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传来了轻微的衣物摩挲的声音。
阴会水不紧不慢地起身,他哪怕不露出半点身影,那强大的气场仍旧压得整个船都静得好似一条死船。
老师??!阴会水什么时候收了个学生?
范维不敢在此时出声,心中却翻起了滔天骇浪。
两个侍卫在有人来后便换到了阴会水身侧贴身保护,范维立刻等不及地用手指悄悄掀起了一段纱帘向前探望。
船头,大船放下木板搭上小舟,小舟轻轻在水中摇曳,周亭踩着略有些摇晃的木板上了大船。
“今日书院休沐,怎么来了我这里,不回家看看你寡母?”磁性的声音响起,面容阴美的男人手中握着一串极品的珊瑚珠串,眼中含着笑意。
那柔和的语调,简直和他平日的做派大相径庭。
那学生笑道:“放了两日假,想要在回家前先与先生说一声。”
两人相处已经十分熟稔,不需多客套,便在席上就坐。
十来位美人鱼贯而入,捧着果盘,美酒珍酿为两人奉上,接着奏乐声响起,便开始起舞。
湖上春风醉人,美人颜色姝丽,水袖飘飞宛若流云。
范维却猛地背过身,心中仿若擂鼓般砰砰作响。他认出这人身上的衣袍正是白鹭书院的衣袍。
阴会水这奸人什么时候收了个白鹭书院的学生?!不对,什么时候白鹭书院都有人愿意拜阴会水为老师?
白鹭书院的学生不都是清高得要死,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当谄媚小人,看他这个不算贪的贪官都是仰着头用清高的鼻子看的吗?
居然有人投靠本朝最大的毒瘤头子的?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划过,猛然间,他想通了关节。
金溪县令当机立断,匆忙先跑到船尾,自己带来的人正在后面候着。他打量一圈,心中懊恼,这些人怎么都是五大三粗的黑汉子!
来不及多做安排,范维随意指使了一个人:“安排个读书人,换身青的袍子来,穷酸一点,不要多好。”
牛二恰巧被点到,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同伴。他们都是大老粗,平时将自己拾掇得能见人就不错了,哪里能找到袍子,况且这还是在大船上,现在去书院抓读书人也来不及啊!
可被范维点着,牛二再怎么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第34章
一支舞演毕,阴会水问:“你觉得如何?”
周亭这几次被阴会水带着出入各种大场合,从原先的土包仔进城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不过用了三天。
他恭恭敬敬地答道:“此舞不凡。”
“那你可知为何能在此地看这支舞?”上首的男子轻轻笑了,举起酒杯朝着歌舞伎又问他。
周亭仔细思索,老师平日都是一副懒散模样,对歌舞只是懒懒地看几眼,今天却对这个话题似乎格外感兴趣,一定是在考他了。
“因为我朝内外安定,百姓丰衣足食,宇内歌舞升平,只是……”他神色略有些犹豫:“先生日日如此,是不是太过消耗民力,不思进取?”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口出狂言的周亭。
周亭还浑然不觉这句话若是旁人说出来,足够他死好几回的了。
“那你可知这画舫建造多少金银?”
周亭:“一百两?”
“八百两。”
阴会水的豪奢让周亭惊讶得扭身仔细看了看这艘船,这艘船吃水不深,船身上精致地建出了两层小楼。
就这么一艘船,就值八百两?这还是老师随便用来自己出游的小船。
按着农家一年花用八两,光是这艘船就足够一户用一百年!
“这画舫百两金银,造一个画舫花这么多钱,便养活了百张口,真正让金银流入百姓之家。若是如仓鼠般将金银留在库房落灰,便有人挣不到这些金银,所以说,世上的那些尊崇节俭的儒夫子,才是真正的争抢名利的人。”
周亭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 第一时间想要反驳。
前朝的覆灭,便是由于大肆的奢靡,不管朝政。因此本朝的儒学大家便倡导节俭,不论是谁,都以节俭为美德。
可是,他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他。
这样的观点竟然在老师眼中是错误的。那他所坚持的那些东西,书本上的只是,都是正确的吗?
轰然间,周亭只觉得原先坚固的壁垒摧毁了一角,从前学习到的东西,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
想到方才自己想要劝告老师,减少铺张浪费,以节俭为美德的事,顿时羞愧得脸都红了。
阴会水将手上的酒放在桌上,看向周亭,轻声道:“莫非你以为老师是那等骄奢淫逸之人?嫌弃老师?”
周亭忙回神,连连摆手:“老师帮助我了很多。”这几天阴会水总是会带着他出入各种场合,并不只是为了让他看看自己的权势,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学习为官之道。
这一点周亭十分明白。
可是……
周亭的眸光黯淡,神色间满是失落。
老师一直说要保举自己,可是直到现在,朝廷的委派文书也没有下来,这让他很担心,老师是不是骗了他。
其实这几天,书院里欺负他的人已经不敢欺负他,可他看着那些人每日如常的上课,自己却游湖赏乐,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如果老师的保举不能让他保举得上,他就准备和老师告别,现在回去准备科考,说不定还来得及。
心里头惦记着这个,周亭的脸上便带着几分犹豫,总觉的不太好开口。
阴会水自来就是人精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周亭的这点小心思。
“不用担心,最迟半月,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我既为你的老师,便会送你青云直上。”但要看你能不能承受得住了。
阴会水将人打发走,唇畔含着笑意。
金溪县县令范维趁机从船舱后走出,躬着身子亲自维他斟酒。见阴会水心情很好,便忍不住在上前斟酒的时候道:“恭喜大人,获得良才。”
阴会水淡淡道:“良才?愚才才对。”
“站在高处,想要的东西便会自动到手里,怎么会要自己掏钱?”
阴会水笑了起来。
“画舫建造之时,你给了多少金银?”
范维低着头,尴尬地赔笑着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金溪县县令,掏空了家底也掏不出来钱来雇人建船。
于是,只好强征了。
忽然起了风。
在阴会水微微皱起眉时,有人展开袖子挡住了湖风。
那人穿着白衣,只是并没有周亭那样实打实的文墨熏陶,显出几分油滑来,范维忙介绍道:“大人,这是我远房侄儿王焚。”
·
阴会水几年前便在各个地区遍访名医,只为了找人治疗他的头疼之症。
也不是没有过名医告诉他如何诊治。曾经有位名医说,只要他少造杀业,便可医治。而可笑的是,他现在所用的镇痛的熏香,却是用孩童心头之血所制。
这么多年来,阴会水造的杀业只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病也就越来越难治。
想到那人,谢源的眸色便沉了下去。但不得不说,阴会水的到来,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该考虑离开的时日了。
但一想到这些,谢源便有些心神不定,心中隐隐有着一股抗拒。直到回神才察觉唇边有个什么东西抵着,低目一看,一块红豆糕已经在他面前举了半天。
谢源顺着她的意张口吃了,甜腻的味道让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
“表兄,你看什么?”
沈乔略带疑惑地歪头,向着谢源盯着放空的地方看了眼,窗外是碎石搭建的围墙,一只黄莺扑棱棱飞走。
谢源没有回答,就着水将红豆糕咽下去。
“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沈乔在手上抓了一块糕,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扯到屋角的柜子边,先把最后一块糕塞进嘴里,然后打开柜子从里面拖出了个小竹背篓。
一堆药草,上面的草叶新鲜沾着水珠,越往下便越萎靡不振,看上去像是攒了好久。
在沈乔期待的视线中,谢源捡起里面的草根看了看,眉心微皱问:“这些都是毒草,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沈乔连忙挥手。
“是我让裴伯带下山来的。”怕他不记得,她比划着长相道:“就是咱去年见过的,在山上住着的裴伯,他有个胖乎乎的闺女,叫瑶吉。”
谢源觑着她心虚的样子,她一心虚就会四处乱扯闲话,努力让人将注意力偏移开。
“说实话。”
头顶幽凉的视线压下,她咬着下唇,抬着眼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心知必然是要让谢源知道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坦白:“表兄,我想要一份毒。”
谢源悚然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想要毒?你要这个干什么!有何用处?”
他容貌极盛,冷淡下脸色训斥她的时候,就显得气质锐利极了,让人心惊胆战。
沈乔缩着脖子,被他的气势压得心虚,揪着自己袖子里的柔软里衬,硬着头皮解释:“哎呀,就是我现在想要一种毒药,最好能让人全身发痒,总是忍不住挠的那种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做了。”
“我觉得,表兄什么都会,应该是知道怎么做的。”
“还有,不是说医毒不分家?表兄经常看医书,应该是懂的吧?”
她抬起眉眼,眼中满是祈求。
谢源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如果不同意,她怕是还要另找理由,去找别人做出来,与其让她暗中行动,不如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你要先答应我,你用的时候要知会我一声。”
沈乔意外他竟然这么好说话,眼睛亮亮地抱着他的胳膊笑:“谢谢表兄,表兄待我真好。”
“就是什么时候能做好,我怕来不及。”
谢源被她抱着,又望着她喜不自胜的笑脸,有些不自在地道:“一个时辰,如果你再缠着我,就要两个时辰。”
沈乔立刻放开他,乖顺地指着门口问:“要我出去吗?”
谢源将这些草药倒在了沈乔卧房的桌子上,道:“去帮我把药杵拿来。”
谢源将手里的东西进行分类、
不知道沈乔怎么跟裴猎户撒的娇,他特意给采来的药大部分是会导致皮肤瘙痒的毒物。或许是顾及着小姑娘,这里面的东西没有多重的毒性,还混杂着一些看上去厉害实则是长相相似的假药材。
等沈乔回来的时候,谢源已经分门别类将这些药草摆放好了。
一筐的药材,在谢源的分类之下,只剩下了巴掌大的东西有用。
沈乔还不明所以,捡起上面一堆中一个花冠淡绿色,长着一从小叶,边缘淡绿色的植物问是什么东西。
谢源抬了一下眼:“七叶胆,益气健脾,清热解毒。”
“裴叔叔说这叫七步蛇!”
沈乔吸了一口冷气,又拿起旁边一堆里面的绿色草叶,叶似箭形,通体绿色。
谢源这次连眼皮也没抬,淡淡道:“菖蒲。祛风化湿,活血驱寒,祛湿开胃。”
“可是裴叔叔说这叫无敌断肠草!”
“断肠草长得满河边都是?”
沈乔的嘴瘪了下去,将药杵拍在谢源面前的桌子上。
“裴叔这是拿我当小孩哄吗!”
谢源微微抿起唇,想了想:“大概和瑶吉差不多吧。”
“瑶吉妹妹才三岁!”沈乔心痛地捂着脸倒在了榻上,过了一会,又诈尸起来:“表兄既然让我去拿药杵,这里面应当还是有有用的东西的吧?”
谢源颔首。
沈乔又振奋起来,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问:“这么点东西,能有什么效果?”
“大概能让一个成年人痒三天。”
沈乔暗自
咂舌,心想这表兄的药理天赋居然这么强,随便给一把野草都能配出能让一个成年人中招的药。
当时吴爷爷应该收谢源当徒弟,这个才是好苗子。
但是想一想他在私塾也是被先生夸奖,又挫败地觉得谢源是在各个方面都碾压了同龄人的存在。
连她都忍不住羡慕嫉妒的天赋。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个聪明人是她表兄,并且愿意费时间,陪她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了。”
刚刚蹲在谢源旁边发了一会呆,就见他已经开始收拾桌面。
沈乔闻言,猛地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不是要配一个时辰吗?这才过了一刻钟啊!”
谢源将帕子包住的粉末放在了她面前,眼中带着笑意:“那是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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