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眉心跳动,想她小姑娘家如今又闹得什么别扭,心中还没想到对策,手指已经覆上她干裂的唇瓣。
“你若不喝,我倒是有个好法子。”
敖泠微侧目看着他,那双眼里没有任何神采。
哪吒的心忽而一颤,是他都不曾想到的颤动。他从前总觉得久远的印象里她的面容死寂,全然没有灵动可言,原就是如此的。
但他不想她这样。
笑也好,嗔也罢,至少该是有股生气活灵劲的。
于是他一时嘴比心快,脱口而出:“......嘴对嘴喂如何?”
“......”
这话说得极像在翠屏山时,他逼她坦白供词,故意亲她,故意逼她,将她的嘴唇都咬破了。
敖泠那双杏目果然如他所想,微微睁大了些。
她的脸上也总算有了一丝不自然,犹豫一瞬,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血饮尽了。
这样才对,哪吒满意地将碗具撤下,见她嘴角还有一抹鲜血,在白净的脸上显得有些靡艳,也顺手替她擦了。
敖泠没有看他,安静地躺着没说话,还是没什么勃勃生气。
虽然哪吒施了净身诀,将她一身的血污都清理了,但她的鬓发还是很散乱,发链与发丝缠在一处,有些狼狈憔悴。
哪吒心意一动,手中显出一把梨木梳子来,将她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细细梳理起来。
他很有耐心,发丝结成股的地方,也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绕开。银链很长,拧在了一起,他也要一点点将其拆出来,修长好看的指尖挽着她乌黑的发,动作是他从未有的轻柔。
他从小便跟着太乙真人学艺,一直是自行照顾起居,梳头这种事他早已做过千百遍,得心应手,却是第一次替别人梳妆。
敖泠的头发很长,像海藻一样柔顺,又像海浪一样飘逸,铺落在床榻上,煞是好看。
可他不会梳女子的发髻,最后手一顿,只能将混天绫缩成合适的大小,替她将发尾拢紧扎好。
乌发红绫,与她相得益彰。
敖泠总算抬眸瞧着他。
他脸上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被他轻抚过的发丝还带着温热的触感,与她如今的心如死灰是完全不同的温度。
她和他不同,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他如今是陈塘关的少年奇才,屠恶龙,卫家乡,而她如今是东海的摒弃之人,众亲离,无所归。
从梦中挣扎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在想,为什么她没有死呢?也许死了,就可以把一切抛下,再无罪恶,再无忧怨。
她很想发泄,可她能对谁发泄?
满心惶恐,满心怨怼,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
哪吒看不出来这些,只是轻声问她:“感觉好些了吗?”
她身上很疼,心中更疼,闭着眼睛装睡不愿回答。
哪吒无奈,见她此刻还伤得重,他没再说什么,只替她将被角掖好,温暖的手心蹭过她脸颊,让她好好休息。
太乙真人似有所感,也赶了过来,瞧了她一眼,讳莫如深,只让哪吒出去说话。
金光洞外是一处偌大的高崖,晨光微熹,师徒二人站着,各有心事。
“这小丫头是个心性倔的,与你一样。”太乙斟酌开口,“你可知太相像的二人,是很难和睦相处的。”
她本被梦魇着,太乙料定她总要有几日苦楚,陷在梦境中无法自拔,却不想她如此刚烈,情愿遭了反噬,也要从梦中清醒。
如此心性,与哪吒在一起,终会互伤。
哪吒不明所以,皱了皱眉:“我要与她和睦相处做什么?”
只是她如今受了伤,看着模样可怜,他有些于心不忍而已,才将她带来了乾元山。
太乙真人看他像个呆子,顿时有些凝噎:“......哪吒,你肩负救世之命,往后要助西岐伐商,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哪吒这才听明白,原是师父也与他大哥一般,认为他喜欢龙女。
他眉头皱得更紧:“我没有。”
回答很是斩钉截铁,太乙真人却看得清楚,但他不愿直接拆穿,免得哪吒真的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往后受了情伤,脱身更难。
“她既然醒了,你便先下山去秉你父亲吧。”
“她可无大碍了?”哪吒并不算放心。
太乙真人叹了一声,玉虚仙首之一,为仙千载,并不怎么擅长说谎,只能眼神飘忽地答了一声是。
但师徒十七年,哪吒总归清楚师父的心性,旋即了然道:“等她伤势再平稳些吧。”
言罢,他便向太乙真人垂首作揖,犹自回石洞中去了。
敖泠果然又昏迷了过去,秀致的眉微蹙着,方才喝过他的血面色红润了些,如今又是惨白一片,小巧的唇紧抿着,血色全无。
哪吒牵了她的手放在掌心,将灵力循循渡去。
如此便过了两日。
太乙真人说不通他,只能作罢。
哪吒日日循着时间给她渡血,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在她布下的幻境中见过她的哥哥喰肉吸人血,纵有多美味,也不至于像她对他的血这般渴望。况且也没有人血对龙,食之大补的说法。
就算他灵力高深,也不至于真能如此对症,饮之便能助她痊愈。
师父说他的血与灵气于她大补......他去问师父,师父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敖泠期间也有清醒过几次,他本也想问她一句,可她也仍不愿意说话,又是面色极差,了无生气的模样,叫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直到第三日午时,敖泠才痊愈了不少。
她的气色开始红润,总算是能支起身子,靠在床上待上一会了。
哪吒又替她将头发梳好,便端坐在桌前沉思,手指轻敲桌沿。
他这几日一直未回去,一是因为敖泠尚未脱离危险,二是因为他在东海留了灵识,晓得金吒他们尚在龙宫。
敖广与几个太子跑了,留下虾兵蟹将,老弱病残一片不管不顾,还真是蠹虫之举。
金吒守株待兔三日,也没守到敖广回来,如今正要回陈塘关复命。
他也该回一趟陈塘关了。
第26章 本非同族
哪吒自小便知道, 李靖一直将他看作祸害。
殷夫人怀他三年六栽,又逢丑时,犯一千七百杀戒, 出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母亲的笑容, 而是所谓父亲泛着寒光的剑刃。
李靖要杀他, 但他是谁?
灵珠子转世, 肃清乱世的第一把刀,他早在灵胎中就开了灵智,李靖算什么?
他将自己名义上的爹推开三丈远, 三昧真火游窜纵横。
从此他被太乙真人带走,在乾元山道场修习仙术,他根骨奇佳,不过七年便得以学成。
七年转瞬, 再回陈塘关之时, 父子间早已了无亲情。直到如今,他杀入东海, 李靖勃然大怒,手执三叉戟,扬言要将逆子逐出家门。
他的母亲殷夫人替他求情,虽然他与殷夫人也是自小分离,可她也未曾苛待过他,甚至常让金吒木吒照应着他。
为母一腔爱子之心,哪吒看得清清楚楚, 但李靖薄情寡义, 竟将自己的妻子一掌拂开。
哪吒眼中闪烁着怒意,火尖枪已现于手中:“李靖, 你敢再动母亲一分试试!”
“好啊!”李靖连说三声好,额间青筋暴起,“生子如你,不要也罢!祸星降世,得你这般乖张残虐不服管教之子,如今连一句父亲也叫不出来了是么?”
那柄三叉戟挑在哪吒眉心,灵力皆萦绕于上,李靖怒道:“谁给你的胆子?罔顾军令,不顾军威,挑唆金吒木吒与你私下东海!”
哪吒顾着师父嘱咐他要妥善行事,虽猩红着一双眼,硬是掐着火尖枪没有动作,只把骨节掐得发白。
总兵府内乱作一团,金吒木吒也来劝。
金吒是事先与哪吒通了气的,只叫哪吒堂前少说话,别顶嘴,余下的他会处理好。
哪吒一双手都快掐出血了,听见金吒跪在堂前,将东海之事一桩一件悉数禀报了,李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那日降下的甘霖亦可为证,龙宫已破,雨水乃东海九公主所降。”
李靖脸上的神色又冷了几分:“她没死?”
金吒一顿:“敖泠既降于陈塘关,也随龙王离开了。”
“那她身上的定魂珠呢?”李靖追问道。
金吒心中咯噔了一下,状似无意地瞥了哪吒一眼,却见哪吒一张脸也已浸满寒霜。
他若是说出实情,哪吒定然当众翻脸,于是踌躇道:“已被龙王拿回去了......”
“胡闹!”李靖大怒,“既破东海,又岂能将这等法宝再落入敖广手中?”
行军用兵之道,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既然要灭东海,便不能让龙族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定魂珠被敖广拿走,若是向天庭状告陈塘关,又该如何。
哪吒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瞧着李靖只觉得讽刺。
要求和的也是他,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他。
但究竟是真为了斩草除根,还是觊觎那颗定魂珠呢?
“你在意的,哪里真是什么东海敖广。”哪吒冷冷瞧着李靖,“恐怕唯有自己的仙途才最重要吧。”
李靖一顿,定定看着哪吒,他眼中满是翻腾的怒火。
哪吒全然不在意,只等他先发难,今日父子反目也算不得什么了。
可李靖却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磅礴怒意,思忖片刻后沉吟道:“哪吒,敖广在逃,难保不会告上天庭......只有彻底诛杀水族,才能彻底绝了祸根,护住陈塘关。”
哪吒一挑眉角,他这位父亲倒是深谙何为忍辱负重之道。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刻意讥讽:“一个敖广而已,父亲何须忧心?左右挡不了你的仙途。”
“哪吒,此事并非儿戏,不可轻视......”李靖隐忍不发。
就是如此。
次次说他是逆子是祸害,次次又求他,将他当作陈塘关的挡箭牌。哪吒神色未变,没有说话,李靖便知道他是默认了,犹自松了口气。
一场闹剧闹了半日,众人散去,只留了金吒木吒哪吒三兄弟在堂前。
金吒欲言又止,眼中俱是复杂:“龙女如今是与你一同在乾元山?”
哪吒颔首,对两个兄弟他从不虚与委蛇,又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有了离开之意:“既已无事,我便先走了。”
金吒心中已是了然,叹了一声,点头应允。
这个弟弟终究是动了真感情了,足足三日,迟不肯归。
这三日,金吒也是故意留守东海的。总兵府的亲信不断来报,李靖每日催促他回陈塘关,但想到哪吒不在,若被李靖察觉是去替龙女疗伤,定会更加愤怒。
若归降东海,自然奉还定魂珠于东海,但既破东海,这定魂珠就必须交到李靖手里。
可哪吒绝不会同意。
.......
哪吒回到乾元山的时候,天色已晚。
夜风微凉,金光洞前的峭崖上有星光披露,月辉洒在少女娇弱的身躯上,渡下一层清冷微光。但她着了一袭猎猎明艳的红衣,衬得她肤白如雪,几分绮靡,几分娇媚。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颜色,可这样鲜明的颜色又莫名与她很相宜,整个人妍丽容光,明媚又灿烂。
那是他的衣裳,他常来乾元山小住,金光洞里便留了几套换洗衣物。
哪吒下意识捂着腰间的乾坤袋,里头放的是今日在陈塘关替她挑的裙子。
他知道她惯常爱着青色,选的也是她喜欢的款式。
她在龙宫穿了也是一身青碧色的纱裙,但等到出东海时,身上全是伤,衣裙也被刀枪划了无数口子,破烂不堪。
寻常的修复咒复原不了鲛纱织就的衣料,前几日他都守着她,今日下山前他便有打算去给她买几身新衣裳。
可他如今心中突然起了说不明道不清的心思,突然不想将新衣裳给她了。
他的红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显得她更是娇小瘦弱,乌黛的青丝上还束着他的混天绫。
好似,她也是他的小姑娘了。
哪吒垂眸,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指尖的暖意顺着贴近的距离传递过去。
“夜风露重,怎么出来了?”
敖泠早已察觉了他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动,手中持着双刺,那两根双刺间流转着一丝流曳的血线,月光清透下,显得格外诡谲。
原本是没有这条血线的,是从前她的兄长们用这双刺,刺透了她的身体。
仙家法宝,蚕食了她的血肉,偏生了三分灵性。又阴差阳错,成了她自己的本命法宝。
造化弄人,尽是讽刺。
哪吒自然也看见了,捂着她的手,让尖锐的刺尖戳破了他的手指。
双刺有灵,魇足地吞噬着鲜血,武器周身光华大盛。
敖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裂缝:“你做什么......”
“这里头不止有你的血,还有我的。”他凑在她耳边,温热的胸膛正抵着她的背,“你还记得么?”
她第一次用这法宝伤人,伤得不是别人,正是哪吒。
在九湾河前,光怪斑驳的幻境里。
那时端是初生意气,少年风华,从此结了情仇,生了爱恨。
哪吒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灵气渡到她指尖,顺着双刺而下,激得原本镂冰寒霜的双刺阵阵颤动,最后似落败般失了光芒。
他失笑,又渡了一丝灵力过去,双刺半死不活一般亮了一瞬。
“你这本命法宝真没骨气,这便想两个主人一起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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