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盐等得心焦,想也不想地小跑迎上去,下意识攀扯住那人的手腕:“医生,请问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那人眼皮下撂,无声盯她一眼。
他的目光掠过陈盐握上来那只沾满血迹的手,悄然一顿,眉心锐利地拧起。
身后有个医生答:“哎,这位家属,能不能进去的等下会有人通知你,我们这刚值完夜班准备下班呢,别瞎问了啊。”
陈盐连忙讪讪放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这人有个毛病,急了就爱上手。”
她将手往衣服上胡乱撇干净血迹,小心替人抚平衣角,后退两步让开路:“辛苦了,你们赶紧去休息吧。”
见陈盐额发凌乱又浑身狼狈,医生也有些心软:“你再等等吧,很快会有轮值的医生来,病人有什么情况你和他沟通。”
“你没事吧,我看你情况也不太好,这是搁哪回来了,一身血的。”
“我没事,”陈盐摇摇头又退回应诗绮的床前,“她被人当街刺到胸口,失血过多,我怕再等下去她会出现休克。”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落下一大片阴影,有人站定到她面前,撑着手嗓音低沉:“病人姓名?”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令陈盐倏然抬起头,怔怔望向他,答:“……应诗绮。”
和他同行的医生哀嚎:“谢珩州,你刚通完宵又准备做抢救?是不是不要命了?”
“少废话,赶紧过来推人!”谢珩州径自接过陈盐手里的急救床。
离得近了,陈盐才发现他那双深邃的瞳仁里已经多了好几道血丝,眼角微红,看上去很久没有休息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很快被隔绝在急救室门外。
灯由绿重新转红,陈盐悬着的心暂且落回了肚子里。
正好有个穿着无菌服的护士从隔壁诊室出来,冲着她招了招手:“应诗绮家属,过来一下。”
陈盐疲惫地捋了一把额发,快步走过去进门。
里头站着几个小护士在配药剂,完全没察觉她来,手上活没停,还在轻声议论着。
“我从小认人过目不忘,不会错的,肯定是上次天天来给谢医生送饭的那个应小姐。”
“你瞧谢医生那个样子,都要下班的人了,听见女朋友的名字又立马折回来,我真没见他神色这么严肃过。”
“哎,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注意身体,谢医生都在急救室通宵站了一晚上了,真怕他吃不消。”
陈盐站在原地,忽然就觉得手心粘腻得厉害,血腥味特别冲,想去卫生间洗手。
刚刚离开的那位无菌服护士去而复返,将一个药篮递给她:“这些都是等下病人要挂的一些药水,你先去楼下挂号缴费,还要办理住院,医院这几天床位紧张,到时候要是腾不出来就麻烦了。”
陈盐有些麻木地应了一声,端着东西抬脚往诊室外走。
但是脑袋不知道怎么了,出了诊室,还在响着刚刚那几个护士的话,像是复读机一般,播放,卡带,倒回。
循环到第十遍的时候,陈盐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珩州有女朋友了。
他……怎么有女朋友了?
心脏像是被剖开的棉袄漏着大风,迟钝的疼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
陈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的缴费窗口,她按照窗口人员的话,在机器前打开支付软件,一连刷了好几次都显示缴费失败。
后面排队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催促。
陈盐毫无察觉,站在原地,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机械重复。
最后连窗口人员都看不下去了,对着她叹了口气道:“姑娘,你账户没钱了,赶紧让人转点吧。”
“那怎么办?”陈盐倏然抬起脑袋,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我就一个人来的,我也没钱。”
“啧,”窗口人员不耐又不忍,“没钱就向朋友借嘛,哭啥子,哭得老子脑壳要痛。”
陈盐抿唇咽了下喉咙,自觉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她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哭,眼眶却像生锈的龙头,仿佛是什么生理反应,率先替自己拧出了几滴眼泪。
怕被人看笑话,陈盐背过手往眼边狠狠一擦,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恍惚听见有熟悉声音喊她,由远及近:“师妹——!!陈盐师妹——!!”
她扭头,看见钟齐领着凌灵和何伟然大步往她这边赶来。
钟齐连手上的保温杯都没放就跑过来,脚上穿的还是办公室特供棉拖,见面先被陈盐衣服上的血渍吓了一跳,嘴上依然不着调:“哦哟稀奇,医院的血包都成精会走路了。”
“伤到哪里了没有?哪来的这么多血啊?”
陈盐看着他们熟悉关切的面庞,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掉,连带着之前伤到的胳膊也开始泛酸。
她被难以自抑的负面情绪堵得说不出话,只要一张口,眼泪就和不值钱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滚,吓得她死死抿住了唇。
钟齐却理解歪了,瞠目结舌道:“痛成这样啊?伤口这么严重?大伟,赶紧帮你师妹挂号做个检查。”
“我就说那时候那个持刀的歹徒伤到她了吧,这孩子还和我逞强,”凌灵轻轻拍着陈盐的肩膀安慰,“没事了,第一次出任务就是这样,以后都是你的履历和一等功呢。”
何伟然越过陈盐,财大气粗地将她之前付不出的费用全刷了,紧接着和工作人员开始咨询起了体检的挂号。
陈盐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沙着嗓子不好意思道:“不用体检的,我真的没事。”
她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胳膊疼,他们也不会猜到真正的原因。
“哎,都是报销走的公费,和补贴客气什么,”钟齐态度出奇坚决,“就算走不了公费,我自费给你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年纪轻轻的,现在没养好,万一之后落下了病根怎么办?”
“就得做!”
他都刻意虎起脸了,陈盐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了。
体检的路上刚好遇上急救诊室的门开,还在昏迷的应诗绮被好几个护士推出来前往住院部。
谢珩州也身处这波人之中,几乎是落到队伍的最末端,并没有跟上那张急救床。
他重新换上医院的白大褂,像是穿着一件为他高级定制的裁料风衣,整个人显得高挑又修长,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那双英挺的眉目,薄单的眼皮上撩,散漫又疏离。
两拨人相遇,他往这头看来。
非常刻意的,陈盐将自己的身子藏进凌灵的阴影里,并不想面对他。
然而越是不想见,越事与愿违。
“陈盐,过来。”他的声音低醇,干净利落,唤她。
骗子。
之前还不是说不认识吗?
陈盐的视线因为这一句唤开始抖,脚步仍然没停下,反而越来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
这样的举动轻易牵扯到了手臂上伤口,她开始清晰地感受到汩汩的血液破开结痂往下涌,就像是开裂的火山,滚烫地开始冒出岩浆。
她也身处炼狱,备受煎熬。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在迈出第四步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人重重抓住。
握得那么紧,那么重,生怕她再一次跑丢。
“陈盐!”
假面被打破,谢珩州的怒意彻底弥漫,硬声斥责她:“你的伤口在渗血,难道没感觉吗?”
第40章
谢珩州的手温度极低, 圈住陈盐的手腕,明明没使什么劲,却轻易令她动弹不得。
陈盐轻咬着唇内侧软肉, 摆了个冷淡表情。
这算什么?
有女朋友了还来招惹她, 看她笑话吗?
“不疼啊。”陈盐不想在他面前掉面子, 故意轻描淡写地动弹了一下手, 想要装没事人。
然而胳膊却很不配合,有几滴血沿着小臂渗到手背, 最终滴到了谢珩州的白大褂袖口。
衣服颜色白, 血渍顿时染成了一片。
她想起谢珩州有点洁癖,连忙想抬手去擦, 手抬到一半才发现另一只手也全是应诗绮的血, 这下彻底没招了,只能无奈刹住动作。
谢珩州却像浑然没看见自己被弄脏的袖口一般,将她逮了就走,一路送到自己的诊室门口。
“坐下。”他的声音比手的温度更低几分, 把陈盐听得一个激灵。
她在诊室的凳子上坐下来,看着谢珩州侧身从帘后拿出纱布酒精棉和止血钳,他洗干净并且消毒了手, 扬眉示意:“袖子拉上。”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盐有些不乐意,胳膊抬动间有点疼, 动作也慢吞吞的。
她解开执勤衬衣的袖口, 折叠捋上去, 暴露出一道还在流血的伤口。
那伤口刚结了点血痂, 又开裂了, 看上去狰狞得很。
谢珩州处理伤口的动作很专业,垂着眼睛专注地给她仔细清洁沾了血的肌肤, 清创完毕,上完药膏后给她用纱布包扎好。
“刀伤?”他状若无意地问,修长的手指在白炽灯下泛着光,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陈盐放下袖子,语气淡但带着点刺:“对啊,见义勇为,正好救了你女朋友。”
听见“女朋友”这个字眼,谢珩州眉头微皱,正想说点什么,陈盐的几个同事已经找上门来。
“小兔崽子,说好的去体检,怎么一会儿功夫跑没影了?”钟齐人未到声已至,插着腰强势闯入,下一秒看见旁边的谢珩州,又很快切了副惊喜面孔,“哦哟,这么巧,谢医生也在啊?今天工作忙不忙,等下下班一起去吃个饭?”
谢珩州如今在临京医警高层间可出了名,几乎就没有不认识他的领导,钟齐一向能来事,能认识他也不稀奇。
谢珩州将桌上的医疗废物收拾好,提了下唇角,圆滑地说了句场面话:“不好意思啊钟所,刚值完班有点累,有机会下次再约。”
陈盐这才想起来他通了个宵又刚加完班,现在肯定精力不济。
反正伤口也处理完了,就算是替女朋友还她人情也足够了,她捂住胳膊上的纱布,非常知趣地起身作势要走。
“陈盐,”谢珩州再一次慢悠悠叫住她,像是故意提醒,“刀伤的话还要再打针破伤风。”
陈盐回视:“不打会死吗?”
“死不了的话我不打,”她没扭捏,将理由吐露得干脆,“我没钱。”
岁月终是将陈盐洗礼得不同了,同样是没钱,她已不再是那个总是为经济而感到困窘的小姑娘,如今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穷困潦倒。
说者无心,谢珩州听后却神色轻怔,搭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骨节泛白。
“你这兔崽子,”钟齐恨铁不成钢地重申,“你这是工伤,我都说了可以走公款报销,赶紧听谢医生的话去打针。”
陈盐有些怵打针,一时没动弹,还在犹豫考虑。
谢珩州多了解她一人,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抱臂懒洋洋哂笑:“怕了?”
“没怕,”陈盐还在倔强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体面,“在哪打针?”
谢珩州松松站起,直接用行动代替了言语,走了两步回头,锋利的下颔一指,示意她跟上来。
陈盐在钟齐的注视中无奈起身,认命地跟在了他身后。
医院的输液室和疫苗室是同一个,这个点已经接近深夜,人是最多的时候。
陈盐做完皮试就觉得挺疼,低头偷偷往手腕上吹凉气。察觉到谢珩州往这头看过来时,又很快背着手坐直了身子。
导诊台上方悬挂的大屏很快刷新出她的名字。
“请3634号陈盐到3号注射室就诊。”
陈盐拿着单子抬脚挪过去,紧盯着注射的护士取药,针头还没扎到手上,后背先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她还没冲着护士递出手,身后有个磁性低冽的嗓音率先响起:“下手轻点,她怕疼。”
陈盐转动脑袋,看见谢珩州倚身靠在她位置旁边那堵墙上,头微低,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护士拿着酒精棉棒往陈盐胳膊上涂,笑问:“谢医生,这你朋友啊?”
“不过这针真没办法,破伤风针本来就疼,忍着点啊。”
听着这话,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越发紧张,偏偏护士还要求她:“放松一点,越紧张打得越疼。”
陈盐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一边,紧闭眼睛克服内心的恐惧。
针头刺入肌肤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止痛,最后只堪堪握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清晰宽大,指腹有些粗粝,掌心微凉。
陈盐来不及感受疼痛,错愕睁开眼,看见谢珩州不知什么时候弯腰半蹲在她身前,左手迁就地递给她,右手提前留意到护士的结束动作,替她摁住了止血棉花。
“还走得动吗?”他懒散偏头看过来,撞进陈盐收势不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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