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只一个字,便好似乌云压在头顶一般,沉得抬不起头。
“家母所为,臣认罪伏法,程氏上下,愧对天恩,不敢求饶,但还请陛下明察,崔氏女,臣出发江陵之时已休,且此事她不知情,也与此无关。程敬,不是程家血脉,这些年一直追查此事,还请陛下念他无过,宽宥之。”
上位一声冷笑,“宽宥?你莫不是满门上下,都将朕当傻子?”
程怀心下一沉。
“将他们二人押入大狱。”
戚钰顿急:“舅舅!”
“放肆!”戚显低斥一声,将人拉了回来。
官家面沉如水的扫了戚钰一眼,又道:“去将那妖妇一同下狱,此案移交大理寺,即刻便给朕查,还有崔氏女的休书,都给朕仔细查!另外,那叛贼之首的尸首,悬于城门暴晒。”
“是,陛下。”大理寺卿连忙应下。
“诸位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朝堂之上再论功行赏。”官家说罢,摆摆手,示意都退下。
戚钰有意还想说什么,被戚显一把抓住往外扯。
几人刚出来,便有人进去将程敬、程怀押了出来。
听见动静,戚钰回头看去,猝然对上了程敬看来的视线。
程敬对他笑了笑,与每次街上混迹那般。
戚钰心口一紧,酸涩浮上。
出了宫门,戚钰回头看了眼巍峨的宫殿,喃喃道:“我不该带程敬去江陵的……舅舅……”
“那是官家。”程怀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
半晌,又不忍的叹了口气,“想见程敬吗?”
戚钰立马扭头,眼巴巴的看他,眼眶通红。
戚显:“两日后吧。”
戚钰没问为什么,乖乖跟他回家。
热切寒暄过后,当得知戚钰与谢蕴和离之事,当即将戚钰拖去祠堂,抽了顿家法。
第43章 爬墙戚二爷
永嘉公主在旁看着, 哭倒在戚国公怀里,却是没拦一句。
可怜戚钰旧伤刚好,又添一身新伤, 嘴一瘪, 也哭了。
就是不知是哭自己爹不疼娘不爱,还是哭程敬事事藏在心里, 半句都没与他讲。
倒是祠堂外焦灼的白珠儿, 半晌后终是没忍住,进来劝了一句。
“此事也不是二爷一个人的决定……”
她虽不知戚钰与谢蕴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那日谢蕴离府之后, 戚钰一个人在门前站了许久的事,她是知道的。
可虽说长嫂如母,但永嘉公主还好端端在这儿呢,公爹也在, 当真是没有白珠儿开口的份儿,被戚显冷冷瞥了一眼, 她顿时话音消失, 抿着唇低下了头。
眼眶却是忍不住一热, 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
都说小别胜新婚, 她盼了他许久, 却不想一回来是这般……
小叔子挨家法, 脱了外袍, 只穿着中衣, 她也不好在场,默默又退了出去, 侯在门口。
里面倒是没动静了,只能听见戚显冷淡训斥声, 和永嘉公主呜呜哭声。
少顷,一叠脚步声靠近,永嘉公主与国公爷先行出来,后面是戚显和被小厮搀扶着的戚钰。
“你随我来。”
一道声音响在头顶,白珠儿心口一紧,随之迈步。
已近黄昏,给戚显、戚钰办的接风宴在晚上。
但是瞧着这情形,怕是用不成了。
确实没用成,当夜戚钰发了高热,大半夜的,国公府人仰马翻的请大夫,煎药。
翌日一早,戚显着朝服入宫。
剿灭叛贼有功,为首者自尽也该罚,但二者不可等量。
张襄云战功显赫,再往上封,便是爵位,一门出两爵,官家忌惮,心有成算,视线落去问:“张将军想要何奖赏?”
张襄云心里也明白,当即跪拜道:“禀陛下,臣教子无方,犬子如今在牢狱,臣想要与陛下求一恩典,用这军功,换犬子出狱,还望陛下成全!”
话音刚落,官家还未开口,便有言官站出来道:“祖宗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将军爱子之心众人皆知,但令郎君作奸犯科之事,板上钉钉,只等秋后问斩,奖赏与宽恕是两桩事,若是今日陛下允了,被令郎戕害的良家女子当如何?百姓又会如何议论?”
张襄云神色变了两瞬,抬头高呼:“陛下……”
“启禀陛下,臣也以为,张将军所言不妥。”又一言官站了出来。
官家微微皱眉,却是见自己外甥也凑热闹似的站了出来,顿时眼皮一跳,道:“你一武将掺和什么,站回去。”
戚显没动,行了一礼道:“禀陛下,臣倒是有一法子。”
官家头疼,敷衍道:“说来听听。”
“是”,戚显应道,“臣以为,张将军想以军功换张寅性命,实乃人之常情,陛下仁慈,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残忍,可变通一二。张将军经此一事,该是知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之深,责之切。当然,几位大人也说得有理,陛下可以张将军之军功,饶其命,但不恕其罪,让张寅以戴罪之身,出发北疆,自己以军功,换其罪名宽恕……”
张襄云顿时神色大骇,连忙喊:“不……”
“祖辈功绩荣誉,不是给儿孙来败的,陛下以为如何?”戚显将话说完。
官家没说话,眸色沉沉的盯着他。
戚显与众位朝臣一般,微微躬身,但没躲没避。
底下言官议论声起。
片刻后,听得一声:“可。”
张襄云顿时瘫软在地,失了魂智。
轮得封赏戚显时,官家才知他方才进言为何。
戚显跪拜,以额触地,道:“臣愿以功绩,以官职,换程怀一命。另,戚钰在此战中有功,他托臣与陛下言禀,长坂坡肃清叛军,有程敬一份功绩,二十护卫为证,戚钰的那份恩赏,陛下若是应允,也可归于程敬,永安侯府之罪,虽非程敬兄弟二人之过,但血亲相连,难逃连坐之罪,但求陛下饶他们一命。”
永安侯府之事,昨日大理寺连夜彻查,虽是陈年旧事,但程敬、程怀已坦言,并不难查,今日一早,大理寺便呈上了御前。
崔氏是名门望族,再者,他们查过,程怀写的那封休书,确实在出发江陵之前,是以,崔芙被撇在此事之外。
但窝藏、勾结叛贼逆党,还有永安侯府太夫人手上十几条人命,属实无误,程家满门,便是斩首都是轻刑罚。
官家怒极反笑,“你是在与朕谈条件?”
“臣不敢。”戚显咬紧下颌道。
他入官场几年,自是知晓那些利益勾结,也不会如戚钰那般莽撞,横冲直撞。
戚钰发着热,嘴也不如平时硬,知江陵战事起,这才带着程敬和二十护卫去救他,他迷糊所求之事,戚显不求能办成,但愿尽全力一试。
当日他崇文,却是意外入了武,非心之所愿,若是这官职军功可换程氏兄弟两条命,也值当。
本是戚显受赏之后,便要处置永安侯府之事,既是他已开口,此两件事便一同论了。
言官分两派,一是认为永安侯府这事,程氏兄弟当也年幼,概不知情,便是处置,也只占了血脉连坐之罪。一派认为,既是享乐了永安侯府荣耀,且老侯爷必定知情,父罪子偿,该如此。
一桩事议了几日,在民间传了开来。
争论不休,没个定数。
谢蕴从崔芙那边回来,神色疲倦。
程怀当日买那宅子,是以崔芙之名,如今永安侯府抄没,崔芙倒是好生生在那宅子里住着,没人去打搅。
听雪也愁,崔姑娘那么好,怎么就不顺呢。
傍晚院子里凉快了许多,谢蕴坐在石桌前,蹙眉回想。
上世永安侯府之事没闹这么大,虽是也抄没,但寻常百姓不知其中隐秘。且这事,分明是在崔芙自尽之后两个月。
也是在那时,谢蕴才查出永安侯府那些肮脏事,以及崔芙自尽之缘由。
今世不一样了。
照此情景,崔芙不会再自尽,倒是达成了谢蕴所愿。
只是不知……
“啪!”
一声轻响。
谢蕴瞬间回神,扭头看向后墙处,却是忽的双眸微怔。
趴在墙上的人自觉丢脸,对上她看来的视线,表情讪讪,一双眼睛里透着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哈,哈哈,那个……你家瓦片松了……”
谢蕴后背微湿,竟是生了一层薄汗,她深吸口气,压下那些悸动,淡声道:“下来。”
戚钰理亏的摸摸鼻子,翻身跳下来,扫了眼墙根处摔碎的瓦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用脚踢了踢,妄想用土掩盖罪证。
身后郁郁葱葱的青绿,她身上月白,鸦青发髻间只有一枚玉簪,坐在石桌前,清冷的好似下凡的仙女。
戚钰行至跟前时停下,呐呐道:“你吃的不好吗?”
“怎的翻墙?”
异口同声两句,又一瞬静默。
对上她的目光,戚钰紧张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脸上也逐渐泛红,颇为尴尬,老实巴交道:“不敢走正门,怕你不愿见我,但我、我还没谢过你留下的信……”
越说声音越低,视线飘忽。
他来时自以为寻的正当借口,在她目光下,却是败下阵来。
谢蕴没说愿不愿见的话,只道:“下次走正门。”
戚钰眼睛一亮,下次啊……
谢蕴挪开眼,唤人上茶。
听雪跑出来,瞧见院子里站着的人时,一双眼咻的瞪圆了,十分惊讶。
戚钰装作没瞧见,打量谢蕴身后的那棵石榴树,只等她请他坐。
听雪上了茶,明显还想在这儿,但被谢蕴哄走了。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蕴:“戚二爷坐吧。”
戚钰于她对面落座,瞧她她斟茶,赶忙道:“我来吧。”
谢蕴没出声,将一杯茶放至他面前。
戚钰咽了咽喉咙,垂首酝酿着篇幅言语,便听得她问了一句。
“身上的伤大好了?”
还未连成片的句子顿时散了个干净,戚钰一张脸涨红,期期艾艾道:“你、你听说啦?”
那份奏折,他写得十分真诚,只是想让舅舅多给他点赏赐,最好也能像大哥一样,当个武将,但没成想程敬那混蛋!
不仅期望落空,就是程敬也没救出来,还在牢里。
他昨日偷偷去看过,程敬丝毫不后悔,一副砍就砍,老子不怕的架势,他真想用自己挨了家法那鞭子抽那混蛋一顿!
谢蕴眉眼间神色一动,道:“听了两句。”
戚钰顿时窘迫得捂脸,“我,那个,应该是好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
他只用过一次,就洞房那夜。
两人都紧张,草草一次结束,戚钰犹记得当时的慌乱。
“背上的伤自个儿看不见,可让身边的人帮忙上药。”谢蕴道。
戚钰手从脸上拿下来,神色愣怔,“啊?”
谢蕴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坦然又带着几分疑惑,“不是吗?”
戚钰闭上了嘴,会错意,一张脸烧得愈发彻底。
他还以为她问、她……
好吧,是后背挨的家法。
谢蕴端起茶,抿了口,压住唇角逗弄的笑意。
第44章 流放
“不必言谢”, 谢蕴放下茶碗,实话实话,“是为答谢二爷那封和离书罢了, 二爷不觉我多此一举便好。”
自古休妻也好, 和离也罢,双方总是要闹得不可开交, 两败俱伤, 给旁人平添茶余饭后的笑料。
那样太难看了。
谢蕴要体面,也所幸, 他们之间没有变得面目全非, 那场争吵过后,他放手干脆,她离开的也干脆,如冬日里的那场雪, 化了便散了,如今也能心平气和的坐下一起吃杯茶。
戚钰表情一僵, 心头微涩, 也只那件事, 是他做的最得她欢喜的吧。
他咽了咽喉咙, 将那些情绪囫囵吞下, 说起了今日来的另一件事。
“程怀罪名未定, 但大抵也轻不了, 我去瞧他时, 他托我与崔娘子说一句,‘今世是他对不住, 愿崔娘子再结良缘,子孙满堂’。”
谢蕴想起整日昏睡的崔芙, 顿时对戚钰没了好脸,冷哼一声,“让他滚。”
戚钰心头一跳,默默垂首。
心想,还好不是叫自己滚。
崔芙情况不好,谢蕴这几日时常过去照料。
她让羌弥给看过,羌弥也没法子,郁结难消,自个儿看不开,神仙也难救,只能尽量帮崔芙调养身子。
饶是如此,崔芙整日昏昏沉沉的昏睡。
不过,崔家的了信儿,来接崔芙回去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能到。
按理说,永平侯府获罪,崔芙这时离开,难免会落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薄情寡义,就连崔氏也难免被文人说嘴几句,但是崔家不在乎,他家姑娘能好好活着最为紧要。
“程敬……还能活命吗?”戚钰喃喃一句。
他也不知为何要与她说,就谢蕴与程敬之前每次见面,针锋相对的状态,戚钰最是不宜与她说这话,但还是说了。
倾诉也好,交谈也罢,也或许还存了几分让她帮忙出出主意的心思。
“我去求过舅舅,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戚钰说着扯扯唇角,似是有些嘲讽,“他没见我,我大哥来了,将我捉了回去。”
“大哥说,那是官家,他从前也说过这话,但我那时不解,官家就是我舅舅啊,但那日忽的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坐在巍峨宫殿里的,是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官家,只有幼时将我抱在膝上哄的,才是我舅舅……”
谢蕴垂着的眼皮颤了下。
这些话,实则早该在他去求那封和离书时便懂的。
此情此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也该顺势安慰两句,但谢蕴说不出来。
有思念,是以会惦念。
但和离就是和离,不该藕断丝连。
总归是,坐在这儿安慰他失意的人,不该是她罢了。
谢蕴深吸口气,道:“天色不早,二爷若是无要事,便回家吧,瞧着该落雨了。”
这几日天气阴晴不定,东篱堂的小孩子们老气横秋的说,邺都夏日就是如此。
戚钰心头浮上些情绪,不止难过,还有些怅然若失的失望。
他起身,压住泛红的眼眶,行了一礼道:“今日叨扰了,我便先告辞了。”
谢蕴也起身,回之一礼。
眼瞧着那人垂头丧气的往墙根走,大有再爬墙出去的架势,谢蕴眼皮一跳,唤来问月,“去送送二爷。”
戚钰脚步一顿,尴尬再度跑到了脸上嘲笑他,没敢抬头,脚步凌乱的又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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