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镇的人都知道,何园既是西式也是一个传统家庭。何先生的大太太司徒氏也是华侨,两人青梅竹马,后来结婚生下何威廉。司徒氏的父亲经营的是矿产,何先生的贸易行自然不能相比。如此一来司徒氏算是下嫁了。
聪明的何大太太早早为她独子威廉订了亲,她哥哥的女儿,司徒瑛。在没有周季夏之前,司徒瑛是个完美选择。周季夏出现后,她依旧是完美的选择,只是,不是谁都想要的完美。
司徒瑛在美国长大,周季夏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是,她和何威廉都选择回避这个问题。昨天她去接威廉的时候就应该明白,那个站在何威廉身后的人,应该是司徒瑛而不是她。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识礼之人,可当司徒瑛越过何威廉,伸手向她自我介绍时,她却傻傻地愣在哪里。
“你好,我是William的未婚妻司徒瑛,称呼我司徒就可以了。你是寄养在William家的表妹,季夏对吧!”
司徒瑛寥寥数句就不动声色地透析了她隐藏多年的卑微。那一刻,季夏就明白了司徒瑛绝对不会是个简单角色。
“司徒?何威廉的未婚妻?”云卿顺她眼睛的方向看去,尚聚楼三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位小姐,朝他们这边热情地挥手。
“是的。”季夏直接忽略她的热情,随即进屋关了阳台的琉璃门。既然一开始她就这么傻,何不傻到底呢。
季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年丧母的原因,她也很优秀。威廉说过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季夏,你这么优秀,这么小心翼翼,无非是为了掩藏你的患得患失。”
这话很对。但她想不明白,既然她如此患得患失,当初为什么还会选择注定无法结果的你?
“之前可没听说她要回来,何先生安排的?”司徒瑛第一次回来就这么静悄悄?可不像是司徒家的作风。
“威廉说,司徒在法国游玩,知道他要回平镇就跟了他回来。没跟家里的长辈说。”季夏想起昨天她的那句自我介绍,这种做法也倒符合她的性格。
云卿一直呆到晚饭后才回去。中间,李先生跟秦少庄和周云卿三人谈了好一会。 李先生让周云卿带了信给老爷子,不日上门拜访。备膳时圆儿问她要在哪里吃,季夏说,“不过去尚聚楼了,就在毓楼的院子里吃。另外,李伯伯叫上秦长官和哥在房里谈事,你把他们三人的份也备上吧。”
“好的。”
何先生坐在书房里。书房呈九十度曲尺形布局,正门进去就看到酸枝书桌朝窗户开,窗外就是晚香亭的景色,处短尺形布局。何先生背对窗户坐着,翻着书桌上的地球仪,跟司徒讲着“travel”。长尺形的位置上摆着三大书柜,里面分中外古今书籍摆放。
何先生跟她相谈甚欢,从她小时候的事开始说起,到后来的“行万里路”,何先生说起了早年间他横跨大西洋的事,司徒瑛则谈了她去意大利和法国的见闻,大大小小事娓娓而来。季夏敲门进去,打断了他们的愉快交谈,随即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她环顾一圈也没有发现熏香的痕迹,但留意到旁边的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矮小的紫色蜡烛,配上一个古铜欧式灯罩。季夏当下了然。
“回来这么久了,想起姨父啦?”何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怒。他昨天是大发雷霆的,可终究不舍得对她重语。
“何管家说姨父在接待贵客,让我不要过来打扰。”季夏瞥了眼司徒,缓缓道,“若是早知道贵客是司徒小姐,何管家不该拦我的,是吧,司徒小姐。”季夏浅笑。看似征求意见,实质是在回应她昨天的挑衅。
“认识了?”何先生看了她们一眼,明显感觉到波涛汹涌的气氛,这可不是两人初见该有的情况。
“昨天在码头下船的时候,William介绍了。”
“混帐!”何先生拍案而起,惊吓到了季夏和司徒。季夏知道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小小,你是越来越没了分寸是吧!竟然跟William合起来骗我!是谁的主张,让司徒住到外面的?!”
离开书房的时候,司徒拦下她。六月的晚来得比较迟,日暮的何园依旧明亮和祥和。余晖穿过琉璃窗倒映在地毯上,五彩斑斓得如同宝石。季夏站在走廊角落,靠墙站。司徒迎着光站在她面前,五彩倒映在她的脸上像极了她化了一个糟糕的妆,可笑极了。
“我经常听William说起你。所以,你在我印象里是位well—mannered,elegant的女性,哦,当然了,你很聪明。”司徒是明显的西式性格,十分有趣的是,她依然有着中式思维。她想直接了当地解决周季夏和何威廉的瓜葛,却想给她高帽。
“司徒,你直话直说吧。话在这份上,不适合再遮遮掩掩。William和姨父都不在这里。”而季夏,这是典型的中式性格,西式思维。 她一语中的地挑明了问题所在,而在此之前她又一直回避ʝʂɠ。因而,在何威廉这里,季夏注定是失败的。
司徒说了很多关于她从威廉那里听来的“周季夏”,她说的云淡风轻,季夏却听得暗涌汹潮。司徒说,“他是爱你的。可是你是爱他还是爱你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昨天不是看到了嘛。你连一个十三巷的妓女都受不了,那以后你能忍受妾这个身份吗?”
那个时候,周季夏才深刻的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是以一个多么可笑的身份去喜欢着何威廉。她以为,她值得何威廉为她放弃司徒瑛。原来是她自作聪明了。司徒瑛是五彩斑斓的,而她不过是阴影。
第8章 夏·一骑红尘妃子笑(7)
漆黑又潮湿的何家三省堂里,门开了又关,光线亮了又暗。何威廉还是辨认出来人的脚步声,即使步伐轻盈。季夏的眼睛适应了环境后慢慢看到了何威廉。他们熟悉彼此,因为他们都很用心地记住彼此的所有。
“见到司徒了?”季夏靠近他时闻到了薰衣草香薰的味道。那是这次他陪司徒去法国时买回来的,司徒说要送给他父亲。
“是啊。”季夏原本不想说话,可周围漆黑一片,她点头他也看不到。
“那你还过来?”
季夏说,“作贱吧。”她从来都不是妄自菲薄之人,更不会拿轻贱字语说别人和自己。她知道
威廉不悦,“你问我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你选择了司徒而我还贴上来吗?”
即便已经是五月底六月初,三省堂的地板还是一片冰凉。威廉握住了她压在地板上手,也不见得他的手有多暖,但总归让她心安。“小小……”
威廉的声音很低弱。跪了一整天加一晚,滴水未进,她清楚。
“别说了威廉,该说不该说的,司徒都跟我说了。李伯伯走了以后,我就会搬回清风楼,爷爷安排的。”
季夏记得第一次跪三省堂也是因为何威廉。那年她七岁,自母亲去世后,她被接回何园。何威廉从美国回来,探望他父亲。那时何先生很宠她,威廉小孩子脾性加上何先生一直对他严格,因而嫉妒季夏。后来两人发生矛盾,季夏被推入河道。威廉见河道里的小人儿拼命喊着救命,渐渐没了力气挣扎才意识到她是溺水了。虽然后来威廉救了季夏,但依旧被何先生责罚,家法伺候完了以后还罚跪三省堂。季夏因为溺水,后来高烧不退得了肺炎,烧了三天后才醒来。知道威廉受罚为他求情,何先生狠心拒绝,最后还是拗不过她的跪三省堂。
因为以往的缘故,元儿已经轻车熟路地把晚餐端到三省堂来。元儿不是胆大,而是已经习惯了,因为每次何先生都会让她送饭过来,冬天的时候还要送棉被。反正罚归罚,不能冷着,饿着,伤着。
圆儿把饭端进来,聪明地准备了两人份。“少爷,小姐,快吃吧,饭菜都凉了。”他们两人都不理会元儿,一直沉默着。圆儿从未见过他们这样,但也知道是他们是闹别扭了,只得无奈离开。
直到晚上八点何先生才放了他们。门一打开何威廉就发疯似的抱着季夏冲出三省堂,一边跑,一边喊着“派车接王医生!王医生!”众人一时不知所以,直到有人被吓得摔了东西,惊呼着“血!血!”
仲夏的梦是幸福的。威廉曾经这么说过。在莎翁的笔下,仲夏夜是有魔法的,虽然也有嫉妒和恨意,可最终喜剧收场,有情人终成眷属。威廉告诉她仲夏夜之梦这个故事,是在1913年的仲夏。他说,“季夏,你愿意成为我仲夏夜里的唯一女主角吗?”
时间总会以最浅白却最透彻的方法告诉你——答案,过程,结果。她是季夏,不是仲夏,是夏天的结束。
低压笼罩在毓楼的上空,季夏的闺房瞬间成为低压中心。原本以米兰色为主调的柔和瞬间被个人隐忍着怒火和惊恐渲染成了压抑的黑色。直到王医生检查完,说了一句“没事了”而稍有缓和。守在季夏床边的二太太喘了一口大气,可转眼看向她苍白的小脸又揪心起来,最终扭过头默默擦泪。
何先生问了她什么情况。王医生说,“小姐早些日子本就贪吃荔枝虚火旺,好不容易降了火不烧了,如今却又不知从哪来的心火,因此又烧了起来。”王医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腕上,眼神对上何先生的犀利,回头看了一圈满屋子的人,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换了一套说辞。“手腕上的伤口虽然出血多,但还好只是一些小伤口,止了血就不碍事,估计是小姐不小心碰到碎渣子了。”
“另外,小姐的安神药也停了吧。我还是建议小姐去医院检查一下,毕竟也这么多年了……”
“王医生,这事我们以后再说!”何先生对于医生开出的诊断还是选择了忽视。他看向守在床边默不作声的威廉,眼眸收了收。送王医生离开时,一直端坐在屋里的李先生终于说了句,“老何,待会到我房里来聊聊。”那是一种李先生从未对何先生说的语气,可何先生听来却又如此熟悉,如同他对秦少庄一般。
云卿走到二太太跟前,说道,“月姨,老爷子的意思是,过些日子就让小小搬回清风楼。老爷子说,感激您和何先生一直以来对小小的照顾。”
二太太看着威廉一脸魂不守舍地守着季夏,她心中虽不舍但也了然个中意思,闷闷回了句,“我明白。”
那是仲夏的最后一夜,整个何园燥热得很。二太太半夜醒来,闷热的天气再加上闹心的事,她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季夏的事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自己心尖上养大的宝贝,她是见不得季夏受半点委屈,更何况让她在婚姻大事上委屈,更是绝对不行。可一想到她今天的举动,再看威廉,她心疼啊。
跟她一样半夜醒来的还有何先生。二太太知道他脾性,在晚香亭找到他。远处的荷塘飘来花香,即使是在夏夜,鱼儿依旧活跃,不时越上湖面又下去。亭里的油灯把二太太的影子拉得有点长,甚至延向河道。何先生转身迎向她,拉紧她的披巾。
“怎么出来了?”何先生皱着眉问她,心疼的很。“身体不好还操心着一堆琐碎事。”
嫁给眼前这个男人也有十多年了,何二太太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关怀备至。他像宠季夏那样宠她,陪伴她,以至于让她忘了自己的妾室身份。司徒瑛的出现不仅仅打乱了季夏和威廉之间的生活,她的出现让她想起了那位远在美国的“大太太”,提醒自己,她是妾这个身份。
何先生见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然。“小小以后会恨我吗?放任至此,一发不可收拾。”二太太问。
“随她去吧,以后的事,那能由我们操心呢!”
“那威廉呢?”
第9章 夏·一骑红尘妃子笑(8)
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是由人能操控,生老病死算一个,爱恨离愁算一个。
季夏记忆中最清晰的事,是五岁之后的事。那年她小姨和姨丈接她到何园,小姨教她的第一件事是认人。大少奶奶出身平镇名门,三少奶奶出身香港望族。三少奶奶只在何园住过数年,便回了香港。但也疼她,收为干女儿。至于大少奶奶,她到现在都记得大少奶奶——穿着藏色罗衫罗裙,盘起发髻,叼着银制的小巧水烟枪,烟嘴和壶瓶间链着一条长链子,上面挂了好些玛瑙。让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她俾倪的眼神和她的一双小脚。往后的话语她也只记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何家,周家都不是林家。”而这,也是大少奶奶临终前的交代。
她知道大少奶奶不喜欢她,但她也知道谁是她讨喜的人——大太太的独子何威廉。她也是喜欢他的。十岁那年他们遇到土匪,是何威廉救了她,背着受伤的她走了两天一夜的路才获救的。
往事一幕幕在梦里交织,她梦到十岁那年遇到劫匪,为了救人自己挨了一刀。何威廉背着满身是血的她磕磕碰碰地逃走,最后还差点被杀。劫匪凶狠的脸定格在她惊恐的梦里。
半夜惊醒来的她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复,高烧让她喉咙嘶哑,守在她身边的元儿也昏昏睡去。季夏只得自己起身,沿着扶手下楼喝水。
“病人不在床上休息跑下来干嘛?”她在楼梯口遇到秦少庄,手电筒直接照向她,一阵晕眩感直接扑来。所幸秦少庄眼明手快抱着她,避免她从楼梯口滚下来。
季夏说,“我做恶梦了。”
跟他见面左右不过三次,每次都是季夏最狼狈的时候,但季夏却觉得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安全感,大概是因为他是军人的缘故。
“哦?梦到什么了?”她通身透凉,背ʝʂɠ后汗森森,确实是做恶梦了。
季夏抿唇,下了他的怀抱。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土匪。”然后她就背过身去。
“能清醒过来的梦,都是不算恶梦。更何况,你不是被救下了吗。”秦少庄见着这个落寞的背影,心生怜惜,安慰道。
“你怎么知道?”季夏讶异。
“听说的。何公子英雄救美的故事,大家都津津乐道。”
他在说谎。季夏很清楚,这件事绝不会有人在何园说起。季夏的眼神充满怀疑,而秦少庄似乎没有打算为她解答。他说,“我有一份礼物要送你。”
季夏坐在偏厅,八仙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加上琉璃灯罩,它就是琉璃盏。季夏等着无聊,闲来调弄着光暗。忽明忽暗间倒也映得她平和。今夜该是下了午夜雨,风吹动毓楼外的凤凰树,掠过半掩的满洲窗吹动一室窗纱。
是凉了。
秦少庄看着这样的她不免沉沦。不言不语,满身叙述。还是她看见了秦少庄,招呼他过去。
季夏看着脚上的新鞋,秦少庄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很难想象,他这么一个人会真的跑去买鞋子。
“可是,为什么是绣花鞋?”
秦少庄回她,不喜欢你穿高跟鞋。季夏很想问他,难道我穿什么鞋子还需要你按照你的喜好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一点也不像李伯伯身边的人。”季夏嘟囔着小嘴说道。
秦少庄愣了好一会,此刻她俏皮的一面让他好生欢喜。他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说,李先生为人绅士,加上她的身份和环境,自然处处被人优待。小家伙心思单纯的很。
“周小姐,鄙人自小在军营长大,自然染了一身的莽夫习气,不比那些在洋长大的绅士。”细看秦少庄,他身上并无他所指的莽夫习气,反而更多的是一种儒雅和坚毅,如同他的名字--少庄。不比她姨父和李先生那种儒雅和绅士,他身上的坚毅让季夏多了一份可信赖的感觉,因而那晚他跟她出现在十三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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