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些立场不同的人会在未来拦在我们的路上,也要放过他们吗?”瞿同风眉宇刚柔和下来不久,又凝重起来,无声涌动的阴戾藏在睫毛阴影中。
小孩子到了中二病的年纪,也是蛮苦恼的,瞿万里踌躇片刻,拍上瞿同风的肩膀:“如果那么容易就能让人挡住去路,说明路还是太窄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把路面加宽。”
两人已经走到了湖边,瞿同风还是不服气:“要是那些人贴上来扰我,也要忍让么?”
“邱问水的能量比你大太多了,想要暗算你易如反掌。同风,你身边既有姜诀这样优秀的朋友,何苦再去招惹这些人,得不偿失啊。”瞿万里继续给少年阳光思想的引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万物相生相克,他们有他们的天敌。”
瞿同风失笑:“他们的天敌是您。”
只是调侃完这一句,瞿同风又话锋一转,开始顽劣自嘲。
“臣认祖归宗之前,在圊厕出生长大,与猪抢食,腌臜卑劣惯了,最习惯与小人打交道——”
一个拥抱打断了他的思路。
但是皇叔好像比他想得还要好,大概还没有人感受过天子的怀抱吧,是非常非常温暖的……
湖边是最冷的地方,少年的热泪是滚烫的,和他的血一样沸热。
这真是太好了,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仅仅是年长他六岁的小叔叔,用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把他搂在怀里,在他的头顶上叹气:“唉——不是你腌臜卑劣,是你呆的那个厕所不好。你要是从小住在孟里正家的厕所,不知道要多幸福!”
瞿同风:?
眼泪水被亲叔叔的东拉西扯活生生逼回去了。
“皇叔真是……三句话不离孟里正。”瞿同风脱口而出,想闭嘴时已经晚了。
但是瞿万里没有否认,松开怀抱,拉过小侄子:“对,因为孟知尧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还没看过她家的厕所吧,走,今天带你去看看。”
“不。”
不必。
他后悔在瞿万里面前卖惨了,尤其是拿厕所说事。
瞿同风拒绝无效,被瞿万里拉着往传送门冲去。
到了孟知尧的矿井下,瞿万里开了门,站在井底,开始追忆往昔:“这口井最开始还没有那么深的,一架短短的楼梯就能爬上去。”
“我们在这里相遇,夜半三更,我以为她是邪祟,她以为我是会动的死人,都想把对方弄死。哈哈哈哈!最后两个人打完一架,皮都没破。”
瞿同风:……
出井后,瞿万里侦查一番:“孟知尧好像不在家,不管她了,我先带你去看厕所!”
“真的要去看吗?”瞿同风站在原地,一万分的拒绝,“叔叔,这件事就让它过去了吧。”
瞿万里执着且兴奋:“你信我!”
瞿同风被拽着绝望地往前挪步:“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他错了,他再也不和皇叔卖惨了。
后院的菜地变成了小型温室,防水的松脂布料下,有一根通入暖气的管道,管道上有一圆表,奇异有趣。
“你看这个开关,”瞿万里站在厕所门前,把石棉泥管道上面的阀门拧开,“打开后,厕所也有暖气了。”
他双眼明亮,宛若星辰,抬头鼓励小侄子:“是不是?厕所的好坏也取决于人的,孟里正改造的家具,都非常宜居……快进来,你快看这里面的干湿隔离和灯台照明。”
瞿同风硬着头皮走进去,只听他叔兴奋地说:“这厕所选址好,风水位正,一点恶味都没有。”
他试了一下,确实……
厕所里有一张折叠小桌,一个竹制置物架,上面还有一本野史话本,想来是主人的如厕读物。
“这些都是孟知尧自己弄的,她想在这里读书,所以搞了桌子,怕弄湿书本,又设计了干湿分离,冬天觉得冷,通了暖气管,外面用石棉泥管保温,里头用陶管发热……你来摸摸这个暖气管。”瞿万里介绍得有模有样,如数家珍。
瞿同风忽然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和无预料的彻底释然。
他不禁想到,如果住在那种满地狼籍的厕所里的是孟里正,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哪怕是那样不堪的污秽地,也一定会改头换面,变成眼前的这幅局面。
瞿万里还没介绍完,他对孟知尧家里这个厕所无比推崇:“这里原来是有流水池的,现在池里的出入水口被堵上了,用来保温。”
他还拉过瞿同风的手,一起放到水池里,拨弄那清澈的池水:“看!池水都是温的。”
瞿同风感受着手上被包裹的温度:“嗯……”
从门外照进来的天光微微摇晃,瞿万里回头一看,一个直愣愣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冷漠地盯着他。
“哇呜!”他的心脏咔嚓一声骤停,整个人被吓得慌不择路。
瞿同风及时把他稳住:“叔叔!”
免得他踩到茅坑里。
“……”瞿同风涨红了脸,他才十四岁,为什么要经历这样尴尬的事情。
瞿万里看着孟知尧,大脑还有些缺氧:“你吓死我了。”
“你秀到我了。”他怎么想的?带小朋友在厕所玩水???脑子有病吧??
孟知尧一动不动,就站在原地,冷眼看猴:“快点,滚出来。”
瞿同风当然第一个想逃离的,瞿万里也没好气地跟上往外走:“你来这里做什么?吓死人。”
她还能来厕所干什么!?孟知尧好想骂人:“来吃屎。”
被阴阳怪气后,瞿万里终于清醒过来,都来厕所了,当然是要解决五谷轮回。
道理他都懂,但是还想犯点口业。
“可是茅坑结构隔开了,你要吃,得去外面化粪池拿勺——”瞿万里在孟知尧巴掌扇过来之前,贱嗖嗖地及时跑开。
砰!
那扇门关上了。
跟不上双方语言攻击节奏和强度的瞿同风在中间凌乱失神:“……”
他们不愧是最好的朋友。
“叔叔,孟里正好像生气了。”
“没事,虽然你孟里正脾气天下第一爆,但是她有仇也是当场就报。”瞿万里不知道小侄子怎么蔫了,以为是饿的,“走,我们去厨房,死前吃顿好的。”
瞿同风沉默,他想回宫,他想回青川,他以后再也不明晃晃搞事了。
厨房的灶台升起了火,瞿同风站在门口,打量孟里正的前院,他面对的最远处就是工作台,那边的石板地面上七零八落散了一堆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工具。
而在厨房回廊外最近的水池边,隆起了一个草堆,上面插了许多块薄纸板,像碑林——
【冬眠勿扰】
【今天你踩我屋头,百年后我爬你坟头】
【又来看你爹】
【努力过好每一个冬天,熬死孟知尧】
【六】
【妈的,孟知尧又扰民】
【孟知尧,加温】
【孟知尧,换水】
不知不觉围着结界看完了碑文,瞿同风叹为观止。
那上面的东西,应该是孟里正本人写的了。
“瞿同风?”
他听到有女声不确定地唤他,转身望过去,在半人高的矮墙外面,站着乔寥和她的丫鬟。
丫鬟怀里抱着一个大木盆,上面有一把奇怪的细长管子。
“小姑。”瞿同风和乔寥差了两岁左右,辈分却矮了一辈。
乔寥没看到孟知尧,有些无语,没好气地开门进来:“你怎么在这里?孟知尧呢?”
“孟里正,”瞿同风往后院一指,“出恭。”
乔寥:“……”
瞿同风:“小姑在这里等等她?”
“我不等她,”乔寥让丫鬟把木盆放在回廊里,接着往回廊下一坐,靠在栏杆上,无欲无求,“我等一个有缘人。”
丫鬟小声嗫喏:“嘴比冰还冷硬。”
瞿同风没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乔寥也没有再问,看到厨房冒着烟:“她自己做饭?”
然后想到了什么,“她今天下厨,然后把自己吃伤了?”
瞿同风:“是陛下在厨房弄吃食,孟里正不知道厨房生火了。”
“啊?”乔寥大跌眼镜,赶紧站起来,失神半晌,“为什么?”
她侄子答:“不懂。”
乔寥看着厨房,不敢过去。
孟知尧先从后院出来了,厕所与厨房同侧,共用一条长廊,她没看见站在主屋前的姑侄,就这么阴沉沉站在厨房门口。
“孟里正!”瞿同风在孟知尧看起来要发作之前冲上去,“是我饿了,皇叔想给我做点吃的。如果……”
孟知尧看了看十四岁却和她差不多高的小孩,一肚子气压泻出来:“阁楼上面是粮仓,想吃什么让他给你弄。”
厨房里面,瞿万里接了句:“听见了吗?大慈大悲的孟里正对你多好,快快上楼接壶酒,切一段腊肉,再拿两个鸡蛋,去后院择匹菜,给你炒一个饭。”
孟知尧走到主屋门口,蹲在木盘旁边,听乔寥跟她说:“从我来找你到现在,冰都不再化了。你是不是要的这个温度?”
“是,”孟知尧把手放进冰水混合的木盆中,被冻一激灵,然后拨弄那一把斥巨资搞的宝石体温计,“开始了啊。”
乔寥首先把一根蓝宝石体温计抽出来:“这是汞齐的,全缩回去了。”
“全缩回去的不好参考,这个不错。”孟知尧手法跟菜市场挑菜一样,“这个黑墨水缩了一半,这里就是零度。”
乔寥将信将疑:“真的?这就是零度温度?”
“当然,是我们定的,”孟知尧语气强硬,不容拒绝,“让它当零度,它就得当零度。”
乔寥:“强。”
体温计是拜托等闲观道士帮忙做的,他们帮忙打磨孟知尧挖矿买来的水晶和各色透光性上等的宝石,中间那道细长直的液体管道非常考验手艺,最后往里面注入水银、汞齐或者是稀释到不同程度的墨汁。
最后的密封用加温焊接,喷枪温度还是不够,是孟知尧带回来在陶瓷窑加工的。
其中注入水银的两根温度计还有个小巧思,在温度计顶部有一个十分精细的进气阀。阀道气孔比头发丝还要细,工序中会用到孟知尧久仰大名的失蜡法。
这个进气阀芯留给配套的轻型弹簧压力表,把压力表旋入阀芯,顶开阀门,在不同的温度下,弹簧伸缩量不同,指针也会转出不同的角度。
“吃午饭了。”瞿同风走出来,站在不远处,对三个围着木盆蹲在地上的女生说。
乔寥和丫鬟也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们也有份。
金灿灿的蛋炒饭,红白肉丁和翠绿青菜沫亮晶晶好似宝石,盐的咸香勾出了大家肚子里的馋虫。
没想到还能吃上陛下亲手炒的饭……
除了孟知尧,其余三人都流泪了。
他们何德何能!
孟知尧和瞿万里对视一眼,冲他招手。
“嗯?”瞿万里靠过来,熟练地支起耳朵。
孟知尧小声说:“我找到零度的刻度了。”
“这!?什么零度?是我想的那个零度吗?”瞿万里也压低了声音,还鬼鬼祟祟起来。
一根沾上了刻度纸条的温度计摆在两人的碗筷之间,硬纸片上有了一个与之前温度计都不同的刻度——0。
孟知尧看他惊叹不已地模样,勾起来嘴角:“冰水混合物,多一块冰,少一块冰,时间不对,都拿不到这个温度。”
“666!”瞿万里疯狂摇转六的手势。
默默吃饭的瞿同风在角落里缓缓抬头,看瞿万里背对他抬手比六,嘴里念六的样子,他想到了水池边的那个“六”。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两种“六”可能是一个意思。
瞿万里当着三人的面,和孟知尧窃窃私语:“你拿水晶做温度计,也很六。”
“因为没有玻璃,因为你还有钱。”
“要是我的私库空了……”
“那传送门会关闭吧?”孟知尧把筷子戳到碗里,“难说矿井会给我联系另一个比你有钱的。”
瞿万里陷入沉思。
……
随着学院坊的开门,太学府就地解散,官学不再用“太学”命名,改为“学宫”。
同时,重整翰林院衙门,划为韩林馆、藏书阁、档案处、学宫四个部分。
韩林馆统管下属三部门,藏书阁管理古今墨宝,档案处负责万物万事归档,学宫管理国子监、医学、理学、工学、炼金术学等一系列官设学科门类。
瞿同风准备回青川了,走之前见了见家人。
王府偏僻,但有一条直直的深巷通往大道。
宫里跟来的车夫随从说:“大人,前面修路,我们得绕侧门去了。”
“修路?”瞿同风把车帘撩起来,看见原本繁华的街道尘土飞扬,“是谁把路弄坏了?”
随从:“今年扩城了,陛下要拆除大街两侧的楼房,重整大道。据说别的路啊,以后都要扩宽的。”
但瞿同风还是不解,现在的路可以通过两驾马车,路两边还能摆摊,十分开阔了,皇叔要那么宽的路做什么?
他把疑惑压在心里,问起了人皮画的案子:“结案了么?”
随从说:“昨日碰见了张大人,说京兆的案子要结了,九祉城的案子需等许尘关将军到了以后才有消息。”
许尘关在瞿同风回来之前,就已经领命出发了。
他单枪匹马,一个亲兵也没有带,沿途一路放出消息,千里奔月,声势浩大,不消几日,就传到了九祉城。
在齐俢开局“献祭”了几个人的整治下,九祉城城内暂时稳定了下来,然而九祉城最严重的是城外的座座大山深处。
一场地震,使大山肚子里的地下水涌出来。
为了防疫镇邪,安抚民心,齐闰月带人到崩塌的山体上采石灰石。
“齐大夫,水那边好像有人。”
齐闰月放下石镐,直起腰身,抬头望远,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树杈底下动来动去:“两个人过去看看,其他人继续挖石灰石。”
两个水性好的义士很快就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他们衣衫单薄湿润,嘴唇发白,眼底青黑,身上有多处破损和血迹。
现在还是早春,冰雪消融,不比隆冬暖和。
女孩看到他们,立刻跪下来磕头:“多谢几位好心人……”
齐闰月一边给他们包扎,一边问他们:“附近没有山村,又是上游,你们怎么会困在这里?”
女孩忍着酒精的刺痛说:“地震前我家遇到一个姐姐,她说九祉城要发生地震,家里人听了她的消息,便往越国跑去,又嫌弃我累赘,把我扔在这山里。”
她看向那个男孩:“这是我在水里捡的,我还捡了几个,但是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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