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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曦有片刻的神情恍惚,当思绪再回来时,会议室里的投影仪已经连接完毕。室内光线暗下来,对面的阮之珩也随之没入阴影里。
程曦看向屏幕,上面用中英文显示着:领驭汽车 2021 年度公关招标说明。
余筱荟清了清嗓子,说道:“很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听标会。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汽车公关圈的翘楚,想必时间也都非常宝贵。下面,我就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我们的招标需求。”
余筱荟接着往下说:“作为一家新兴的智能电动汽车品牌,领驭所有的业务都是以产品为核心的;而公司的高层团队则是以珩总为核心。珩总不仅是我们的 CEO,同时也是我们的‘首席产品官’。我们的首款车型计划在明年的二季度中下旬亮相,这辆车从设计理念到软件开发和工程制造,都是在珩总的主导下完成的。
“所以,领驭当下的重中之重就是这款车型的亮相和上市。而我们的目标不仅是销量,而是在有销量的同时,能让市场对领驭建立起清晰明确的品牌认知,了解领驭是一个能与 MA Auto、福尔斯比肩的汽车品牌。”
余筱荟话音刚落,乙方代表们的脸上皆闪过微不可见的不置可否——想让初出茅庐的领驭,仅凭一款车型就和 MA Auto、福尔斯这样成熟的德系车企比肩?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不过大概是天下甲方都一样,对自己的认知总是高于市场和大众的。见怪不怪的乙方代表们依旧保持着专业的神情,听余筱荟说下去。
说完了竞标背景,余筱荟又大概介绍了领驭的产品定位和市场规划,最后补充道:“我们希望未来服务领驭的公关公司,拥有丰富的车企服务经验,同时又了解中国汽车市场与消费者。
“竞标方案中,最好能够体现各位对中国汽车市场的独到分析,以及对领驭的理解,打造一套仅领驭适用的公关传播方案。”
余筱荟的话语简洁有力,透着不容置喙的干练果敢。程曦边听,边在电脑上敲下几个关键字。
许多大型公关公司,得益于大量的品牌服务经验,最后常常会形成模式化的业务结构——几套固定的策略和创意,根据不同的品牌略做调整,再进行多次销售。
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大多数时候都是起作用的。但是放在领驭汽车面前,都不太合适。
程曦在脑海里快速过滤着信息,发现确实还没有一个国产初创的汽车品牌,凭借首款车型就成功地进入到大众视野中。
这就说明,对于领驭而言,没有任何成功的案例和经验可以复制。
如何让名不见经传的领驭汽车一炮而响,就变成了这次竞标方案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程曦刚在电脑上敲下这句话,会议室的灯就亮了。余筱荟关掉投影,说:“下面是答疑时间,大家有什么问题?”
众人的面目再次明晰起来,大家沉吟了一会儿,博奥的 Liz 率先提问:“目前市场上的几个汽车品牌,其实营销都做得不错。有没有哪个品牌或者案例,让珩总和余总印象深刻的?”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因为在没有案例可以参考的前提下,甲方的“品味”与“标准”就显得格外重要。
“没有。”余筱荟答得干脆,嘴角还有一丝讥讽,“我们的目标是‘植根中国,放眼全球’,所以我不喜欢太接地气的东西,但洋气到让领驭不像个国产品牌的方案,我也不欣赏。”
她这话听得就像“我喜欢五彩斑斓的黑”一样,说了约等于没说。于是,众人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阮之珩。
只见他双手交握,眉头轻蹙地靠在椅背上,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他才道:“就前不久吧,雷恩‘出柜’的公关声明,我印象挺深刻的。”
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程曦倏地抬头,但阮之珩的目光却始终盯着空白的投影幕布,似乎真的是在思考。
“雷恩?MA 的雷恩吗?”高醒抓住机会,连忙说道,“那个公关应对措施,是我们程总建议的。”
他说完,突然想起博奥公关的 Liz 也在,神色一紧,连忙收回准备指向程曦的手,又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一脸希冀地看向阮之珩,希望对方能想起那世贸大街的一面之缘。
可惜阮之珩的目光全在程曦身上,他眼里一半讶异一半兴味,“原来如此。那不知道程……总,对领驭有什么看法?”
这样的阮之珩,程曦并不熟悉。她只能斟酌着说道:“根据余总刚才的介绍,领驭其实已经成立很多年了。可惜之前一直专注在设计开发和生产制造的环节,并没有相应的品牌活动或者公关传播支持。所以想要一鸣惊人,必须要找到对公众来说极具吸引力的 hook(钩子)。不知道,珩总……愿不愿意做这个 hook?”
在程曦称他“珩总”的那一瞬,阮之珩的嘴角弯出明显的弧度。他本就是眉飞入鬓的长相,又有一个极其英气的下巴,可每当他笑,冷冽的面部线条就会变得柔和,如同一块温润的暖玉,熠熠生辉。
别说会议室里的女人了,就连高醒都看呆了。
“我暂时没什么想法。”阮之珩抬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余筱荟,继续说,“你们不妨把这部分放进方案里,如果有趣的话,我会愿意配合。”
“好。”程曦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一鸣惊人之后,需要大量的媒体活动或者营销稿件来维持声量。我想了解一下,咱们大概有多少预算?”
程曦这一问,问出了听标会第二关键的问题——有多少钱,才能做多少事。
各家的乙方代表再次看向阮之珩和余筱荟。
“我们没有明确的预算,完全看大家的方案,只要创意够好,我们就愿意花钱买单。”
余筱荟的这套说辞,在座的乙方代表一年大概要听上百次——标准的“白嫖”话术。程曦发现会议桌末尾的几家乙方代表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就连提案的具体时间都不想关心了。
她也默默合上笔记本电脑,心想这次听标会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让她见到了十年前不辞而别的初恋情人。
还真是相见不如怀念啊。
*
提案的时间定在三个星期后,听标会就此结束。
高醒去地下车库取车,程曦直接站在办公大楼外的空地旁等他。
她从包里摸出香烟和火机,熟稔地点燃,用力地吸了一口,顺带在心里狠狠腹诽了一下连城。
经过这一上午的会议沟通,程曦几乎可以确定,领驭汽车称不上什么“肥肉”。
她也是脑子抽筋了,竟然会相信连城画的饼——领驭汽车的竞标不过是噱头罢了,以它现有的名气,还轮不着挑挑拣拣。
这个余筱荟一看就那种习惯通过拿捏高姿态来虚晃乙方的“甲方爸爸”,至少在台面上,从她嘴里听不到几句有用的实话。
这样不干不脆、业务标准又十分模糊的甲方,想啃下来得花大功夫。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
正当程曦皱着眉头吞云吐雾的时候,一道男声吓得她差点摔个踉跄。
程曦回头,看到阮之珩正老神在在地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地看着她。
“珩总是下来透气的吗?”程曦迎向他的目光,悄悄熄灭手里的香烟。
抽烟是她入行后养成的习惯。快节奏、高强度的工作让她极其需要释放压力的出口,但她不喜欢酒醉,只能通过抽烟来解压。
而阮之珩并不需要了解这些。
十年未见的初恋情侣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未提起当年那让人十分不愉快的分手。
阮之珩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程曦,希望将她与十多年前那个突然出现在 R 大广场上的小女生重叠起来。可她的五官没变,奈何气质、气场却已不复从前。
眼前的程曦穿着职业裙装,肩上披着黑色的毛呢外套,高跟鞋和公文包都出自同一个小众品牌。从前总是乱糟糟的长发,如今扎成了一条低马尾,服帖地落在后颈,露出耳垂上两个精巧的珍珠耳钉。
经年此去,她早就已经长大了。
“走吧。”阮之珩率先打破沉默,走到程曦身边,“你请我吃个午饭。”
程曦一怔:“哈?”
“你在怕什么?”阮之珩比程曦高了快一个头,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前你不是很喜欢请我吃饭的吗?”
第6章 甲乙方的相互利用
程曦从前是很喜欢请阮之珩吃饭,美名其曰为感谢师兄一大早领她去新生报到处,实则是对阮之珩见色起意。
那个时候,她一到饭点就追着阮之珩满学校跑的身影,甚至一度成为许多同学的饭后谈资。
那时候,一到饭点,无论阮之珩是从教学楼、图书馆,还是从实验室出来,总能看到程曦的身影。
她顶着一张军训时候被晒黑的脸,一直跟在他身后,“阮师兄,吃饭吗?我请客呀,就当谢谢你那天送我去传媒学院报到。”
就连他躲在宿舍的床上,都能听见室友 A 说:“之珩,那个每天嚷着要请你吃饭的小姑娘,在楼下等你。”
阮之珩满头黑线——她是在他身上安装了 GPS 吗?
室友 A 又说:“她这样追着你跑,都有一个多月了吧?你不心动吗?”
室友 B 接茬道:“这姑娘都火上学校的 BBS 了,有人发帖统计她‘堵’你吃饭的次数,还有人下注押她能不能倒追成功呢。”
阮之珩长得好,学习成绩又出众,招女孩儿喜欢是再正常不过了。身为他在学校最亲近的室友们,自然也见过许多女孩儿围着他转。但阮之珩也是出了名的“冰山帅哥”,多数追求者用热脸贴过一段时间冷屁股之后,就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
这位程曦小姑娘,可谓是毅力惊人。
阮之珩拿过枕头盖住自己的脸,闷声说了句:“不心动,煎熬得很。”
而时光穿越回 2020 年的今天,觉得煎熬的却是程曦——此刻的他们坐在一间逼仄的重庆小面面馆里,她看着对面正在吃面的阮之珩,有些无所适从。
反倒是阮之珩,显得格外地轻松自在。哪怕是吃重庆小面,他也能吃出一副矜贵公子哥的模样来。
“怎么不吃?”阮之珩放下筷子,问她。
小店空间不大,就开在领驭汽车办公楼的街对面。正值午餐高峰,店里拥挤着许多在附近上班的白领。程曦与阮之珩隔着一张窄桌而坐,中间弥漫着食物的雾气和吵闹的人声,她依旧能将他眼角眉梢的清冷与幽邃尽收眼底。
许多人都当阮之珩是豪门世家长起来的俊朗绅士,可程曦却深知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忍与城府。
她可是真真切切领教过的。
“师兄。”程曦换了称呼,听得对面的阮之珩一怔,“如果要我请师兄吃饭,大可选一家高级西图澜娅餐厅。”
反正……客户餐请,公司是可以报销的。
“吃西餐吗?”阮之珩一边笑,一边摇头,“我在德国这几年早就吃怕了。”
程曦拨了拨碗里的面,吃了两口,漫不经心地问道:“师兄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阮之珩一怔,答:“去年。虽然德国的研发环境比较好,但是量产还是需要国内代工工厂的支持,所以领驭的核心团队都是去年回国的。”
程曦听着,点了点头——他去年就回国了,而她竟全然不知。
似是猜到程曦在想什么,阮之珩说:“我去年回国的时候,R 大的校友会还给我办过欢迎会。不过我听干事们说,你毕业以后就和校友会没联系了,所以才没通知你。”
切。虽然她早就不参加校友会的活动了,可 B 市就这么大,他如果有心想找自己,还不是很轻松的事?
程曦腹诽着,嘴上还是带笑:“那师兄回国都一年多了吧?这些‘中国特色’大抵也回忆得差不多了。”
听出程曦话里有话,阮之珩看着她,沉默半晌后说:“我确实没想到,回国以后还能再见到你。”
毕竟他们当年分手分得很不愉快。平心而论,如果他是程曦,大概率不会想再见到一个连分手都没说清楚就不辞而别的前男友。
程曦没有接话,只是低头吃面,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呼哧呼哧”地吃了大半碗面,再抬头的时候,眼神格外清亮。她说:“那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师兄大概会经常看到我。”
阮之珩问:“看来你对领驭的标的很有信心?”
毕竟他多少能感觉到,余筱荟在听标会上虚晃的两枪,已经让许多公关公司对领驭汽车失去了兴趣。
“公关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品牌讲一个好故事。”程曦语气郑重地解释道,“这门生意很有意思。一个在海外知名主机厂供职多年的中国工程师,回到祖国打造一款国产的智能电动汽车——这两年,‘中国智造’可是热门话题,站在公关传播的角度,是个好故事。”
程曦说话的时候,阮之珩一直在观察她。她语速平缓却有力,眉间微蹙却神情认真,仿佛真的是在为领驭未来的传播做规划。
“程曦,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做一名公关。”阮之珩突然打断她,“我记得,你的梦想是做一名新闻记者,像你爸爸那样。”
程曦一愣,没想到阮之珩会提起自己的父亲程素闻,但她反应很快,只说:“师兄,你从前也不是一个高调的人。”
学生时代的阮之珩,是个典型的理工科“学神”。除了学术研究外,他待人接物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淡漠。在 R 大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有资本的人也必须足够用力,才能拥有一些存在感。而只有阮之珩,在云淡风轻的低调中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说”。
所以,当他同意作为让领驭汽车一鸣惊人的 hook 时,程曦简直是不能更惊讶了。
从前,她想说服他接受一次校刊专访,都难于上青天啊。
程曦的话让阮之珩陷入沉思,他垂眸看着桌上的餐食,纤长的睫毛掩盖了心事。他沉默了良久,才说:“程曦,我爷爷……估计快不行了。”
程曦一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阮有道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形象。当年在阮家老宅,老人家还狠狠骂过她呢,那个精气神,说他能再活二三十年都不为过。
没想到……不过十年过去,人已经是风中残烛了。
程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阮之珩,只能拿起水杯喝水。
“他没有立遗嘱,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没办法立遗嘱了。”阮之珩抬头,表情还算泰然,“我必须尽快做出点儿成绩来,赢得有道汽车董事会的支持。领驭汽车是我最大的筹码,我姑妈也一定会帮我的。”
如果说阮有道的身体情况让程曦吃惊,那阮之珩的这一番话却在她的意料之内——他与阮家的关系,相互羁绊却又彼此厌弃。比起“家”这个词,那不过是他的一个“来处”罢了。
外人都知道有道汽车的创始人是阮有道,但鲜少有人知道有道汽车其实是由阮有道及其长子阮赫言一同创立的,只不过阮赫言去世得早,在那个公关传播还不盛行的 80、90 年代,没几个人听过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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