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又将怒气撒在芳莲身上,“你都嫁人十年了!孩子都生两个了,怎么还有脸回娘家来?你可知入了夫家的门,生死就是夫家说了算,倒是会给父母添麻烦。”
猎户与儿子二人收了猎获,在山脚下的镇子上吃罢了饭,将鹿肉与皮毛皆卖了出去,便打算尽早回山上,好休息几日。
没成想刚放下了碗,便有几人迎面过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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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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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道的莫家,是个还算阔绰的人家。只是家中独子是个痴傻的,所以一直讨不到媳妇。
是以当初猎户说,将女儿嫁去这个莫家,农妇虽舍不得,却也是同意了的。
芳莲那时还小,跟着他们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起码到了莫家,吃穿是不用愁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芳莲坐上了去往山南道的花轿。
可进莫府大门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根本不是来为人妻的。父亲为了区区几两银子,还有些布匹腊肉,便将女儿卖给了莫家。
这些东西不是彩礼,而是芳莲的卖身契。既没有三媒六聘,也不能从大门抬进去,芳莲被迫扯了嫁衣从花轿上下来,忍着好大委屈自己从侧门进去了。
事成定局,也无可转圜。芳莲即便是做妾,也想着夫君是个痴傻的,想必不会多么折磨人,只要安分守己,未尝没有好日子过。
可她又被骗了。
莫全虽然痴傻,却心思邪恶,像是顽劣的孩童一般,整日里与她不好过。打骂已是家常便饭,到了夜里,老夫人为了抱孙子,便强硬了让两个嬷嬷来,逼迫她圆房。
后来芳莲又想,只要有了孩子,日子就能好过了。
可她又错了。
她肚子也算争气,第一胎便生下个儿子。老夫人虽然立刻就将孩子抱走了,可也算是可怜她,让她搬到后宅的一处小屋子里,远离莫全,安安稳稳地做了月子。
孩子三个月大时,新夫人上门了。
芳莲一时愣怔,有些接受不了,头一次违背了老夫人给她定下的规矩,疯癫地跑去她屋子里,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老夫人抱着孩子,嫌恶地让人把她拉起来,讽道,“你本就是我家买来的妾,能生孩子就算对你好了,怎么?还想做我儿的正头娘子?你算什么什么东西,穷猎户家的女儿。”
就这样,孩子也在新夫人过门时,抱给了她养。
芳莲一直就住在她坐月子的那处小屋里,再也没回过莫全的后院。
莫全还是三五不时地来折辱她,打骂她。新夫人虽然良善,也逢年过节地送她些东西,但孩子,却再没让她见过。
她住在花圃之后,孤独冷清的小屋子中,像是被人遗弃的用具。
第六年时,夫人找到了她。
这是芳莲头一次见到莫全的妻子,三媒六聘,登记在册的,也是如今她儿子的嫡母。女子一袭锦衣,鬓发精美,声音也和气。
“你也知道,夫君他与常人有些不同。但。”似是难以启齿般,夫人低下了她的头,“麟儿大了,总该有个人与他做玩伴,我想要个女儿,所以,今夜你来院中吧。”
麟儿,原来她的儿子叫麟儿。
直到夫人走了,芳莲这才如梦初醒般,理解了她的话。
原来,她还是个用具。一个主母想要孩子,便要被送上莫全的床,生下孩子给主母抚养的,用具。
只是这次并不算顺利。
莫全天生有所缺陷,即便麟儿如今健康长大,也难保之后的孩子也平安无虞。芳莲第二次怀上没多久,便毫无征兆地流产了。
夫人以为是她常年积郁,身子不好不利受孕,还找了大夫来,日日盯着她喝许多苦得发涩的补药。
也算她良善,不是弃了她另寻新妾,还用药将她头胎时身子的亏空,补了些起来。
但很快,夫人便意识到,这并不是芳莲的问题。
因为第三胎,也在四个月时无故小产了。
而后她便着急起来,试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从各种地方搜罗来利孕的汤药,既给莫全灌,也给芳莲灌。
只有在这时,莫全褪去了可憎的面目,像个孩子般苦得皱起脸来。
芳莲安静地坐在莫全身边看着他,很难说得清,心里到达作何想法。
折腾了一两年后,芳莲终于安安稳稳地生下了个女儿。
夫人欣喜地在产房门口等了一日,一待孩子被抱了出来,便立刻将她带回自己的院子了。
其余人势力冷漠,见夫人不在意了,便也冷待了芳莲。她产后,甚至还要自己下床去找水喝。
她生了一儿一女,却似一无所有。
但她并不因此自弃。
拿着每月那么一点点的份例银子,芳莲一面顾着自己的饭食,省下来的全都托人出去买些书自读。
志怪传说,四书五经,凭着从前在家时偷听兄长的师父传道受业,硬是读通了一些。
书中的世界无限宽广,虽然小屋只在莫府一隅,芳莲却觉得自己时常与这些文字一起,魂游天外,去往四方无矩之境。
第十年,女儿正是牙牙学语,冰雪可爱的时候,芳莲终于有了机会,见到了一双儿女。
可事情并不赶巧,很快也将成为最后一面。
因为莫全死了。
没什么原因,暴病而亡。从前来给他瞧痴傻的大夫也说了,即使吃尽补药,也活不到而立。
加之夫人为了想要个女儿,不停地灌他更多的汤药,寿数不长也是预想之中。
芳莲的解脱,竟然是老夫人的一条白布。她说她儿习惯了与芳莲在一处,夫人又要养着孩子,只有芳莲能投缳一死,与莫全继续做阴间夫妻。
芳莲哪里肯依,生前就骗她做妾,死后,谁还管得了死后?
莫家竟然要活人殉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么损阴德的事。
趁着夜里办丧事无人在意她,芳莲便跑了。一路奔波疲惫,一月过去,才回到青衡山,自己的家。
如今父亲竟然为了莫家来人,不过用些银钱贿赂,便想再次将自己的生死交给莫家,芳莲断然不肯,也不服这命。
“爹爹不然就打死我吧!”芳莲凌乱着额发,盈满泪珠的眼中尽是决然,“我芳莲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在爹爹手里,也好过莫家一把勒死我来得痛快!”
她是个坚强的女子,纵然命运不公,连儿女都要被夺走,也不曾信命。
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生机,这次,她绝不要再乖顺听话。
农妇听见女儿凄凉的话,不由掩面痛哭起来。
芳莲那大龄未婚的兄长,便无言地站在一边。不敢忤逆父亲,也不想担着被责打的风险,替妹妹说话。
妹妹离开他太久了,他早已不再将芳莲当做亲人。再说从小,邻居亲朋便夸赞芳莲聪明,他想来都是不被看好的那个,又何苦帮她呢。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一阵鼓掌声响起,阿姀在旁听完了芳莲前半生的遭遇,不由自主地说起风凉话来,“好啊,多么严厉的父亲,多么懦弱的兄长,多么草菅人命的一对父子啊。”
比起她爹沈琮来,混蛋得也不遑多让。
“哪儿来的女子,敢在我家放肆!”猎户横眉,见着阿姀便要发火。
衡沚见他作势要举起手中的弩,轻一抬手,捏住了猎户的腕子,那弩便闷声掉在了地上。
农妇见二人从青元寺回来,不由大喜过望,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一般。
“贵人,两位贵人!烦请两位贵人救救我女儿!”农妇几乎支撑不住,冲过来拉着阿姀的手便想跪下。
阿姀不想受这么重的礼,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好说,我与夫君既承了您的好意,容我们在此借宿,便理应还这个恩情。”阿姀带着得体的笑,再次看向猎户,“莫家给了你多少钱,买你女儿的命?”
猎户冷哼着偏头,根本不理阿姀。
衡沚拍了拍手,抱着臂立在一旁,冷淡地开口,“不说也好。等人进了公堂,严刑峻法之下,岂有不招之理。”
芳莲的兄长王丰是个胆小的,听了这话,腿都软了一半,“我说,我说。莫家老夫人派来的人说,将芳莲送回去,就给我们二十两银子,丧葬另算。”
二十两银子,拎在手中甚至都没什么分量。
可却能左右人心,罔顾律法,要了芳莲的命。
阿姀嗤道,“没见识的东西,二十两便将你打发了。我花十两金子买你老父,你可也愿卖给我?”
王丰面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们看不过,便冲着我来好了,为难我儿作甚!”还以为这家的男人是个哑巴,没想到不过刺了他儿子一句,便忍不住了。
“今日这闲事,我管定了。”阿姀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牌来,递给王丰,“你现在便下山,将这东西呈给莫家人,叫他们家的老爷夫人,连同少夫人,带着儿女一并到蜀阳公堂自首。”
“若是不从。”阿姀冷下脸,睨了眼王丰,“我带蜀中营的兵,亲自去拿人。”
一听在军营里有人,连王丰的爹都吓得慌了神。
衡沚见她威风耍够了,便掏出了个钱袋,塞进猎户手中。
意思很明白,二十两银子,从此断绝芳莲与他的父女情谊。
王丰哆哆嗦嗦捧着木牌跑了,阿姀这才软下心,对芳莲说,“你可愿跟我们走,一定还你一双儿女,还有公道。”
芳莲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迟钝地点点头。
若是人到绝境,好不容易寻到一盏烛火来逢生,阿姀愿做她的这盏烛火。
阿姀看着相顾而泣的母女,心中一阵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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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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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离了青元寺,两人也是打算回程蜀阳的。
来青横山只是临时起意,也该回去告知云程他们一声,省得家里人忧心。
来时两人一人一骑,轻装快马。到了回程时,多了芳莲和农妇,便雇了辆马车,还是衡沚亲自赶着。
想着母女好不容易见面,又遇上了这样情绪起伏的事,定要需要点时间缓一缓,阿姀便安置好她们二人,自己出了马车厢,与衡沚一同坐在马车前室。
青横山不远,若是途中不休息,大半天时间就能回到蜀阳。
衡沚纡尊降贵来赶车,人曲着坐在车轼之后,虽说确实拘束了些,可也没掩饰住一派气质飒沓风流。
手中握着长鞭,不时驱策马匹。
“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从并肩骑马,到了并肩驾车的境地了。”阿姀听得身畔銮铃清响,春风拂面,不由怡然,“人生还当真是奇幻。”
衡沚目视前方,却想得到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轻笑一声,“坐这儿不嫌硌?”
前室只是木板搭起来的,没有软垫,也没有靠背,而且还很低矮。衡沚尚且要曲着腿坐,阿姀穿着裙子,想要坐得舒服,着实不算容易。
“你好煞风景。”阿姀抱怨一句,“我明明是心甘情愿来与你同甘共苦的。”
心甘情愿,同甘共苦。
衡沚将这几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而后转换了姿势,一手握住全部长缰和辫子,一手伸过去,拉住阿姀,“过来,坐在我腿上。”
他右腿弯折,平放在木板上,左腿照旧抵在车轴,像是打了半个盘坐,人向中间的位置挪了些。
阿姀会意,小心地改换着姿势,挨过去靠在他怀里坐下。
却没坐在他腿上,而是学着他的模样,有些豪放。她裙子穿得长,也不必太计较这个,毕竟马都骑了。
“你看,我呢是个多么体贴入微的娘子,向来都是你做什么我做什么,每一次都给你添了十足的面子吧?”
确然如此。
衡沚第一次带着阿姀参加恪州夫人们举办的宴会时,便有不少人对她刮目相看。自从知道了她的公主身份,她们对他,也开始刮目相看了。
如今更是逢年节便源源不断送礼上门,他若是下令退回去,夫人们便亲自上门,说这是送殿下的,若是不喜欢,也得等殿下回来再行退回。
衡沚本就事多缠身,也懒得再管。她们先是将私宅的后院堆满,而后放不下了,又去将召侯府那么个冷清宅子堆满。
无他,也不是为了往他身边塞人,只是想托公主,给牵线搭桥,介绍些好亲事。
阿姀哪是给人做媒的材料,是以见了面时,衡沚也没将这话告诉她。
今日话赶话说到此处,便也闲谈似的,与她道来,“连秦熙那位继母杨氏,都在为自己的小女儿,拉下脸来家里,想求你给她说媒。”
阿姀也拉下个脸来,“这究竟是谁传的风言风语,我哪有那么些适龄男女介绍给他们啊,都城的人都势力惯了,从前即便我是公主,也没几家的小姐愿意与我往来的。”
她们不合起伙来嘲讽阿姀,也已经算是名门闺秀了。
“再说了。”阿姀觉得稀奇,“都城若是真有好男子宜嫁,我能那么奔波到恪州与你成婚?”
这话到底说到了衡沚心坎上,“为人父母之心,尚可理解。恪州大多武官,夫人们看不上亦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我家阿姀这般慧眼独具,瞧上了我的。”
阿姀实在想笑,却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所以。”衡沚又道,“等夏日时,这套玉器交了工,还得立刻回恪州,有的是大小宴会等着你出席。”
“对了,秦熙如何了,还有褚晴方,我好久没见她们俩了。”
褚晴方失了母亲,又已经拜在了龚嵊名下学医,也没什么人逼她嫁人。秦刺史那继室杨氏是个心眼儿小的,有什么青年才俊,一定是先紧着自己女儿挑选,才不会为了秦熙上心。
在衡沚方才的话里,也确实没听到什么人为她们的婚事奔走。
“不知。”衡沚谨慎地恪守为夫之道,“本侯有家室在身,怎好打听未婚女子的亲事。”
若是风言风语传出去,合恪州的人都该骂他负心薄幸,娶了公主还想朝三暮四了。
阿姀叹了口气,周遭花红柳绿,也不见得多么明艳了,“其实在恪州时过得很是高兴的。家里有一院子兔子,有时和秦熙一起练武,或者和褚晴方去逛街。自从加进去了一个我,她俩也已经不那么不对付了。”
“嗯,还有?”
衡沚听着她细数,不由问道。这万千滋味里,也该由他一席之地吧。
阿姀日日与他抵首而眠,又怎么能听不出他的心思。
卖弄着关子,不甚认真,“还有?晚上回去再说吧,我得好好想想才是。”
这件事到底惊动了王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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