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那道单薄身影似是在注视着他。
戚钰还是没忍住,回头留了句:“多用些饭,你清瘦了许多。”
说罢,跟着给他引路的丫鬟走了。
谢蕴缓缓呼出口气,让探头探脑的听雪过来,将石桌上的茶盏收了,兀自回了房。
惦念了许久的人,今日就这般好端端的出现在了她面前,谢蕴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他可以不是她的,但她想他好好存活于世上。
她那些微薄的心思,或许在经久之后就散了,他们也能如诗文里写的那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忽的在某一日黄昏,亦或是午后想起,不会遗憾,也不再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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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芙离京那日,谢蕴与王观一同去送了。
不到半个月,崔芙瘦的厉害,娘家嫂嫂瞧着她便落泪。
谢蕴握了握崔芙的手,送她上了马车,话到嘴边,也只道了句珍重。
崔芙嘴唇嗫喏了下,但话没出口。
谢蕴知晓她想说什么,没应,只抱了抱她。
知道再多也无用,徒增烦恼罢了。
崔芙离开后两日,永安侯府的处决告示被张贴在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永安侯府太夫人,凌迟处死,三日后执行。
程怀、程敬及其家眷流放北疆,徒三千里。
褫夺侯府爵位封号,抄没家产。
谢蕴得知后,松了口气,让听雪去打听,哪日流放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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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分,初升的光晕透过繁枝茂叶,落在马车上。
这是城外北上的必经之路。
等了大半个时辰,谢蕴见到了人。
问月过去,将马车上备着的食盒拿给衙役,“时辰早,各位再送些早饭吧。”
说着,将一鼓囊囊的荷包塞进了那衙役手里。
那人掂了掂,满意的接过食盒,粗声粗气道:“快点啊。”
问月:“多谢。”
谢蕴站在树荫下,静静的看着手脚都带着镣铐的两人,沉默片刻,走了过去。
他们交代得彻底,身上没有严刑招供的伤痕,一身囚衣脏兮兮的,头发也乱。
看见她,程怀目光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
谢蕴主动道:“她嫂嫂将她接回家了,那座宅子,她托我帮她卖了,急着出手,没卖上好价,这是银票,你拿着路上救急吧。”
她说着,拿出几张银票递给程怀。
程怀摇了摇头,没接,“不必了,这钱……你随意处置。”
话音刚落,一阵咳嗽,苍白的脸颊上因这急促泛上些红。
谢蕴想劝说两句,又心下微叹,就他这身子,怕是不到北疆便没了。
“银子不多,够抓几服药。”谢蕴道。
程怀笑了笑,“没必要。”
“给我吧。”程敬说着,朝谢蕴伸手,黑乎乎的。
但他好似不觉,一副好似穿着锦衣的姿态,没有半分阶下囚的自觉。
谢蕴也没辩,顺从放进他手里。
不等程敬收手,掌心银票之上,落了一物。
程敬脸上神色顿变,怔怔的盯着那枚私印,垂着的眼眸里黑沉沉的。
少顷,他勾着唇笑了两声,凉薄又嘲讽,“难为她记得,扔还给我了。”
事关崔芙名节,谢蕴不欲多说,将问月递来的包袱拿给他,“几件粗布衣,还有些干粮药材,都不值钱,此去路远且阻,保重吧。”
程敬也不客气,一并接过,只道:“替我告诉戚钰,不必为我费心。”
谢蕴:“自个儿托梦吧。”
说罢,转身上车,无视身后瞪她的人。
衙役得了好,见他们说完话,便过来催继续赶路。
镣铐声叮铃咣当的响,谢蕴掀帘瞧去,只见程敬抬起一只手朝后挥了挥。
是道别。
从前多少不堪,多少不欢,此刻分开,眼瞧着踏上那条不归的死路,好像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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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国公府。
戚钰闷在府里,不是坐在池塘边垂钓,一钓就是一日,便是在屋里,一睡便是一日。
一连半月,皆是如此。
永嘉公主忍不住了,让戚显去劝劝他。
戚显穿着一身白袍,拿着本书在看,神态悠闲。
辞了官,日子都慢下来了,陪陪妻女,看看书,就连看见戚钰犯蠢,也不会动气,心态很是平和。
他翻了一页书,眼也不抬的道:“让我爹去。”
永嘉公主嫌弃道:“他那笨嘴拙舌的,能劝什么?”
说着,推他一下,催促道:“你快去!那混账又在钓那破鱼!这天儿,坐在屋里不放冰鉴我都嫌热,他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哪里受得住烈日晒啊。”
到底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永嘉公主心疼的紧。
戚显被推得晃了晃,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来穿鞋,无奈道:“先前劝了几次,他可听了?”
永嘉公主不管,“你快去,你们兄弟多谈谈心。”
其实也没什么谈的,戚显知道他难过什么。
戚钰这混球,千恩万宠长大,过得顺遂,这次是被亲舅舅伤了情谊。再者,戚二爷在外呼朋引伴,好不风光,实则真正交好之人,也就一个程敬,事情凑到一处,难免伤怀几日。
不过,这也半月了,该是差不多了。
水瀑池塘,几尾红鲤在内肆意游动。
池边,一人坐在小凳子上,大片烈日骄阳晒着,半晌未动。
戚显走过来,没瞧见坐的地儿,抬脚便将那人踹进了池子里,水花飞溅,惊了红鲤。
猝不及防的扑进水里,戚钰被呛了两口水,咳着爬起来,扭头怒目而视,张嘴便要骂,可瞧见霸占了他小凳子的人时,又瞬间哑了。
他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垂着脑袋沉闷的往另一边池边走。
“滚过来。”戚显握着鱼竿,漫不经心的开口。
那道身影在池子里顿了顿,好不甘心的转身。
上了岸,戚钰也没抢回自己的小凳子,窝窝囊囊的坐在地上。
戚显不说话,他也不吭声。
静默半晌,戚显啧了声,嫌弃道:“哑巴了?”
“没。”
“要死不活的给谁看呢?”
“没。”
“滚出去玩儿去。”
“不。”
再好的脾气,也被这戳龟壳似的话弄得火大,戚显抬脚,刚想将那乌龟踹进水里再清醒清醒,但侧头看见他抱膝坐在地上,身上头上都在滴水,轻叹了口气。
可怜兮兮的。
他伸手,在那颗圆滚滚湿漉漉的后脑勺上轻拍了两下。
“别难过了。”
第45章 对弈
戚钰出生时, 戚国公还在外征战,管教幼弟的责任,便落在了戚显身上。
他那时也年岁不大, 但为了有几分威严, 装得老成。
戚钰爬树掏鸟窝,他逮下来。
戚钰挑食不吃青菜, 他逼他吃。
戚钰逃学, 他用家里的戒尺教训他。
时日久了,邺都谁不知道, 戚国公府的嫡次子, 顽劣不堪。
传言如此,戚显听着生气,回家再一看上跳下窜的戚钰,就忍不住的教训。
经年累月, 戚钰看见他就怕,遇见就躲。
永嘉公主说戚国公是个闷炉子, 不会说话, 更遑论安慰人, 其实, 戚显也不遑多让, 说完那句, 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听见那隐忍着的啜泣声时, 戚显愈发的沉默, 搁在他后脑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视线落在池子里的红鲤上。
“吃烤鱼吗?”
“西山猎场野兽多, 狩猎去吗?”
戚显绞尽脑汁想了两处玩乐,都没听到回应。
片刻后, 手掌下的脑袋动了动,哭声渐止。
“你去看书吧。”戚钰瓮声瓮气道,似是觉得丢脸,狠狠抹了两下脸,搓得皮肤发红,站起身道:“我回去了。”
戚显‘嗯’了声,从袖袋里摸出两颗哄闺女的糖给了他,“吃个糖就别哭了。”
戚钰闷闷的哼了声,拿走一颗,抬脚走了。
戚显看着那道背影走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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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乞巧,日光热烈。
听雪叹着气,在廊下啃瓜,就见一风度翩翩的男子跨进了院儿里,顿时心头一喜,高兴喊:“郎君来啦!”
王观笑了声,“瓜很甜?”
听雪忙不迭点头,“您尝尝!”
王观也不客气,拿起一块咬了口。
红壤黑籽儿,又甜又水,很是解渴。
夏日热,屋子门敞着,王观没进去,倚在门边,屈指轻叩了两下雕花木门,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喊:“出来吃瓜了。”
听雪啃着瓜心想,根本喊不动。
自崔芙走后,谢蕴也不怎么出门了,除了给十几个小姑娘上课,便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看书。
连带着,听雪也不怎么出去玩儿了,似是被这北地的烈日烤蔫儿了一般。
倒是王观每逢休沐,便会过来,或是催促谢蕴出去走走,也或是闲来与她说说话,走时总要蹭顿饭。
果不其然,屋里的谢蕴翻了页书,没动。
“今日有灯会,游船去?”王观也不介怀她不搭理的态度,又道。
姑苏多水,邺都却是多山,鲜少见游船,多是登高。
谢蕴被他扰得烦,拒绝道:“你知道今日是什么节吗?”
门口的人轻笑了声,“七夕乞巧啊,怎么?”
怎么?
他还问她怎么?
谢蕴烦躁,刚想开口,便又听他道。
“是游船,又不是过节”,王观不甚在意, “再者,拜沈琢那混账所赐,如今邺都谁不知道,新科探花郎好男风。”
沈琢,便是那位长平侯,媒人登门三次,消息不胫而走。
虽是委婉断了官家想要为他与福安公主赐婚的心思,但王观的名声也败了彻底。
咕咚,听雪将一颗西瓜籽吞咽了。
大瓜啊!
屋里,谢蕴有些无语,趿拉着软底绣鞋出来,撵他:“你好烦。”
王观咽下一口瓜,笑骂道:“不知好歹。”
说罢,又吩咐听雪,“去让人备饭吧,今日起得晚,没用早饭,吃了你块瓜,愈发的饿了。”
闻言,听雪笑着往小厨房跑了。
人不见影儿了,王观将手里的啃完的瓜皮放下,掏出帕子擦擦手,扭头看向一脸郁结、烦躁的人。
谢蕴靠坐在廊下躺椅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的影子投落在她身上,刚好挡去大片晃眼炽热的日光。
“打算闷到什么时候?”王观问。
“不用你管。”谢蕴不客气道。
王观哼笑了声,“我倒也不想管,谁让你拉着张脸丑到我了。”
谢蕴抬眼瞪他。
王观垂着眼睑与她对视,“看什么?自己照过镜子吗?”
辩不过,谢蕴收回眼,索性不答。
用过午饭,王观没走,两人坐在凉亭对弈。
谢蕴的浮躁写在脸上,反观王观却是慢慢悠悠,不急不躁,她输过两局后,倒是渐渐心绪平缓,将全部心思落于棋局之上。
王观瞧在眼里,唇角轻勾。
直至日暮,茶盏空了,手边瓜果也用得七七八八,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弈后,谢蕴还有些回味,懊恼方才有一子没落好。
两人的棋艺都是出于谢家主。用叔父的话说,对弈之时,可见聪慧才性,对弈之后,可见胸襟气度。
再者,对弈可磨练心性,谢蕴今日感受明显。
王观将棋子收回棋笥,站起身,松快了下筋骨,笑道:“晌午蹭了你的饭,投桃报李,带你下馆子。”
谢蕴知道,才不是什么投桃报李,不过是瞧不得她闷着罢了。
浮躁肝火散了,倒是也愿意趁着日落傍晚的凉风出去走走。
谢蕴回房换了身青色纱裙,腰间盈盈一握,不如女儿家佩戴香囊,她戴了枚白玉花瓣的玉佩,与发髻上那枚层层叠叠绽放的白玉海棠簪子相得映彰。
王观等了片刻,瞧见她出来,顿时笑了,打趣道:“倒是显得我辜负美人恩,穿得随意了些。”
天热他贪凉,穿了件不太考究的袍子。
谢蕴睨他一眼,懒得搭理,只随口道:“带着银子便好。”
两人出门,没坐马车。
糖水巷本就处于热闹的街道,日光消散,街道两侧的小摊上逐渐亮起了灯笼,朦胧隐绰,倒是比白日里更显热闹。
郢朝重乞巧,这也是一年里,姑娘郎君们能光明正大相约看花灯,不被人诟病的节日。
街上摩肩擦踵,俊俏的哥儿,娇美的姐儿到处都是,胭脂首饰铺子、花灯铺子前人最是多。
谢蕴没带问月与听雪,出来时给她们塞了银子,与府中几个难掩兴奋的丫鬟一同结伴去逛。
人多,难免被冲撞拥挤。
谢蕴肩膀被撞过两次后,只听王观叹了口气,似是不解:“怎的有情人这般多?”
谢蕴听得忍笑,手腕忽的被隔着一层轻薄纱衣握住。
“人多,别走散了。”王观如是道。
与谢蕴而言,他是兄长,隔着一层衣裳握着,倒也不是那般避讳。
可她乖乖被牵着的模样,落在戚钰眼中,便是另一番景象。
和离前的那场争执,说的那些话如潮水般涌来。
他多见她穿白玉色,如仙子般素净,今日一身青色纱裙,倒是清丽婉约。
“看什么呢?”身后一道娇俏声音。
戚钰啪的一声,阖上了窗户。
“关上做甚?多热啊。”福安公主不满意,说着,便要让丫鬟过去重新撑开。
戚钰不耐,“不是寻我有事?”
福安倒是不计较他这般态度,他们自幼相识,他什么德行,福安清楚的紧,于他旁边落座,捻了块桃花酥咬了口,顿时放下没再用,语气娇憨道:“我父皇有意将我嫁给你。”
“噗!”戚钰刚喝了口酒,顿时喷了,满脸不可置信。
被殃及的池鱼,福安公主任由丫鬟擦去脸上的酒水,嫌弃道:“就说你配不上我吧!”
戚钰倒是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道:“我不成亲。”
福安哼了声,“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声,省得被赐了婚,你还被蒙在鼓里。”
这是在说他与谢蕴的那道赐婚圣旨。
戚钰心里苦,但没多说,只是道:“我会跟我娘说的。”
福安嗯了声,不甚在意,瞧着他手里的酒盏,好奇问:“这酒好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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