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并不碰那杯茶。
裴辞无奈地苦笑:“现在你已经不信任我了吗?”
牧野对上他的眸子, 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 好像她的戒备和抗拒才是伤害他的。
牧野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 放弃了和他对抗。
“先生, 我不明白。”
她抬起头, 环顾四周, 承帝为裴辞新修的偌大府邸, 气派却空荡荡,不及裴辞在燕北的小院, 每一株兰草和修竹都被他精心照顾。
牧野从前最喜欢下雨时在他的屋里小憩,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声,让她可以忘记浮世里的一切。
牧野不明白,明明在燕北的时候,他们过得那么自由,为何裴辞要舍下那些,往奉镛这座肮脏腥臭的地方来,而且竟也染上了腥臭。
洇城的事情,牧野永远也不能释怀,也再不能和裴辞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相处了。
“你不明白为什么。”裴辞凝着她,倾身靠近,抬起手,食指碰上她唇角的裂口,“这段时间,苦头还没吃够吗?”
牧野被他忽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浑身一颤,连忙往后躲开。
裴辞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缓缓收回。
他垂下眸,盯着碰过牧野的食指,拇指在上面轻柔地摩挲:“我做这些,是为了牧乔,也为了你。”
“若是让陆酩手里掌权,坐到那个位置上,日后我就再也不能护住你了。”
牧野冷冷道:“先生少拿我作借口,你若是真为了我,便不会拿洇城的安危作局。”
裴辞饮一口茶:“若要成事,必然有所牺牲。”
牧野不敢相信裴辞能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皱起眉道:“先生何时这般铁石心肠了?”
裴辞看着她:“小野,我一向如此。”
唯有对她不这样,所以她不知道罢了。
牧野忍住了心中不满,权势确实是好东西,如今是她有求于裴辞。
她开口问道:“朝中何时派兵去往燕北,我能不能领兵?”
裴辞端起她面前的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他的杯中,又重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牧野等得焦急,提高音调:“先生!”
裴辞依旧不紧不慢,“喝茶,看看你嘴唇都干了。”
牧野在桌下握了握拳,终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裴辞:“如何?这茶水用的是去年的雪水,一直想等你回来一起喝。”
牧野心绪不宁,自然也尝不出茶里的滋味。
“不好喝。”她并不卖裴辞好脸色。
裴辞淡笑:“陈年的雪水许是变了味,等今年落了新雪,再与你尝尝。”
茶也喝了,牧野再没有耐心同他迂回,继续问:“南方的情况怎么样了,朝中能分出多少兵力给燕北?”
裴辞道:“待朝中局势稳定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救燕北。”
牧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怎么也没想到朝廷竟然不打算出兵,她一时气急,把手中的茶盏捏碎了。裴辞蹙起眉,抓起她手腕,仔细检查她的手,一片片拿嵌在她手心里的瓷片,直到确认没有被瓷片划伤才放下心。
“你这性子,急起来总是伤着自己。”
牧野转了转腕子,从他手里挣脱,冷脸道:“对付陆酩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重要?”
裴辞反问:“你不是也想要他死吗,怎么现在是舍不得了?”
“这明明是两件事!”牧野恼起来。
裴辞将她脸上的恼意看在眼里,半晌,开腔道:“对我来说便是一件事。”
忽然,院子外飞来一只苍鹰,盘旋了两圈后,朝亭子里飞来,落在了裴辞身后的阑干之上。
裴辞取下鹰爪上的信,展开略读,随即扔进了煮茶的炉中,火星三两溅出。
牧野见他烧信的动作,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悲哀。
过去他们是那么的信任彼此,不曾有丝毫隐瞒,不曾想竟有一天会生分成了这样。
牧野轻嘲道:“先生如今倒是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了。”
裴辞听她讽刺,反而笑了笑:“小野,是你没有问我,怎么怪起我来了。”
牧野问他:“那信上写了什么?”
裴辞不紧不慢道:“信上写,太子回朝,黎贵妃以慢性毒谋害皇上的事发,牵连太子,太子暂囚于东宫,以谋反被问罪。”
闻言,牧野轻扯唇角:“争储之事你们倒是安排的紧锣密鼓,太子刚回京,栽赃陷害就准备好了。”
若是朝中对燕北的处理有这样的速度,此时大军应已到燕北了。
裴辞:“黎贵妃进宫五年,从公主伴读到被承帝看上,从美人一路升到贵妃,这期间,承帝已经吃了五年的毒药了,若是栽赃陷害,怎么可能将手伸得那么远。”
“你说我铁石心肠,陆酩为了早坐上那个位置,能弑父夺位,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陆酩做出这样的事情,牧野不觉惊讶,面无表情道:“皇家哪里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
裴辞深深地看着她:“小野,你现在开始帮他说话了。”
“我没有。”牧野否认。
她知道在裴辞这里不可能得到帮助了,站起身要走。
裴辞却以为她是被他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你要去找陆酩?你觉得他现在会帮你吗?还是又想被他囚禁起来?”
牧野的脚步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都知道?”
裴辞:“你会怪我没有去救你吗?”
他以为让她长些教训是好事。
“不会。”牧野已经看淡了,只觉得心底发凉,“先生有先生的大业要成。”
裴辞却皱起了眉,宁愿她生气,朝他使性子发脾气,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淡的反应。
“小野……”他无奈,“你不用这样刺我。”
“先生不要再叫我小野,我与先生非亲非故,往后便各走各的路。”说完,牧野掀起衣摆,撕扯下一块碎布,裂帛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裴辞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
“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
“陆酩那样伤你害你,你还愿意为他说话,我不过是想护住你,你就要和我割袍断义。”
牧野沉默以对。
许久。
裴辞发出一声轻叹,手里多出了一枚碧玉虎符。
“这是可以调遣十万皇城军的兵符,你拿去吧。”
牧野一怔,没想到裴辞对她竟然让了步。
她大步走过去,从他手里抢过虎符。
就在这时,牧野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警觉地屏住呼吸,却已经晚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她睁大眼睛,抬手攥住裴辞的衣摆,很快她的手越来越没力气,倒进了他的怀里。
裴辞轻抚她的额头,修长手指插进她的乌发,喃喃道:“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明日就会有结果了。”
裴辞揽过牧野的腰,手臂收紧,环了一圈,比上一次见她时,要更瘦了。
黑蛇从他的衣领里探出头来,钻到牧野的脖子上,吐出的信子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舔了舔,尖齿对准青紫的血管就要咬下去。
裴辞捏住小黑蛇的的尾巴扯起来,“急什么,还没轮到你。”
裴辞将牧野抱回房,替她褪去外衣和鞋袜。
忽然一阵叮当响,裴辞垂首,看见了牧野的脚腕上圈着的金环。
裴辞的眸色沉了下来,握着她的脚踝,将金环一同包裹进掌心,用力一锢,好像要将金环连同她的踝骨一起碾碎。
裴辞在最后一瞬收了力,手背青筋抽搐,缓缓松开了手。
裴辞走后,牧野眼睫颤了颤,睁开眼。
她的掌心里藏着一块瓷片,割碎了肉,凭着那一股痛意,让她勉强清醒。
但裴辞的迷药药性并非一点痛楚就能对抗的,牧野的眼皮沉重,意识在模糊和清醒间游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艰难地撑起身,榻上印出她血红掌印。
牧野离开裴辞的府中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跳上院墙,隐匿在黑暗中,只见路上不断有皇城军策马而过,马蹄振得大地在颤动。
牧野顺着皇城军的方向看去,只见皇宫里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夜都映亮了。
牧野皱了皱眉,心知宫里一定发生了大事,她没有犹豫,径直往皇宫去。
牧野翻上宫墙,看见宫里兵刃相接,御林军和一支不知名的银甲军打了起来。
牧野一看便知,这一支银甲军训练有素,各个武功高强,并非普通的军队,就连最为精锐的御林军也显出了弱势。
宫外皇城军集结,陆续往宫里支援,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巍峨的太极殿外,血溅在龙汉白玉石阶上,血河像瀑布往下流,将精雕细琢的御龙染红。
牧野仰起头,越过宫墙,望向遥远的北方。
燕北太远,她看不见,不知那里的情景,比皇宫里有好多少。
只有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着。
她讽刺地笑了笑。
牧野从一旁死去的尸体上拿起弓,拉满,她将箭对准了太极殿。
箭矢在暗夜里发出银光。
忽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陆酩抬起眼,于乱军之中,和她对上了目光。
第66章
四目相对之间, 一切的纷乱仿佛在瞬间静止。
御林军将士的血溅在了陆酩的眼角,他的眼不眨一下,面色平静无澜, 从容地望着牧野。
牧野如星如炬的眸子仿佛要将这黑沉沉的夜给烧干净了。
她不带任何犹豫的,放了箭。
利箭嗖得一声, 划破空气, 朝太极殿射去,刺穿了二皇子陆晏的喉咙。
暗箭来得太过突然,陆晏瞪大了眼睛,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类似动物的悲鸣,汩汩鲜血从口中和脖子上的洞里冒出。
裴辞站在陆晏身后,顺着箭的方向看去。
牧野从箭囊里抽出箭, 上弦, 朝裴辞放箭, 射中了他的右肩。
裴辞身形晃动了一下,抬手捂住中箭的肩膀, 与牧野对视。
牧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裴辞却觉得浑身浸在寒夜里。
这就是她的选择吗。
裴辞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 扯起唇角。
他到底还是下了一局死棋。
牧野始终是那一个忠君报国的牧野, 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牧乔的气息。
他将牧乔的记忆从她身上剥离, 让她不再记得陆酩, 却也剥离了她对他复杂的情感关系。
但裴辞不敢确信, 若眼前的人还是牧乔, 她会如何选择, 是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是背叛他, 走向陆酩。
就像牧野现在这样。
裴辞忽然觉得很疲惫。
他垂下眼,望着从袖中不断流出的血,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剑。
-
二皇子被一支冷箭射死了,裴辞受伤,皇城军慌了阵脚。
而同时,太子失踪后最先倒戈向二皇子的御林军统帅谢治举起一面黑金大旗,御林军于瞬间将刀剑刺向了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皇城军。
陆酩站在染血的白玉石阶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皇城军尸体。
胜局好像已定了。
他傲然的立着。
牧野看得极为刺眼,她抽出第三支箭,将弓狠狠地拉满,指尖泛白,用力过度到微微颤抖。
陆酩将她的三支箭看在眼里,直到最后一支箭对准他时,漆黑一团的眸子就那么凝着她,不躲不闪,唯有左手微抬了一下。
牧野眼里的冰冷融了,这一支箭,饱含了她愤怒的情绪。
箭离弦——
叮得一声脆响,打碎了陆酩的金玉束发冠。
陆酩的乌发披散开来,不惊不怒,反而唇角勾起了笑意,绝美的容貌更显出妖异之色。
牧野成心折辱陆酩,却没有如她所愿看到他的狼狈,牧野失望地扔了手里的弓。
藏在暗处的影军连弩手也随之放下了连弩。
牧野不知道,在她的箭对准陆酩的时候,无数的连弩已经对准了她。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手势让他们不准妄动,牧野大概会被万箭穿心。
角楼之上的影军面面相觑。
唯有沈凌抬手捏了捏眉心。
在御林军和影军的夹击下,皇城军很快皆被伏诛。
牧野坐在琉璃瓦铺成的大殿顶上,静静看着底下的戏开始收场。
陆酩走到陆晏的尸体旁,陆晏还死死睁着眼睛,不曾瞑目。
陆酩抬起手中的剑,砍下他的头颅提起:“二皇子今夜携皇城军闯入宫中,意图谋逆,已被伏诛。”
陆酩捧着二皇子的人头,走进了承帝的寝宫。
随着他的进入,大殿的门紧闭上。
承帝无力地靠在龙椅里,颓丧而虚弱,当他看见陆酩手中的人头,一双苍老的眼睛狠狠瞪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你、你好——”
陆酩垂眸,看见了桌案上那一张降书,割让燕北三州。
他轻呵一声,低低凉凉道:“儿臣正欲死战,父皇何故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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