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聪慧,但聪慧之人往往易折,官途之路本就艰难,要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外面廊下,谢蕴垂眼半晌,默默听了个全。
堂中声音停了片刻。
忽的,她身后传来脚步声,响起玩笑促狭的一句――
“听墙角呢?”
谢蕴回头,王观已然将那件红袍好好穿上,行来时,仪表万千,还是那惊才绝绝的探花郎。
她上下扫他一眼,道:“叔父怎的才抽你三下?”
闻言,王观轻笑了声,屈指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真狠心。”
谢蕴哼了声。
她方才刚回去,就听下人禀报道,王观来了。
她怕叔父还在气头上重罚他,过来准备劝两句,谁知这人以退为进,自个儿带来了那细细的一根柳树枝。
王观对她来意心知肚明,道:“去睡吧,好晚了。”
“你回府?”谢蕴问。
“那多折腾”,王观说着,掩唇打了个哈欠,拖腔带调又道:“我去你那热汤池泡一宿。”
谢蕴白他一眼,转身就走。
有病!
问月抿唇轻笑,交代小厮替王观引路去厢房,自己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谢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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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嘉峪城。
一夜厮杀,城中到处是伤兵,空气中血腥气浓郁。
“昨夜多亏将军及时援军,本将在此多谢。”戚显起身敬了杯酒。
巴陵郡指挥使为人粗犷,仰头一饮而尽,摆摆手道:“戚将军客气。”
一夜未睡,厮杀过后,将士困顿,都去休整了,这厢巴陵郡指挥使被戚显送出门,也回去歇息了。
戚显吩咐人去了些水来,刚洗漱罢,门外副将喊:“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戚显将脚擦干净,“就这样说吧。”
他从前也是读书人,讲规矩,知礼仪,可在这沙场上磨了两个月,什么都没了。
鞋袜也不穿,坐在床上示意他赶紧说。
副将也不墨迹,直接道:“将军,清点过了,将士损失过半,重伤者也有许多,城中医士皆来照看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兵器若是再供不上,赤手空拳上战场,只能是送命,众将士不怕死,但不想这般枉死啊!”
戚显唇角紧抿,一脸肃色,“去将这事禀报给张将军和曹将军,若是三日内,将士兵器还未配齐,那下次叛贼再攻城,便让他们带全数的禁军去打,我们厢兵退至后勤,去接应粮草物资。”
曹爽早先到的,为人圆滑,知江陵这事自己兜不住,也不急着要兵权,跟在戚显身边干些杂事。
云麾将军张襄云,受圣命,带五千禁军南下平叛,一来,便收了兵权,厢兵也好,禁军也罢,皆受他之命。
战场上最忌将帅二心,再者戚显如今已调职,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也没争,将令牌给了张襄云。
昨夜叛贼再次攻城,张襄云却是让拿着被虫蛀了的兵器的厢兵打头阵,禁军只出两千,还全躲在厢兵之后,厢兵伤亡自是惨重。
早先调用的巴陵厢兵正好赶到,自后包抄,叛贼这才逃去。
闻言,副将精神大振:“是!”
戚显未睡,换了干净衣裳,泡了杯茶坐在案前。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门外响起一道怒气冲冲的沉重脚步声。
“戚将军这是何意!”张襄云推门进来,怒发冲冠道。
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
与他相比,戚显则显得白净斯文许多,像是受不住他一拳。
戚显掀起眼皮瞧去,也没计较他的粗鲁动作,淡声道:“副将哪句没说清楚?将军掏掏耳屎,我纡尊降贵,再与你说一遍。”
“你!”张襄云瞪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捏紧。
“禁军的兵器贵重,我们厢兵不配用,既如此,叛贼攻城时,将军自个儿带着禁军去打便是。”戚显嘲讽道。
“武器皆是各自备着,凭何你们要挪用禁军的?”张襄云抬着下巴,一副理直气壮。
“挪用?都是同样流血流汗卖命的,张将军又凭何觉得禁军高人一等?武器粮草,既是物资,为何你们禁军有,厢兵却没有!今日这话,你可敢在官家面前说?”
张襄云一哽,紧盯着他,却没说话。
戚显拍案而起,“你领圣命来,是让你带禁军助我厢兵,不是让你用厢兵尸骸遍地,为你禁军铺一条血路!吃了饭便骂娘,猪狗不如的东西!”
张襄云勃然脸色大变,“戚显!你再说一遍?!”
戚显抬脚便将面前的桌案踹在了他身上,茶水飞溅,“老子再说一遍又如何?去参我啊!”
张襄云一张脸黑红,又透着怒不可遏的青紫。
邺都贵胄中,谁都欺负,但唯独戚国公府的人碰不得。
更何况,张寅如今还在大牢里,他更不能在此时与戚显撕破脸。
“张襄云,你若还想要战功,还想回邺都,便给老子一视同仁。若不然,我也不介意再行一回僭越之事。”
兵将认牌不认人,谁手握令牌都能调动大军。
张襄云受命前来,名正言顺。
但那又如何,张襄云若死伤,还能领军不成?
张襄云骤然大惊,胡子抖了抖,疾言厉色怒斥:“你敢!”
“我有何不敢?”戚显嗤笑了声,拖着调子道:“官家可是我亲舅舅。”
张襄云正想说自己还是他娘的亲国舅,转念又呸了一声。
除了他,亲国舅还有俩!
更何况,官家是跟他妹妹伉俪情深,帝后鹤鸣,又不是跟他!
第39章 小戚钰
张襄云恼羞成怒的拂袖而去。
戚显不屑的轻嗤了声, 收回视线,将倒地的桌案扶起。
难怪戚钰喜欢仗势欺人,与这般粗鲁之人, 甚是好用。
侯在门外的副将, 听完两人对话后进来,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去捡地上的碎茶盏, 忧心忡忡道:“将军, 云麾将军回京后会不会真的参你啊?”
戚显净了手,脱去外袍, 扯了被子躺上床, 随口道:“他又不是蠢货。”
说罢,又吩咐:“别忘了放斥候出去,还有抓回来的叛军,叮嘱刑审的人, 别给打死了。”
“是。”
“行了,去休息吧。”戚显打了个哈欠, 挥手赶人。
副将退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
戚显沾枕头就着, 正迷里雾里时, 忽的听见一道尖锐刺耳声, 倏地坐起。
号角连营!
这是叛军突袭的信号!
不等副将过来拍门, 戚显已经穿戴好铠甲, 身背宝剑, 先一步开门出来。
外面张襄云显然也仓促,头发乱着, 瞧见戚显时没好气的瞥了眼,喊声浑厚:“整军!”
厢兵此次只出一营, 禁军两营,戚显目光扫过他们手里的兵器,翻身上马。
谁都不曾料到,叛军被退后不过几个时辰,便又卷土重来,城墙上布防正是松懈时,物资还未补给,箭雨石块轮换几次,已然快要撑不住了。
“将军呢?城墙上的副将扭头急呼。
话音刚落。”
马踏声急,地动山摇。
“来了!”
“将军率人来了!”
几声惊喜交加的呼喊。
城墙上,弓箭手将城门下的几个叛贼射杀,扭头大喊:“给将士们开城门!”
厚重城门打开,将士们奔袭而出,厮杀声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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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里外的长坂坡,护卫禀报道:“主子,都弄好了。”
“嗯。”程敬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坐在树上的人,“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戚钰嘴里咬着根草,一条腿曲着,一条腿垂着晃呀晃,双手一摊,无辜道:“不然呢?咱们就二十几人,难不成还要给叛军送上门去?”
戚钰昨日勘察过,这长坂坡在叛军驻扎营地几里外,在这儿还未发现叛军痕迹。
想来,谢蕴信中所书,约莫是担心穷寇莫追,戚显率军追来,中了叛军之计。
如今他先一步占了这地儿,设计之人只能是他。
至于他大哥,如今在嘉峪城,昨日才将叛军打退,不必急~
程敬盯着他那纨绔模样,定定瞧了片刻,忽而出声:“他们不怕死。”
这话突然,戚钰神色顿住,腿都忘了晃,“什么?”
“他们从北跑到南,不是来陪你玩儿过家家的,此次随你来,便是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真刀真枪的厮杀。”
程敬说着一顿,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声音沉了些:“也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戚钰垂了垂眼,呐呐道:“要平安回家,都要。”
“你还想不想做武将?”程敬却是问。
戚钰唇还未合上,表情倏然滞住,像是被一支飞箭穿胸而过,感知那瞬间的刺痛。
到底是一起厮混长大的,他藏在心里那点儿不欲与旁人道的心思,被程敬不留情的戳破。
气氛霎时凝结。
片刻后,戚钰轻轻的笑了下,身子往后一倒,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一手抬起,挡在额上,似是在遮那晃眼的日光。
“幼时不知事,说的胡话罢了,你怎还记得。”喟叹,玩笑,也藏着他不敢触碰。
戚钰想当将军,想守边关,想将祖辈丢了的北疆七洲拿回来。
他幼时这般说,官家将他抱在怀里道,朝有大将,此事有人去做。
小戚钰不解,那他去当大将好了呀。
他想做。
夫子讲书,小戚钰坐在团座上,捧着的书卷上的字都开始舞蹈,脑袋撑不住的睡去,夫子训他冥顽不灵,屡次认错,屡教不改。但上武课时,他又生龙活虎,他的武艺骑射可是一众皇子、伴读中最为出挑的,每日上课,夫子总要夸他。
但骑射哪有不摔的?习武哪有不伤的?
永嘉公主每每看见他身上的伤时,都会出神许久,潸然落泪。
嬷嬷说,母亲这是想父亲了。
他似懂非懂,再有伤碰时,下意识遮掩,不让人瞧见。
几年后,父亲调任回京,小戚钰跑去云七堂寻他玩儿,却是听见他和母亲说话。
“阿显走科考,阿钰可蒙荫武将……”
小戚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了里面什么东西摔了,紧接着,是他娘崩溃的哭声,“你可还记得,我那腹中七月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戚国公中敌人奸计,不知所踪……”
里面的呜咽哭声,是压抑不住的疼痛。
小戚钰有些无措的站在廊下,一动不敢动。
“你让阿钰上战场,索性将我命拿去吧,匕首呢,往心口扎,来啊,杀了我啊……”
里面哭声不止,悲痛欲绝,夹杂着戚国公低低的安慰声。
小戚钰忍了忍,但到底是太小,没憋住,嘴巴一瘪,泪珠子哗啦啦的掉。
富贵闲人浪荡子,戚二爷是也。
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招猫逗狗,打架遛弯儿,路上遇见了,从来只有旁人给他让路的份儿。
没法子,谁让人家受官家恩宠呢。
永嘉公主安心十几年,戚钰除了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填个闲职外,其余都很好。
却是不知,此次戚钰跑来了江陵。
“胡言乱语,你去养马?”程敬嗤道。
他们养的马,不少卖去了边地,送去了战场上。
戚钰喉咙滚了滚,搭在眼睛上的手垂下,坐起来些,扭头瞪他,凶的威胁:“别以为二爷不打你。”
“嗬。”程敬低笑了声,直接一脚踹在树上。
哗啦啦一声,树晃了两晃。
戚钰猝不及防的摔了下来,从牙关里挤出一声:“操!”
几个护卫默默调转身子。
没看见。
程敬视线自上而下睨着他,刚想说句什么,忽的,腿被绊了一下,整个人不稳的往后道去。
戚钰像只狼狗,勾着半唇笑得邪性,整个人飞扑而来,与他在草地上扭打。
绿草尖尖的露珠沾湿了衣裳,湿冷透过衣服沾染到身上,程敬有些恼火,将他掀开,紧接着,后背挨了一脚,他皱眉扭头,怒喊道:“你这么用力!”
“哼!”戚钰呲牙露凶相,又给他一脚。
“你完了!戚钰!”程敬打滚儿一个翻身,半跪起来。
这边打得凶,那边两排护卫听着动静,看天看地看小花花,装聋作瞎。
片刻后,身后动静停了。
两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张着嘴喘息。
戚钰胸口急剧起伏,脸色红润,眼睛乌亮。
委屈也好,不痛快也罢,一通撕打,发泄了半数。
程敬屈着条腿,扭头刚想开口,就见戚钰在嘴边比了个动作――嘘,闭嘴!
戚钰迅速翻身,侧耳在地上,静听片刻,爬起来换了个位置。
护卫都被他的反应弄得紧张了,二十几人脸绷着,手握兵器,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戚钰来回换过几次方位,盘腿坐在了地上,忍不住乐道:“那叛军营被打回来了。”
程敬眉梢一挑,“给他们锦上添点儿花?”
戚钰露出一口小白牙笑,“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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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城。
一场恶战,到处是被抬着的伤残兵士。
府衙里,屋中坐着几位将军,旁边有一位穿着青白袍子的削瘦男人,气氛静默。
半晌后,副将步履匆匆从外进来,拱手禀报:“将军,属下审讯一番,那战俘说,他们是在找一位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张襄云皱眉重复一声,面色不解。
曹爽看了看张襄云,又看了看神色莫测的戚显,夹在中间没出声。
“属实?”戚显问。
副将点点头,“分开审的,言辞一致,该是属实。”
“昨日的那些战俘也都刑审过了?”戚显又问。
副将知他话里意思,道:“还未。”
戚显顿然起身,“去看看。”
话音刚落,那厢张襄云立马道:“戚将军莫急,此事有本将军处理,不劳烦你。”
戚显回头,盯着他瞧。
旁边副将道:“此事是我家将军先发现蹊跷,张将军此举,可是将我家将军撂至一旁?”
话说得委婉,实则暗含抢功劳之嫌疑。
似是觉得说话不够,副将说完,还看向一旁静默坐着的青白袍子的男人。
张襄云脸色一变,怒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官家钦点来剿叛贼的,自然大事小事都该由我做主!”
“那让监察大人说。”副将不服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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