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日迎来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根本无从得知,又因她是罪臣之后,他们嫌弃她晦气。将她的尸身连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婴童丢去了乱葬岗,黄健如此才得以捡回了她的尸体和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便是如今长大了的小青。
她是闻家的后人,算是唯一的后人了。
而她的那个姥姥,也是当年闻家的家仆,小青母亲的奶母。
小青见黄健哭得这样伤心,还以为是她惹了他生气伤心。
她哭道:“叔叔,你别生气了,我走就是了,你不要再哭了。”
小青的声音却让黄健更忍受不住,两人哭做一团。
黄健后又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小青最后也哭累了,倒在他的怀里睡着了。黄健擦干了脸上的泪,把人放到了床上之后,便轻手轻脚出了门。
他好生把门锁上,反复检查安全无事之后才放心离开此处。
夜晚漆黑,然方一转身,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黄健大惊,回头看去。
来人一身夜行黑衣,脸上也被面纱罩着,都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了,黄健根本认不出这人是谁。
此地偏僻,若不有意来寻,岂能碰到,他强做镇定问道:“是何人?”
那黑衣人也没有墨迹,不打算跟他卖什么关头,直接揭下了面罩。
“竟然是你?!”
黄健见过这人几面,他是灵惠帝跟前的锦衣卫指挥使,韩企。
黄健心中警铃大作,问道:“指挥使跟踪我,何意?是方修让你跟的?”
这位大昭王朝的第一宦官,此刻在黄健的口中,却被直呼其名,甚至还是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面。
韩企笑了一声,道:“黄大人,何故这般大的怨气。此番找你,是有正事要商,你不必视我为方修走狗。”
“我不必视你为方修走狗。”黄健重复了一番韩企的话,遂冷笑,继寒声道:“你们狼狈为奸,司礼监、东厂、锦衣卫,全都上下其手,我黄健何德何能,得你尊称一声大人!你此番跟踪我,究竟是何意!若我哪里又得罪了你们,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
韩企没有应下他的这话,只是道:“若你真得罪了方修,你断活不到今日,他们就连太傅也能杀,你嘛......”
“休提太傅!”
黄健怒道,怕惊动了屋子里头的小青,只敢低吼,然即便是这样,却还是扼住了韩企后头的话。
韩企果真不再继续在这件话题上说下去,他哑然道:“黄情为,也就我知晓你的为人,否则,你这脾性,我今日便不同你谈了。”
情为,是黄健的字。
他继续道:“我知道里头的那个小女子你看得重要,只你以外那些人贩子只是简简单单的人贩子,然后抓些少男少女,然后卖给富贵人家当娈童吗?”
“不是这样?”
韩企沉声道:“若是这样,那些人贩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去做这些事情。京都里面,人口买卖管得又多严格,《大昭律》里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买卖儿童,扒皮抽筋,处极刑。天子脚下,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敢去做这些不要命的买卖?我问你,这件事情牵扯过多,你要听?”
黄健道:“事到如今,你话至此,不说我也能猜了个大半了,敢去做,是因在这背后有人,所以便毫无所畏。”
夜色寂寥,黄健顿了顿,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直视着韩企道:“他们头上有人罩着,是那片笼罩了大昭臣民,最黑最暗的天--何家人。”
“对否?”
韩企没想到黄健一下子便能猜出背后之人,道:“果然,能高中探花的人,蠢不了。”
韩企想到了将要说的事情,嗓子便止不住有些干涩发哑,他清了清嗓子后道:“既你能猜出来这些,我便也不再去遮遮掩掩了。”
他说起了何家人做的事情。
“何洪他们在京都北城边,十几里开外的郊外,盘了坐庄子,你可知道那些庄子是做什么的?”他没想让黄健回答,指了指小青住着的房门,继续道:“里面便锁着像她那么大的孩子,一些是从那些人贩子手里头买来的,只不过,你也该知道,这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乐意卖孩子的父母,若光是人贩子那里买,还不够,他们便从其他各种渠道弄来这些孩子,偷偷抢抢,到处都是法子。总之,男女不忌,年龄不拘,多十一至十三,只要他们生得好看便够了。他们把这些孩子锁在了庄子上面,至于做什么用,你想也知道。”
“疯了!丧心病狂至此等地步,若禽兽都不如!”黄健气到极,说完了这话就连胸口都在上下起伏。
韩企见他这样,待他平复了心情之后才又继续说道:“何止于此,若真是供他们何家人享乐,倒也用不着这么多。他们对这些孩童的需求量很大,因为不只是何家人,他们还带着朝中那些私交甚好的官员一起去,也是用此,巩固他们之间的盟友干系。那些官员大臣们,白日里头衣冠楚楚,脱去了衣服,便是禽兽不如。那坐暗庄,只要有官员去,每隔两日,便要死人。”
韩企说着这样可怖的话,声音却很平淡,平淡到了麻木的地步,他道:“可怕吗?那个地方是他们的极乐天堂,却是那些孩童的深渊地狱。”
黄健眼中已经沁出了泪,他掩着面道:“你知道这些,你便和他们也脱不开关系,你又为何来告诉我。”
这样辛秘的事,韩企又如何得知。
此刻刮着一阵又一阵的夜风,小巷各户院子里头种着不少的树,树叶被风吹着,发出的簌簌声响若是孩童呜咽,一时之间,天愁地惨。
韩企道:“这话我也没甚能狡辩,你说的对,他们脏,我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我之所以能发现你从人贩子那里救回了那个女孩,便是因为,我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可知道,那日你勒令那些人贩子放掉了一车孩童之时,他们转头就来告诉了我。你也算好运,还好是告诉了我,否则,何洪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你。”
“为何告诉你?”
“我是方修的人,自和何洪他们少不了接触,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们早就混到了一起去,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方修也去过那坐暗庄,我也去过!”
泪水顺着两腮滑落,黄健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他道:“所以,你也下手了!”
韩企低声骂道:“我能这般禽兽!我家孩子,也这样大,我如何下手!可我若不下手,他们如何放心得过,若那些事情败露,他们就算是再有权再有势,也难去遮掩了。他们不放心我,势要拉我一起下水,才肯放心,见我执意对孩童下不了手,便让我借着锦衣卫职责之便,去帮他们买卖孩童。所以,那些人贩子出了事情,便第一时间来寻了我。”
韩企也很煎熬,他恶心不耻他们这样的行径,可若是不听他们的话,他敢相信,那他的孩子就能被绑到了这里。但好在何洪也只是让他盯着那些人贩子,只要不出了什么大差错就行。韩企对此事也多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个一眼都是嫌恶心。但即便再如何厌恶,也没办法。
上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死了,说是不慎暴毙,但死后他的家人都遭受了牵连,“不慎”二字,多半是人刻意而为之。
韩企知道,上一任的指挥使是个烈性子,不肯受内廷大珰方修的蚕食,同他斗了三年,最后却在这场太监和锦衣卫的斗争之中,输得彻底,自此,锦衣卫就在内廷宦官面前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他硬气,他用命去硬气吗?
他若不听方修那些人的话,只怕很快也有人能来顶了他的位子。
黄健见他和那些人狼狈为奸,怒斥道:“既如此,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你以为我想?我不去沾他们的腥味,他们怎么可能放心?!他们势力错节盘根,当年幼帝登基,方修做其曾在王府的大伴,跟着上位,那好歹是从皇上出生之时就跟在了旁边的人!照顾了皇上九年的情分,上位之前便人人称他一声‘方大伴’,上位之后,仗着皇上年幼,便同何家的人沆瀣一气,朋比为奸。一个内廷最有权势的大珰,和外廷颇具权势的家族,勾结相连,恨不能将皇上也吞食下肚。当年宋首辅在世之时,都不能耐他们如何,你说说,我凭什么去跟他们作对!”
黄健见他提起了宋首辅,那个曾经在国子监也教导过他的老师,他眼中露出了嫌恶,道:“宋首辅不能耐他们何?他们宋家根本就没想过耐他们何。那片黑色的天笼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何必去和他们作对。太傅当年意图推行新政,宋首辅明面不做反对,可背地里呢,将此事一而再再而三拖延不管,甚之在背后捅了黑刀,不就也是不想要去惹一身骚吗?”
黄健不愿再去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用呢。
他最后问道:“所以你今日究竟为何缘故寻我?同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韩企道:“黄情为,庄子里头又死了一个女孩,被他们凌/虐死的,乱世之中,死的往往是女子老人孩童,而太平之世下,暗潮汹涌之间,死的也最先是他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死的是那些少男少女,明日死的又会是谁。”
黄健道:“所以,你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便是想我去揭露他们?怎么,你怕他们伤害你的家人,我便没有家人了吗。”
韩企道:“非是揭露。明日祁家在京郊举行马球赛,去者甚多,刚好那马球场距那个暗庄近,我可以把那少女的尸体偷来,丢过去,这样,就能把事情闹开了。明日大理寺卿宋喻生也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或许会管这件事情,但那座暗庄很隐蔽,若是无人提供些线索,很难查到。”
韩企能偷来尸体,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况且,他做了这件事情,虽说是在幕后,可也犯了十足的忌讳了,若被发现,只怕会被何家和方修的人碎尸万段。
黄健道:“所以你是想要让我当那个提供线索的人是吗?”
韩企点了点头,道:“只是这样的话,你说不准也会被何家的人盯上。”
黄健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而我又凭什么信你,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韩企的神色也带了几分惨意,“你不让我提太傅,可我这回不得不提。我知道,太傅惨死,你放不下。当年新政没能推下去,是因为触及了那些旧党的利益,太傅拧不过何家,被何家害死了。他们杀死了太傅,还诛了皇上的心。”
韩企指了指天,“你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们?因这偌大的天下,总不能一直叫黑云荫蔽。”
韩企道:“你知道的,皇上从前也是个好皇上,我不愿意叛他的。灵慧十年的一场秋猎,皇上只有十八的年岁。那一回皇上打猎的时候,也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猛兽,差点伤了皇上。皇太后盛怒,要下旨杀尽那天跟在他身边的人,以示惩戒。我的父亲那时候也在其中,还只是个锦衣卫千户,差点也要跟着死了。皇太后的怒火如何都无法平息,可皇上却不忍他们去死,于是自己请罪,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二话不说又往皇太后的跟前跪去。”
“这样,那些人,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人,才被赦免了死罪。”
幼年帝王,时时刻刻被皇太后和老师先生们教导驯化,已经养成了这样懦弱的性子。受命于天,他的所作所为若有违天道,便要受罚。他的脾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罚跪之中被消磨,这也便是如了他们的意。
韩企道:“我敬陛下,可要有命才能敬。我今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若不愿,你我今日全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黄健默了片刻,若是被发现了,他所受到的也不止止是死了,可他光是想到要做的事情心都止不住上下跳动,他的耳边似乎回想起来了闻立廉曾对他说过的话。
黄健曾经问过闻立廉,他说,“先生,可新政若是推不下去该如何?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继续?”
闻立廉对他说,他至今记得,他说,“凡心所向,素履以往,人活于世,行于天地之间,贪生非我所愿。这事即便不成,我死也甘之如饴。”
死也甘之如饴。
当年太傅的话,发出了一击震耳欲聋的回响,打中了如今的黄健。
只当年的黄健还是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可如今十几年过去,已成了这副模样。
黄健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在漆黑的夜中,也格外清晰,他一个人在此喃喃道:“死也甘之如饴,阖该这样,早就该这样了。先生当年教我立身做人,可先生死了,情为又怎能独活。”
韩企听他这话,甚至是带着了些许玉石俱焚的味道,他知道他会去做这件事情了,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
六月三十如期而至,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大好的晴天,天还未大亮,太阳就已经从东边升起。
因着心里头有事,温楚今日醒得也格外早,比平日早醒了两刻钟有余。她起了身后,心跳得很快,始终惴惴不安。她可以猜到,若这次逃跑不成,她被宋喻生抓到之后,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人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和背叛,况她还对他做出过承诺,承诺会一直陪着他。
温楚上次也差点就叫宋喻生蒙骗,他这人生得实在是太占人便宜了,再加之又说出这样深情款款的话来,就连温楚竟然也差点生出了几分悸动,但待到宋喻生那张俊俏若谪仙的脸从她眼前挪作之后,温楚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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