不能跟原来一般掣肘皇权,这就够了。
若要将旧派一网打尽,那新派就会顺势而起,杨继业、黄政此时忠心,难保就没有成为下一任集权重臣的那天。孟旭可不想再给自己儿子留一个许维民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内阁首辅,最好的,就是能让新旧两派分立在权力平衡的天平两端。
谁也不服谁,但谁也干不掉谁,朝局自然就乱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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