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打了个哭嗝,缓了一口气,嚎得更大声了,简直就是要把上辈子的委屈一并哭出来:“你又欺负我……”
寒竹又要动手去拉她,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公子和山长。
他家公子的神情倒是淡然得很,然而旁边的魏山长看上去已是误会了,脸色不甚好看,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寒竹心知自己又给公子惹祸了,想到上次公子的警告才过了没两日,这番下来自己定要被送回朔北去,不能留在公子身边了。
不免也悲从中来,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涌入眼眶,他努力憋了憋,硬是让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又倒流了回去。
他木楞楞地看着门口的两人,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身前那个臭丫头的哭嚎声仿佛都远了。
魏玄对于他推诿的态度很是不赞同,转头看向身侧的孟泽深,觉得他应该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小厮。如此欺负
一个孩子,明显就是品行有瑕。
然而这时,孟泽深已经抬步向前走去。眨眼的工夫,人已站到了连玉的面前。
一双祥云纹的白色锦靴出现在连玉的视野之内,她用衣袖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抬起头来看向孟泽深,两只眼睛已因哭得太用力变得像是两个红红的桃子。
还不等孟泽深说话,她突然动了,趁着两人只有咫尺的距离,小小的人儿往前奋力一扑,牢牢地抱住了孟泽深的腿。
因着连玉狠狠地发了力,孟泽深直感觉腿上就像绑了座山一般,根本动不了。
这番变化妥妥地惊到了正往这边走来的魏玄,然更令他震惊的是这孩子不正是前日跟着李家姑娘一起来的那个吗?
还未等他消化眼前的状况,接着连玉的一句话,直接把他的思绪镇飞了出去。
“爹爹,你不要抛下我,玉儿好可怜,玉儿找爹爹找得好辛苦。”连玉抱着孟泽深的大腿又开始嚎。
魏玄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坐在地上的连玉,又看看站在那里的孟泽深,一个粉雕玉琢,一个仙人玉姿,别说,看着还真挺像的,都是一样的好看。
他又想到这孩子是跟着李姑娘来到这里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演出了孟泽深和李姑娘的千般爱恨情仇,都怪平日里闲暇之时看的话本子太多,如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按都按不住地往外冒。
嗯,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他这个长辈出来主持大局的。
他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且温和一些:“泽深,原来这就是你那个女儿啊!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跟你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了这话,孟泽深的长眉终于微微皱了一下,看向魏玄,见到魏玄眼中那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无语道:“先生,不说别的,您觉得我真能生出这么大的女儿?”
魏玄又把连玉打量了一番,叹道:“看着是有点大,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啊,也许她只是长得快了点。”
孟泽深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提醒道:“我身体的情况,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先生难道不知道?”
说到这里,魏玄才突然想起,孟泽深有隐疾这回事来,这也怪他平日里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甚至怀疑这一点只是谣传。
今日听到他自己承认,魏玄惋惜的同时又赞叹他白玉无瑕的品行和坦然面对自己的豁达。
男人能直面自己不行,真是勇气可嘉。
孟泽深的形象在魏玄眼中又升高了一个等级。
魏玄看向还坐在地上,抱大腿的连玉,劝道:“小姑娘,
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情咱们到屋里坐下,慢慢谈。”
“我不要!起来,爹爹就又抛下我跑了。”她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头上的小辫子抽打在孟泽深的腿上,抽得他整条腿又酸又麻,难受得很。
他实是忍不住用手中叠起的折扇顶住连玉的额头,往后推去,使得连玉不得不往后昂着头停了下来:“莫要耍赖,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老老实实说出来。”
“爹爹……”连玉张嘴又要开始嚎。
孟泽深手上的折扇又往前推进了一分,警告道:“不准叫,好好说话。”
刺痛从额头传来,连玉被逼得不得不住了嘴。
现在这个姿势,她要想不被折扇顶痛额头,就只能松开抱着大腿的手,不然就得如现在这般住嘴,额头上的力道才又减了一分。
魏玄站在一旁,八卦之心依然不死,开口问道:“孩子,你好好说说,你为什么就认定了他是你爹?不要怕,
若是说的在理,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你说。”孟泽深冷声道,他倒是要看看她能编出个什么样的花来。
连玉琉璃般的眼珠转动,看了看脸色冷冰冰的孟泽深,又看了看一脸兴趣盎然的魏山长,终于开口了。
第45章 表哥
“你跟画像里的爹爹长得一模一样, 你就是我的爹爹。”
“什么画像?在浦州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孟泽深沉声问道。
一阵秋风吹过,吹动树上的桔叶, 本来掩垂在绿叶后的桔子, 都露了出来。
魏玄抬手摘了一个伸到连玉的面前, 笑道:“拿着吃,地上凉,起来,咱们进屋慢慢说。你这爹爹若是跑了, 老夫帮你抓回来。”
连玉心里还惦记着他的那本书, 便卖起乖来, 终于松了力道, 从孟泽深的大腿上把手收回来,接了眼前的桔子, 从地上站起来。
几人最终并未进屋, 而是坐到院中的一处凉亭下,寒竹去屋中沏了一壶热茶过来,又端了两盘精致点心。
魏玄喝了一口热茶, 只觉浑身舒畅, 暖意上涌, 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两条:“丫头说说那画像。”
连玉放下手中的桔子,拈起盘中点心吃了一块,回道:“上次没有说,是因为我失忆了, 没想起来。”
魏玄接道:“失忆又是怎么回事?”
孟泽深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再说,编, 继续编。
这目光对别人是威胁,对连玉毛毛雨都算不上,毫无影响。
她全无心理负担,继续瞎编:“我是在春天的时候被人从浦水江中捡回来的,头受了伤,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前段时间,来禹州的路上遇到山匪,受惊之下,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只记得有个女人指着墙上的画像告诉我,那是爹爹。”
她眼含孺慕之情,看着坐在对面的孟泽深:“那画像上的男人就是爹爹你。”
孟泽深用扇子敲一下桌子,冷声道:“不是,别乱叫。”
魏玄手摸着颌下长须,摇了一摇头,望向孟泽深:“会不会是你爹遗落在外边的?”
孟泽深:“父亲外形雄壮威猛,我与他生得并不像。”
魏池不解:“你父亲既然若此,那为何会生出你这般精致的儿子?”
孟泽深道:“我生来肖母,有何不可?”
魏池听得这话,高兴地一拍手掌,乐道:“这就对了,你母亲总有兄弟吧?说不定她是你哪个舅父遗落在外边的女儿。”
“快说,你有没有长得相像的舅父?”
这次,孟泽深的眉头堆起,沉思了片刻,缓缓回道:“是有一个舅父与我有七分像。”
虽说长像只有七分像,但是三舅父年轻时也是个读书人,加上衣着气质,又是画像,真是十分像也说得过去。
三舅父陶西云,自几年前游学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仿若在阎罗殿中走了一遭,人醒来之后便坐了轮椅无法下地走路,大夫也看不出因由在何处。
舅父自己更是弃了诗书,离了家,隐居在回云山中,一心研究医书。
孟泽深眼神古怪地看了连玉一眼,又看了一眼,心想,十年前舅父确是在南地游历过,且他如今已二十有八,一直未曾婚娶,难道这真是舅父遗落在外的女儿。
可是,想到眼前这臭丫头的品性,他又觉得不可能。
再说,他怎么看不出这丫头哪里跟舅父长得像,还有这性子更是不像,舅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会生出这
么刁钻的女儿。
“她许是你舅父的女儿,你是否需要修书一封,问问你的舅父?”魏玄笑道。
孟泽深淡淡道:“我那舅父不良于行,隐居深山之中,贸然修书怕是于他的病情有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凝视着连玉的反应,想看看若是这样的一个父亲,她还会不会认,脸上有没有失望的情绪变化。
然而连玉的脸上一直充满了期待与欣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泽深,问道:“你可以带我去找爹爹呀?爹爹见了我,一高兴说不定身上的病就好了。”
心下却腹诽,说得这么惨是想故意吓我的吧?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吓倒我,我是要抱你这条金大腿,是爹还是表哥,又有什么关系。
孟泽深微阖眼睑,心内思索了一番,想着三舅父膝下空虚,在山中的日子又清苦,不若就把丫头给带回去。
如果真是舅父的女儿,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不是,舅父愿意收她在身边做个女儿尽孝送终,就把她留下。舅父不愿意,再放她走也不迟,反正是她自己硬要撞上来的。
“这事最好还是等见了舅父才能定清楚,等我回朔北之时,可带你回去见舅父。”孟泽深握着手中的茶杯,回道。
连玉开心地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谢谢表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孟泽深清了清嗓子,懒懒道:“别叫太早,是不是一家人,还不一定。”
连玉两手托着脸颊,把脑袋伸到孟泽深的脸前,得意道:“看看我这张脸,怎么可能是别人家能生出来的。必是承袭了咱们家的优良血脉。”
魏玄笑着捧场:“丫头说得对,这声表哥,叫得叫得。”
连玉投桃报李,也对着山长恭维道:“山长有眼光,不愧是当世大儒,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天降文曲星……”
“哈哈哈,丫头过了,夸过了……”魏玄笑得胡子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哎呀,山长,这还远远不够表达您在我心目中的高大伟岸,我跟着李姐姐来禹州,原本就是想受一受竟清书院的圣贤之气熏陶,能近距离见到山长,真是三生有幸。如今借着表哥的情分,我舔着脸叫您一声世伯,可否?”那副崇拜之情,简直从她皮肤上每个毛孔向外冒。
魏玄觉得这丫头更有趣了,含笑道:“可,贤侄女。”
连玉摆摆手,嬉笑道:“我可不贤,蠢笨得很,以前没有机会念书,如今到了竟清山这样的文风圣地,也想沾染沾染书香之气,不知世伯可允许?”
魏玄:“愿意念书是好事,自然允许。老夫一向是主张读书识礼,不分高低贵贱,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有向学之心,皆可。”
听了这话,连玉心中暗自高兴,说出的话也继续往上推:“世伯如此胸襟,冠绝宇内,侄女实是佩服得紧。只有好好念书,才能追随于您的身后。”
魏玄再次哈哈大笑:“好好读,有你表哥在前,你的天赋也不会差。”
“那世伯手中的那本《大周全域游记》可否借给侄女看看?”连玉灿烂着一张脸,期待地看着他。
魏玄的笑声一顿,视线却往孟泽深的方向看了一眼,连玉也跟着看了过去,孟泽深脸色淡淡的,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热茶润过的嘴唇竟有一分艳色。
他撩起眼皮看了连玉一眼,那一眼也是淡淡的,但连玉却读懂了里面的情绪和内容。
他在嘲讽她,他在说,扯了这么一大篇,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连玉正要对他龇一龇牙,反嘲回去,就听到魏玄乐呵呵道:“这书啊,老夫可做不得主,这是泽深带来的,老夫也是借阅,如今已还。你若是想看,直接跟你表哥求书便是。”
她龇到一半的牙,又默默的收了回去,换上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妹脸。
院中进来一个步履匆匆的仆从,走到凉亭之中,在魏玄的耳边低声耳语两句,魏玄便与二人招呼一声,匆匆离去。
亭中只剩连玉和孟泽深两人,她收敛了身上的刺,假做出一派温柔懂事可爱纯真的表妹姿态,甜甜地开口问道:“表哥,那本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孟泽深“呵”地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再说。”
话毕,人已起身向屋中走去。
连玉呆了呆,那自认为万分甜美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哎?为什么再说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表妹。”人也追了出去,只是恰恰晚了一步,房门“砰”的一下关上了,与连玉的脸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若是再快一点点,这门怕是要拍在她花朵一般的小脸上。
她两条秀眉毛简直要倒竖起来,冲着房门吼道:“孟泽深,你个伪君子。”
做了两个深呼吸,将这股怒气散了几分,又盯了紧闭的花格木门两眼,抬起小手,从格子中伸进手指,嗖嗖在白色的窗纸上戳了十几个洞洞,才算是解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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