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屋里的视线都聚集在一人身上。
程怀放下手中茶盏,磕到桌子,轻响一声,缓缓出声道:“既是两位将军都不困,那便一起去瞧瞧吧”,他说着起身,邀请道:“曹将军,一起?”
曹爽咽了咽喉咙,叫苦不迭,干笑了两声,“好。”
牢房内,阴暗潮湿,各种刑具零七八碎的摆放在桌上。
戚显吩咐衙役,将昨夜捉到的战俘皆带出来。
“不一个一个审问?”张襄云皱眉质问。
戚显懒得搭理他,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程怀就站在他身侧。
没被回答,张襄云神色讪讪的翻了个白眼,也闭嘴不说话了。
片刻,叮铃咣当的手镣脚镣声响起,几个俘虏被押过来,砰的一声跪下。
戚显:“抬起头来。”
程怀视线扫过左手边那瘦小的俘虏时,倏然瞳孔紧缩,呼吸一滞。
第40章 花环
程怀幼时, 有一胞弟,一同启蒙,拜于崔氏门下。
那时母亲尚且温柔, 会在他们放旬假归家时, 做好吃的糕点。
程矜聪慧,常得夫子夸赞, 母亲也甚是欣慰。
五岁, 六岁,七岁……
再未见过。
记忆中的最后, 他没见到程矜, 去问母亲,她跪在那尊白玉观音像前,哭至昏厥。
好似也自那时起,母亲便开始吃斋念佛。
至此, 程矜这名字,如同他眉间那颗殷红的痣一般, 只沉在他心底。
他有了新的弟弟, 倒是也没那般想念他了。
时隔许多年, 程怀又瞧见了那颗朱砂似的痣。
在眉心。
视线对上, 程怀全身的血都瞬间凝固, 无知无觉。
“你叫什么名字?”戚显视线落过去, 问道。
他不愿用面相将人分三六九等, 但却实在明显的很。
一众畏缩、充斥着恨意与害怕的俘虏中, 唯有那瘦弱白净的人面容舒展,目光坦然, 不见丝毫的慌乱,好似故意为之一般。
“我吗?”男人视线挪向旁边戚显脸上, 戴着镣铐的手,指了指自己。
戚显颔首。
男人抿着唇角笑了笑,“我叫赵矜,他们都叫我……少主。”
霎时,牢里几人神色遽变,表情骇然。
程怀捏紧的手颤了下,削瘦的颌骨微动,目光紧盯着他。
赵矜除了刚刚那一眼,却是没再往程怀这边看,似是觉得他们变脸好玩儿,脸上笑容灿烂,天真问:“怕什么呢?我才是俘虏啊。”
他与程怀一般年纪,却是有着不符的神情。程怀沉稳内敛,削瘦的面容上是病态,赵矜笑着,眼眸带着孩童般的纯情无邪,眉间一点红,瞧着森然,让人不觉汗毛直立。
曹爽吞了吞口水,往戚显身后站了站,忽的就见那人视线扫过来,顿时手脚僵硬不敢动了。
赵矜视线径直从他身上掠过,落在前侧的程怀身上,歪头好奇问:“你是戚显?”
程怀心口一紧,稍顿,摇摇头,喉咙有些紧,“监察程怀。”
闻言,赵矜眉眼一弯,似有歉意,又挪到戚显身上,将那句话再问一遍。
分明是在笑,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
戚显浑然未觉一般的颔首。
赵矜瞬时笑得格外开怀,语气真诚:“闻名不如一见,戚将军比传言更好看上三分呢。”
“混进来,想要什么?”戚显却是问。
“戚将军真难杀,他们想要你的命。”赵矜笑道,十分坦然。
“你如何坚信,自己能活着出去?”
“不想出去。”
“他们方才攻城,为了救你。”
赵矜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微笑着反驳。
“不,为了杀我。”
话一出口,几张脸皆神色一变。
出了地牢,身上那股阴森被太阳驱逐。
一行人皆无话,张襄云没忍住问:“你们信他说的?”
闻言,几人都看向了戚显,后者神色不解,“看我做甚?”
“你信他说的?”张襄云皱眉问。
戚显神色自若,抬脚往后院自己住的屋子走,“有什么要紧?他又没说什么紧要的。”
门推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门又被啪的一声关上,跟上来的副将碰了一鼻子灰。
“哼!”张襄云一脸怒气的拂袖而去。
留下的曹爽和程怀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
叛军扎营地。
营帐内一阵乒铃乓啷,守在外面的人不由瑟缩了下脖子。
“说!少主怎会混入其中!”络腮胡男人满脸怒容吼道。
面前是摔了的桌案茶具,跟前跪着五六个抖得像筛糠的下人。
没人开口,络腮胡一脚踹在了那瘦弱的丫鬟身上。
砰――
力道重,小姑娘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顿时吐出一口血,爬都爬不起,眼皮孱弱的颤抖。
剩余几个跪着的,头愈发埋得低了些,恨不得钻进土里,簌簌发抖。
“还不说?”络腮胡冷声道。
那丫鬟又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道:“奴婢、奴婢不知……”
“安神汤是你熬的,也是你伺候少主喝的,如今人不见了,你说你不知?”络腮胡微眯着眼,咬牙切齿道。
说罢,似是审问累了,手一挥,“拖下去,都杀了。”
“将军饶命!”
“将军……”
求饶声此起彼伏,却还是不免被拖拽出帐,片刻后,尖锐刺耳声骤然消失。
营帐中候着的心腹问:“主子,此前一役,怕是已经打草惊蛇,引得嘉峪城猜测,若是他们用少主要挟,要如何?”
“杀。”络腮胡眸子微沉道。
“杀、杀了?”心腹心惊。
似是觉得他大惊小怪,络腮胡白他一眼,语气带着恨意道:“我要将那戚显的命,留在江陵,祭奠我父亲!”
他说着稍顿,意味不明的轻哼了声,似是喃喃道:“少主不如幼时乖了啊。”
心腹眼皮狠狠一跳。
.
五月五,赛龙舟。
邺都繁华且热闹,各大酒楼、街上小贩都兴卖粽子、雄黄酒。
日上高头,江上龙舟已待,桥头两岸堵得水泄不通,抬眼瞧,各家酒楼上窗棂大敞,隐绰瞧得见手握团扇的贵女,或是对坐而食的郎君。
忽的,底下一阵喧哗嬉闹声。
打赤膊的小哥儿从人群中挤出来,坐进龙舟,露出的皮肤如同刷了一层蜜,上身精壮,手臂两团肌肉鼓囊囊,手握船桨蓄势待发。
未出阁的姑娘家羞红了脸,手中团扇挪呀挪,只露出一双眼睫振翅的眼睛。
也有不害羞的妇人,反过来打趣那打赤膊的小哥儿,调笑声惊走了锦花团簇上的蝶,笑声阵阵,直惹得那小哥儿面红耳赤,恨不得将龙舟划至江心,躲得远些。
谢蕴坐观楼,捧着杯茶,抿唇笑着瞧热闹。
旁边崔芙视线触到底下精壮身子,一怔,慌忙收回,俏脸微红。
听雪吃掉最后一口蜜枣粽,偷悄悄与问月讲小话,“姑娘不知羞哎~”
谢蕴头也没回道:“我听见了。”
听雪眼睛倏地瞪圆,脆声道:“我好喜欢姑娘~”
谢蕴哼了声,“明日的粽子没有了。”
“啊……”听雪顿时蔫儿了,瘪着嘴一脸委屈。
问月瞧得好笑,将自己手里的蜜枣粽递给她。
听雪顿时一喜,偷悄悄看了眼谢蕴,半侧着身子偷吃。
谢蕴余光扫见,似是无奈的看了眼问月。
问月抿唇冲她笑笑。
谢蕴又拿了一只给她,“自己吃,别给她了。”
被发现,听雪也不偷偷摸摸了,边吃还边嘟囔:“家主与夫人怎么还不回来……”
谢家主与谢夫人与她们是一道出门的,却是没上来,留在了江边。
姑苏多水,自也每年端午时,会有龙舟赛,却是不及邺都这般热闹。
直至龙舟赛开始,也未等得叔父叔母,倒是一身朝服的王观过来了。
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黑色步履,推门进来时,谢蕴的视线在他身上定定然片刻。
王观察觉,疑惑瞧她。
稍瞬,谢蕴视线收回,侧着的脸隐在阴影处,让人看不清神色。
“怎的这般瞧我?没见过?”王观笑问了句,躲去隔间换常服。
谢蕴扯了扯唇角,道:“见过。”
恍神间,她好似瞧见了那混胚子,心口顿时一停,继而又迅速跳动,一股酥麻感从脊背快速流窜,那一瞬头皮都发麻。
谢蕴吃了口凉茶,勉强压下几分悸动,视线落在那江上。
几只龙舟赛得如火如荼,底下吆喝声不断,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还有挤在其中卖饮子的。
王观换完衣裳出来,剥了仅剩的两只粽子吃,勉强填了填肚子。
“你在衙署没用早饭?”崔芙边问边给他倒了杯茶。
王观坐姿松弛,端过慢慢喝,“用了碗粥,太难吃了。”
崔芙似是没想到,神色微愣。
谢蕴扇着团扇,笑话他:“你何时能尝出味道了?”
这是嘲他从前山猪吃不了细糠,谢蕴幼时从叔母那里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他分一口。
奈何王观这人,幼时便聪明,几口吃完,谢蕴问他滋味如何,他说忘了,诓得又分他一半。
直至后来长大些,谢蕴才识破他奸计,倒是被她叔父知道了,笑话了她好久。
王观抢过她手里的团扇,顺势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晃着手腕给自个儿扇风,拖腔带调的笑道:“何至于这般记仇?”
谢蕴睨他一眼,反唇相讥,“你但凡少做些这缺德事,我便也不会记仇。”
王观冲她拱手行礼,笑道:“错了,谢姑娘今日赏个薄面,请你吃螃蟹宴,可好?”
谢蕴微讶,“这个时节便有了?”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每当秋风吹起之时,螃蟹正膏满黄肥,端午,不合时宜呀。
“前几日办差时,有人弄了些来,我便要了……”王观话未说完,便见那双惊讶的眼睛倏地瞪圆,唇瓣微启,要开口。
“你――”
“停!”王观赶忙打断,“想什么呢?花银子买的!”
谢蕴顿时松了口气。
王观没好气白她一眼,又与崔芙道:“崔姐姐一道来。”
崔芙也不推辞,温柔道了声好。
说话间,外间一阵欢呼声。
只见一只龙舟甩开身边两只,奋力向前,一个转弯,溅起一片水浪。
谢蕴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那晒得古铜的龙舟人身上,忽的想到了戚钰。
他那般爱热闹,上世时,被她按在家里潜心读书,忿忿不平,还写了一篇赋,谴责她让他端午读书的荒唐行径,责怪永嘉公主偏帮。
那时她看过,当着他面,神色淡淡,无波无澜,听得他嘟囔一句无趣,转头便将他那那篇赋捏成团扔了,还小气不给他准备蜜粽。
结果半夜,戚钰自个儿可怜巴巴的跑去厨房偷吃,被厨娘逮了个正着。
那些荒唐事如今想起,谢蕴只觉好笑。
第41章 提亲
底下热闹已散尽, 谢蕴几人从茶楼出来,却是见门前,叔父叔母在与永嘉公主说话。
自上回见, 永嘉公主清减了许多, 虽是笑着,但面上愁容难掩, 神色不佳, 衬得头上牡丹都失了几分艳丽之色。
对上几道看来的视线,谢蕴不闪不躲, 落落大方的拾步下阶, 朝永嘉公主拜了一拜,“殿下万安。”
崔芙与王观也一同行礼。
礼罢,谢蕴又与一旁陪着的白珠儿微微颔首,却好似没看见永嘉公主另一侧的梁青瑶一般。
谢叔母眉眼间闪过什么, 面上端笑,未言语。
永嘉公主也心知肚明, 笑着问起他们看得可还尽兴。
谢蕴点头, 温言两句。
梁青瑶却是最恨旁人不把她当回事, 自诩出身比谢蕴高, 是一府郡主, 目光扫过谢氏夫妇, 当即颐指气使的斥责:“谢娘子见到本郡主为何不行礼?”
这话便是将那些龌龊事要挑至明面了。
谢蕴还未惯着谁过, 轻笑了声, 侧首缓声问:“莲池冰水,不足以让郡主醒醒脑子?”
她的声音清淡, 好似不曾往心里去,问得风淡云轻。
“你这话便是承认, 是你将我踹下去的!”梁青瑶横眉竖目道,双眼冒火,怕不是顾忌谢蕴她叔父叔母皆在,当即便要人将谢蕴教训几巴掌解气。
谢蕴还未开口,倒是身侧的崔芙先道一句。
“郡主这话奇怪,邺都谁不知,庆国公府那场宴席,郡主自个儿失足落水,还攀咬谢娘子?”
崔芙温柔,就连说出的话也轻轻柔柔,毫无攻击力,但也就这一句,让梁青瑶愈发的冒火,指着谢蕴怒喊:“是她――”
“够了!”
梁青瑶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打断。
永嘉公主扭头,训斥道:“没半分规矩。”
梁青瑶堪堪闭嘴,看向谢蕴的眼神,恨意藏不住。
永嘉公主给了身边嬷嬷一个眼神,后者立即将梁青瑶请走了。
永嘉公主与谢夫人歉意道:“对不住,这孩子没教好,善妒易怒,言行无状,见笑了。”
谢夫人握着团扇笑笑,“无碍,我倒是对那场宴席之事,存了几分好奇。”
永嘉公主唇微张,面色尴尬。
谢蕴也不想提,左右她未吃亏,于是道:“不是什么要紧事,改日我再与叔母说,不好耽搁殿下的时辰。”
闻言,谢夫人颔首,“阿蕴说的是,瞧我,竟是忘了时辰,殿下先行,改日我们再上门叨扰。”
永嘉公主客气道:“哪里什么叨扰,与夫人说话,我也心甚喜”,她说着,目光落至谢蕴身后,状似无意问:“这可是夫人家的郎君?”
王观长身玉立,身上气度致雅,闻言,朝永嘉公主拜了一晚辈礼,“某姓王,单字观,是先生的学生。”
永嘉公主脸上的笑当即僵了僵,神色勉强,目光倒是含蓄的将人从头扫至尾,心下叹了口气。
先前去姑苏送旨的人里,自是有永嘉公主的人,回来后,自也将那日的情形说与她听。
若非那日圣旨赶到,怕是谢蕴便与王家定亲了。
但有些事,当真也是天注定。
戚钰那混小子没福气,抢了先,也无法长久,只得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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