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性子跳脱的沈乔捉回正路,谢源忍不住训斥几句。
可沈乔根本不在意,心中还念着那条溪。
“我爹说过,这里有鱼有虾,下个篓子就能捞上来好些呢!咱回头就去吧!听说是因为这水是从江里汇进来的,水要比旁处要好很多。也不知是什么江?”
谢源回忆起曾经看过的舆图,他记性好,因此回忆起来并不费劲。
“是抚江吧?”
“对对,表兄怎么知道?”
谢源将干果换到另一只手,一手抓着长袍踏过几节湿润的石梯,上来之后才整理了衣摆道:“抚江上游是抚州城,那里我去过。”
“好玩吗?”沈乔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他。
谢源停顿了一下。
当初入京时他还是常清侯世子,因遇上暴雨,在抚州城中停留了半月,当时的抚州城主总会寻一些他这个年纪孩子的玩具献给他,但都被他放在了箱子里。
如此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给乔乔的东西。
“不说我也知道,我也去过。”
听此,谢源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金溪县与抚州城相距百里,沈乔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去那里?
沈乔站在高处,神情莫测地转过头,那双杏眼此时显出几分幽深。
她在那里杀过人,在那里获得了自由。
“抚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杨梅很好吃。”
沈乔转过头,像是没事人一样在石道上蹦蹦跳跳。方才的神情像是谢源一时恍惚产生的错觉。
竹屋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渐渐显露出低矮的屋檐。
两人走近在院子外喊了声人,院子里打着哈欠走出来个十来岁,却扎着童子辫的男孩,一出来就趾高气昂地喊:“你们是何人?”
谢源道:“是竹溪村沈家的。”
“沈家?我哪认识什么沈家,没有约的话先生不见。”
他哼哼出声,态度傲慢。
沈乔轻轻皱着眉,从谢源的背后探出身:“我们是来交束脩的,冯先生应该知道才对。”
童子目光落在沈乔身上,眼睛一亮,咳嗽了一声,小声道:“哦哦哦,其实我爹他在后院睡觉呢,我这就去把他喊起来。”
“你们先进来吧。”童子给他们开了门。
一边带着沈乔往里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道:“妹妹多大啊?妹妹喜欢吃什么?妹妹是不是也来念书?”
被挤到后面,沈乔还跟着人越走越远,谢源神色渐渐冷下。
沈乔笑眼弯弯地一一答了,童子激动坏了。
他还当这村里的都是些愚昧的村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仙女似的妹妹。还要天天来他家上学,他怎么能不激动。
将两人带到了正堂,童子先去后堂喊了他爹起床。
沈乔转着脑袋,打量授课的私塾教室。
屋子是新收拾出来的旧屋,因为竹屋潮湿冷僻,冯先生并不常住,所以整体看上去还挺新的。
屋里摆着十来张新竹做的书案板凳,沈乔觉得这应该是村里专门打家具的何跛子叔做的,开春的时候老见到他往竹林子间跑,借了牛车一趟一趟地往回搬竹子。
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私塾,没想到真切到了之后沈乔才发现,她厌恶的不是私塾,而是那些烂透了的人,和烂透了的规矩。
她已经报了仇,往事应该和死人一起烂掉。
这样想着,沈乔心情愉快地伸手摸了摸微微带着亮光的书案,在竹凳上坐下来。
谢源刚刚将干果放在桌子上,就听见了堂屋后传来的冯先生和那童子的脚步声。
童子还着急地喊着:“哎呀爹!你怎么还要梳胡子?太慢了!”
那不知面目,有几分沉稳的男子嗓音道:“莫急莫急。我这胡子要被你揪断了!”
谢源轻轻咳嗽了一声。
堂屋后头霎时安静。
过了一会,一名美须髯的大叔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魏晋长袍,行走间衣袍若流云般翻飞起伏,衣袍宽大,显得身形单薄,风姿更佳。
谢源心里暗想,真是被沈乔带坏了,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衣裳太过繁杂不实用,怕是一天要换好多次才能保持衣摆如此干净。
“这衣裳这么大,肯定不好穿,也不知道先生会不会踩到衣裳。”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吐槽,不知什么时候沈乔站到了他身侧。
谢源微不可查地压了压唇角,没有转头,他两手相叉,恭敬地向着走上主位上的冯先生行了一个学生礼,声音清朗:
“学生谢源,携妹沈乔来拜会先生。”
第19章
冯先生曲肘撑在桌面上,轻轻地喝了口茶,宽大的衣袖顺着胳膊滑落,更显得他风姿潇洒。
“我知道了,先前你爹娘与我说了。”
“我办这个学堂本意是为寻继承我衣钵之人,所以我得在你们入学前考较一番,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就算考不过我也会让你们如期入学的。”
谢源听得出来,同样是入了学,得了先生青眼的和碍于情面过去的必然是不一样的,说不定还会分班教学,到时候他和沈乔分开就麻烦了。
冯先生将茶杯放下,就看见他儿子正悄悄地往着下面的沈姑娘身边凑,眼巴巴地望着人家,自以为小声地道:“沈姑娘,你别害怕,我爹故意吓吓你们的,他被自己的老师训斥,让他来找徒弟,结果现在找不到人,正急着呢。我爹的题目我看过了,到时候我给你打小抄。”
沈乔眨着眼睛,压低声音有点小骄傲地说:“用不着,我有我表兄,现在我厉害着呢。”
偷偷瞥了一眼前头的冯先生,见到冯先生的眼睛差点喷火,险些笑出声来。
谢源低着头,余光看见沈乔四处乱看,还要笑的样子,背后一紧,赶紧轻轻咳了咳,把她的注意力唤了回来。
冯献已经忍无可忍了。
一拍桌子就喊:“悯儿呢?!悯儿!”
见唤不到人,他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口喊人,接着便有一个看起来十分老实的秀才衣袍的年轻人急忙忙从隔壁书房跑了出来,因为过于匆忙,甚至在门口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沈乔这次没有压得住自己的笑声,噗嗤噗嗤笑得像是开水壶。
谢源只能偷偷在袖子下捏住她的手,提醒她不可过于放肆。
好在冯先生现在也没空主意。
他在冯悯摔跤的时候就扶着门框,一脸没眼看地无可奈何:“我是生了个猪吗?”
冯悯红着脸,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整理衣衫就先给冯先生行礼。
冯献一只手扶着额头,像是头痛极了,另一只手摆了摆:“行了行了,不用行礼了,你已经行了个大礼。”
谢源心中惊讶,想不到这位冯先生开口居然如此毒辣。
沈乔却新奇地睁大了眼。冯先生家竟然如此好玩,自己儿子都要行礼作揖。
“爹唤我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的丢人,冯悯的声音很小,像蚊子讷讷在叫。
“哦,对,我想起来了。”冯先生拍拍脑门,吩咐道:“你去将我书房里那个用老竹根雕的镇纸下边的几张纸拿两张过来,那是我出的考试题。”
“好。”冯悯一点头,匆匆就要走,冯献连忙叫住他:“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冯悯急忙刹住脚。
冯献指了指旁边扎着冲天辫的童子道:“把这个色眯眯盯着人家小姑娘看的混球带走。你看住他,在我送客之前别让他跑出来丢人现眼。”
童子立刻炸锅,不满地大声嚷嚷:“你个老匹夫!你才色眯眯呢!我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哥!哥!你别老这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别听爹的!”
可惜受气包依旧是受气包。冯悯闷声不吭地进屋去捉童子,见屋里正亭亭立着个姑娘,姑娘还正巧回头望着他,不由微微红了脸颊,赶紧烫着眼了收回视线,去捉拿童子。
童子还要争执,但十几岁的年纪,身体尚且没有发育完全,使尽了全身力气胡乱扭动也拗不过他哥。最后被带走时还扭着脖子喊:“我叫冯逸仙,妹妹以后记得来找我。”
沈乔乖乖巧巧地立在原地,笑眯眯应好。
谢源不声不响地将乱象看在眼里。
沈乔这幅样子显然是在逗着他们玩,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窈窕的姑娘,却对这种调动他人情绪的技能得心应手。
仿若天生的才能。
谢源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免得他以后被别的男子花言巧语骗走。
可看着俏生生立在旁侧,朝着他弯弯唇角一笑的妹妹,心里终归是有些无奈,预感到或许以后沈家在她的婚事上要出不少波折。
冯悯取来了试卷后,便将卷子发给了兄妹二人。
沈乔和谢源各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试卷。
冯献道:“只是答一些题目而已,不会多难。”
沈乔一个字一个字费劲地艰难读,想着是不是自己偷笑惹到了这位先生,明明知道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村童,却出了这种看不懂的题目。
沈乔发愁地看了一眼谢源,却见到他神情自若地用笔沾着墨,开始在纸上书写。
沈乔勾起唇,给自己的笔沾了一下墨,在纸上略作停顿后开始书写。
冯先生喝了一口茶,放个茶杯的功夫就发现两个孩子居然都开始答题了。
他这个题目,就算是他的悯儿,都需要思索个一炷香的时间才有答题的思路啊。
难道……
冯献心中微微一紧,忍不住走下主位,向着下面的孩子走过去。
第一个看的是沈乔,远远望过去,秀色动人的少女如一盏春茶,提笔书写,满身书香气。
走近了一看,沈乔正一脸认真严肃地在纸面上画画。画的是……呃,大乌龟。
哼,愚不可及!
冯献顿时脸色青黑,想要拂袖离去。
可看看旁边同样认真的谢源,还是忍了一下,朝他那边走了一步。却惊讶地发现谢源竟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认真地写着答案。
他微微眯起双眼,开始顺着他的字看了下去,越看眼睛就睁得越大。
他只顾瞪着眼,震惊地盯着卷子,直到谢源停下了笔,冯献才仿若钟罄鸣耳,乍然回神!
看着少年冷淡而平静的神色,他才恍然惊觉,自己这是捡到了一块怎样的稀世宝玉!
冯献激动得一下子夺过了谢源的卷子,浑身都在抖,大叫三声好,兴奋地舞着卷子像是阵风一样冲出了家门。
谢源怔然,心底泛起一丝古怪,觉得冯先生高兴得也太过了些。
看着冯献疯了突然抢走卷子跑了,连鞋掉了一只也不顾,沈乔咬着笔尾,神情困惑地问谢源:“表兄,冯先生是蹿了肚子?”
谢源微微瞥了一眼沈乔,沉声问:“你已经写完了?”
沈乔面色为难,扭过头看着自己卷子上活灵活现的大乌龟,唉声叹气。
这可怎么办?自己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啊。
正准备丧气地点头时,忽然从旁侧伸出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取走了卷子。
谢源拿着卷子举到面前看了一会,漫不经心道:“你答的也不错,再加一些东西也便好了。”
说罢,拿过沈乔手中的笔在上面加了一些东西,然后带着她的试卷交给了学堂外的冯悯,只说冯先生已经跑出去了,不知道这一份没看的卷子合不合格。
冯悯看着卷子,先惊讶了一下,然后神色便是一凝,严肃地道:“沈姑娘,你合格了。”
沈乔:?
可是她只是画了一只乌龟啊。
沈乔问谢源是怎么样化腐朽为神奇的。谢源微微一笑道:“古有龟甲卜筮,我以你的龟甲画出二十八星宿。”
“冯先生不是说找璞玉吗?那人若对此了解过,便会判你合格。”
沈乔回去的时候只顾着和谢源说话,一点也没注意到一路上村里人见到她,皆惊讶驻足。
顾娘子带着一篮子春韭菜从地里回来,听见别人议论的声音,望见了村子口转弯处消失的沈乔和谢源两人。
自从开了春之后,家里好过了许多,顾娘子从集市上买了几只小鸡崽放在屋里,巴望着这几只鸡长大了给她下鸡蛋。
冬天的羞耻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改变,这几只鸡崽子还是她当了她嫁妆里藏下的一只银坠子换的。
顾娘子对这些鸡崽很是爱护,为了防止夜里春天寒气上来了冻死了,她把圈着鸡崽的笼子放在了屋里。
叽叽喳喳的鸡崽子挤在小笼子里即使乱跑不了,屋里头依旧到处都是鸡屎味。
顾老太太嫌弃她身上有味,便将她和那一笼子鸡赶到了柴房里睡。
顾娘子忍下了,晚上躺在柴房冰冷的地上时,即使身上盖着棉被,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心里念着到时候鸡崽下蛋了,一个也别想吃到。
可她知道,有顾老太太在,她是护不住的。
开春了有了吃的,她消瘦的脸上不增反减,甚至眼珠浑浊,眉宇间带着几分病气。
村里的媳妇们都怜惜她,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可怜的意味,但是顾娘子知道,只要自己一走,这些人就会在她背后说三道四。本质上跟她婆婆没什么差别,不过是烂的比更烂的,若是旁人过的有一点好于自己,那话便如淬了毒的毒箭,一下下地戳人心口。
她本不想要听,熟料却听见她们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样大惊小怪地咋呼着,声音便顺着她们之间的距离传了过来。
“你们看沈家,这是发达了?这么好的衣裳,跟人家贵人小姐差不多了吧?”
“那白白胖胖的小脸,肯定是在冬天里咱饿着的时候吃了不少的好东西。说不准顿顿有肉呢。”
“你羡慕啊?让你家男人去买去,卖了你家那二亩地,给你换一顿肉吃,或者学顾家那口子,去沈家打秋风去!”
“哎呦,我哪敢?人家沈丘如今发达了,在县城里做官,谁敢惹?怕也就顾家敢闻见肉香,就跟个狗一样啃上去了。”
顾娘子躲在一株桑树后头,听着这几道声音,冷冷地瞥视了他们一眼。
就算旁人过得再好,你们不也还是一样得跟我一样吃韭菜?
第20章
亲眼看着旁人的子女过得有多好,顾娘子心里痛心又不甘。
还好她现在还有钧儿,钧儿书念得好,到时候等她的钧儿考上了,他就能是状元她娘。她儿子会带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地回来找她,好好让这些看不起她的街坊领居们看看!
仿佛美梦实现在了眼前,这个单薄的女人心里就又点起了火苗,眼睛腾地燃亮了,像是忽然有一股气灌进了她这张摧折破旧的皮里。
她虚软无力的腿有了力气,半声不响地飞速从树底下的长舌妇面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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