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时的原起应该还不认识她。
可话音落下,又陷入了空白格。
半晌。
终于再度响起原起的声音。
他一字一顿,缓慢却认真地,纠正她的答案。
“是2010年7月2号。”
第45章 Tonight
2010年, 对原起来说,有些难捱。
年初的时候,是他在拿下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后第一次参加省级比赛。当时的射击项目比现在还要冷门, 就连观众席都有大半空位。
他就在这个冷清的场馆里比完了自己获得运动员身份后的第一次省赛, 获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枚省赛金牌。
也因此被教练推荐至暑期集训的名单里。
集训于定在七月开始。
而三月初的某天清晨,原起在陪父亲钓鱼的时候, 瞄见旁边的水面上泛起大片涟漪, 再定睛一看,有只小手不时浮出水面、示意挣扎。
他没多想, 当即放下手中的鱼竿, 纵身便跳入水中。但溺水的小朋友因为害怕而胡乱扑腾,在水中抱住原起后依旧没控制住力道, 不小心把原起被推到了池塘岩壁上,挂着渔网的两枚铁钉直直插入他的左手。
骨节位移,异物入侵。
他的左手臂连着手掌神经做了手术, 打了四颗钢钉。
期间,教练来看过他, 只让他好好休息,其他的话, 一句都未多说。
但当时还在念初一的原起却很清醒地知道, 自己大概是与射击无缘了――
射击这个项目,在外行人眼里,比的是射击的准度,只有内行人知道,真正站上赛场时, 除了心态外,最重要的还是持枪的稳度。
而一只做过重大手术的手, 恢复到可以正常提笔提筷的程度还算可能,但若想恢复到之前擎枪一两个小时都不能有大摇晃的程度,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他的父母不知道其中门道,看着本来话就不多的儿子一天比一天沉默,常常盯着自己的左手,一放空就是十几分钟,还以为是他的手术没做好,开始和国外的医生联系,说要把原起送到美国去养伤。
原起把他们拦了下来,平静地说自己没事。
他确实没事。
只是再也不能打枪了而已。
但是后悔吗?
也没什么后悔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他打了一个半月的石膏,又跟着医生做了快两个月的康复训练。
期间,肌肉缩减了近两公分周长。原起也一直在等教练来和他说,他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可是直到集训出发前一天,教练都没有来和他说他不用去集训了。
于是最后,原起还是坐上了前去集训学校的班车。
集训的地点在槐安市的一个中学。寝室的名单是提前分好的,没给他们自由选择的机会,也是那次集训,原起和时迅被分到了一间屋子,是唯一的二人间,有独立卫浴。
他知道,是教练们在照顾他。
当晚,原起铺好被子,然后就从行李中拿出用来帮助复健的弹力带。
才想往寝室外走,忽地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你手好了吗?”
转过头,就看见时迅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他就这么直白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憋了一路的问题。
原起微顿,然后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此外,别无他言,拿着弹力带出了门。
往楼梯口走去的过程中,路过某间门没掩实的寝室,青春期男生的嗓门本来就大,更何况是一顿能吃三碗、中气十足的运动员们。
纵使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们的议论声还是顺着门缝传出来,清晰地落在原起的耳里。
“诶,原起的手不是废了吗,他还跟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呗,看看他还有没有举得动枪的可能?毕竟是天才射击运动员。”
最后几个字刻意咬得重。
紧接着,聊天的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脚步有片刻的停顿。
走廊里,原起的眼睫轻轻眨了瞬,无声地盖住眼底的晦暗,径直经过这间房,从幽暗转折的楼梯绕了下去。
现在是暑假时间,学校里只有少数留校的学生和教职工,和他们这群从千里之外被送到这里来集训的运动员们。
夜幕降临时,知了声起,划破天际。暗夜之下,只此喧嚣,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孤寂。
原起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就这头顶的月光,拉扯着手中的弹力带,有些不专注。
脑子里反复翻滚的,都是刚刚两个同伴的对话。
他们可能有恶意,也可能没恶意。
他在意的也从来不是别人的态度。
只是他没想到,原来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成为他人的谈资。
再往前想一点,便是省赛之后,教练把他带到一个省队教练面前,让他集训好好准备,到时候省队会过来挑人。
而他现在这个样子。
又准备什么呢。
想到这,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那根弹力带“砰”地一身弹射到了手上,打得他手掌疼。
可原起却对从手心传来的炙痛恍若未觉,找了一旁的石凳坐下。
他就这样坐在那。
在那个夜晚,有这样一个刹那,原起很突然地对前路感到了些迷茫。
手术至康复的三个月里,他已经消沉过一次了。
当时的情绪低到谷里,不想和人沟通,每天对着同样的风景,无端生出厌烦。
每日的康复训练也只是在换一种形式提醒他,他的手废了。
但日子久了,又慢慢想通了。
干不了运动员,就去做其他的。
当时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直到今天跟着大家来了集训基地,下午在这所体校的射击馆转了圈。
和一群因为志向相同被聚在一起的朋友,久违地看见枪与靶,他死寂许久的心又再次沸腾起来,然后便是陷入了之前一个人住院时为体验到的痛苦与无助中。
他对于射击的热爱,可能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多一些。
以至于,当这一切被重新摆到他面前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那个血淋淋的事实。
自己是真的摔下来了。
突然的声响打断了原起的思绪,让他来不及忧伤,便下意识站起――
然后躲到了最近的树丛后。
直到一道学狗叫的清脆少女声响起,原起的心才松了下来。
他刚刚,害怕是集训的同伴。
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校园的一隅,无能又颓败地进行着所谓的“康复训练”。
“汪汪。”
又是那道人声。
靠着树干的身形一顿,几秒后,原起鬼使神差地朝外挪了半步。
掩在粗壮的树干后,借着朦胧月色,看见几步之外的距离,一个女生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像是盆碗的东西。
几秒后,两条流浪狗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伸出脑袋去舔舐那扁扁的碗。
他看见蹲在地上的女生伸出手,轻轻抚了下其中一只狗的脑袋,而后又挪了个位置,去摸另外一只狗的脑袋。
颇有些一碗水端平的姿态。
月影清浅,勾得出女生的轮廓,却照不亮她的面孔。
或许是那月光太模糊。
那看不清晰的侧脸在这薄如纱的月色中显得无限柔和。
阒寂的夜里。
有风声,有蝉鸣声。
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天。
是2010年7月2号。
-
集训生活渐渐拉开帷幕。
白天,原起会和其他同伴一起去射击馆训练,久违地摸到了枪。
但如他所料,他的左手再也不能扶稳枪了。
最多坚持半分钟,整只胳膊便带着枪支开始颤动。
而带队教练也会在这时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不要过度用手。
周围的人会投来偷偷打量的目光。
那些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什么样的感情色彩都有。
可原起却装作钝感地察觉不到这些视线背后的内涵,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枪,站在原地等他们打完一轮又一轮,才重新举起枪,开始自己的第二次训练。
当天傍晚,他被教练单独留了下来。
“手恢复得怎么样?”
原起平声道:“日常生活没问题。” “意思就是射击有问题?”
默了几秒。
纵使千万般不愿开口,原起还是嗯了声。
教练看着他,良久,问:“有想过换一条路走吗?”
这次集训来的是体校,不仅有他们射击队伍在集训,还有各种各样项目的运动员。
这也是原起的校队教练没把他从集训名单上剔除下来的原因――
原起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不错,胯高腿长,耐力好,心态稳。
如果射击这条路走不了了,只要他愿意,可以换到其他赛道。
今天训练放得本就迟,又被教练留了会儿,原起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没剩多少菜了。因为手伤的缘故,他的训练量不大,加之心情有些闷,没什么食欲,直接回了寝室。
却看见一份打包好的饭菜摆在他的床头。
时迅的训练包放在地上,昭示他回来过。
吃过饭,原起收拾干净自己的位置,拎上半满的垃圾袋就要往外走,在路过时迅的书桌时驻足,把他的垃圾袋一起带走了。
他又拿着弹力带来到了那块鲜有人迹的空地――
除了偶尔会闯入的女生。
原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心态,每每那个女生出现的时候,他都会躲到那棵树后。
生怕她发现自己,可自己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她。
这几天下来,原起已经慢慢摸出了那女生来的规律。
三天一次,会给那些流浪狗带些剩饭剩菜。
譬如今天,就是一个周期里的第二天,她不在。
但是却蓦地多出了一条流浪狗―― 以至于她原先给那两条狗准备的三天的餐量,此刻就有见底之势。
那三条狗饿得汪汪叫。
原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扯着手中的弹力带,旁边是时高时低的狗叫。
终于,他转身离开。
到了小卖部,在老板诧异的目光下,淡定地要了二十一根在加热器里滚动的热狗。
每狗七根。
要的根数太多,老板烤了三轮才把热狗给烤好。
他让老板帮忙剔了热狗上戳着的竹签,拎着一袋香肠,走到了那三条狗的面前。
闻到了食物的气味,原先还有些萎靡的三条狗登时抬起头,围着原起摇尾巴,殷勤地朝他汪汪叫。
没这么近距离和动物接触过,听到那近在咫尺的狗叫时,原起的身子僵了瞬,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但纵使周围无人,原起还是保持着面色冷静,把袋子一掀,二十一根香肠纷纷滚落。
趁着那几只狗扑食的时候,原起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晚上,原起照常来了这片区域。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可今天却一直没听到女生来的动静――她每次来,都会装模作样地学几声一点也不像的狗叫――甚至连狗的声音都没听见。
莫名的,那一个晚上,原起都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潦草地结束康复训练,把弹力带绕在手上就要往回走。
却在走到小路径口时,被一个突然蹿出来的身影挡住。
原起吓了一跳,但没有表现出来。
他的目光故作平稳地落在前面的女生身上。
黎嘉茉从一旁的灌木丛中蹦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的身后跟着三条欢乐摇着尾巴的狗。
这是原起第一次她不正经地学狗叫之外的声音。
清脆、轻快、动听。
她说:“找到你了!”
那天,明月高照,星斗璀璨,夏风渡暑。
月辉将黎嘉茉的眼睛照得晶莹,她的眼睛里也似有星星,闪亮亮的,笑弯了眉。
这次,她就站在他面前。
她的五官,终于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第46章 Tonight
“找到你了”。
这句话让原起愣了下。
随后, 他回过神,心中有些不解:“找我?”
黎嘉茉点点头,而后往旁迈了步, 让身后的三只狗可以完全暴露在原起的视野里。
她指指那三条狗, 又回过头看他:“谢谢你给它们买的吃的,不然它们要饿一天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起不甚在意道:“小事。”
却又看见黎嘉茉眼睛眯了下, 笑盈盈道:“小事是小事啦, 但是你的小事解救了它们挨饿的大事!”
说话时,语气轻快, 让人觉得这些话不是她故作的客套, 而是她真实的感谢。
于是,默了瞬, 原起的态度在不自觉中稍微放柔和了些。
他略颔首。
之后,二人间静了几秒。
在原起心中暗忖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耳边却再次响起女生的声音:“你平时都会来这边吗?”
“嗯。”
“是来这边训练吗?”话音落下, 黎嘉茉忽地捂了下自己的嘴,又立刻放下手掌, 轻啊了声:“我也不知道你们晚上要不要训练,我就是随口问问。”
不知道为什么。
她那张皇捂嘴的动作, 落在原起眼里, 觉得有些好笑。
但也还不至于让他笑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不是训练。”顿两秒,补了句:“晚上不用训练。”
哪想,听到他的话,黎嘉茉的眼睛噌得亮了,嘴角情不自禁地翘起来, 话里带着些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得意:“是呀,我也觉得, 你们每天都起这么早了,晚上还要训练的话可太累了!”
原起顿了顿。
他不擅长和人交流,面对对面这样有些自说自话的讲话方式,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但也不用他有回应。
黎嘉茉便又垂着眼眸,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啊啊啊跑题了……”语气倒还有些小慌乱。
说罢,又抬起眼看他:“我其实是想问,你要是每晚都来这边,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喂下狗呀?”
说着,似是觉得对于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确实有些冒昧,黎嘉茉又垂着头解释了句:“我平时是和我妈妈一起来的,但她三天才轮一次晚班,然后只有晚上的饭才可以拿出来,所以我只能三天喂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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