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喻生十分聪慧,聪慧到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很聪慧。可却不知为何,在感情一事上面,他竟如此愚钝,一窍不通。
笨拙,偏执,又自以为是。
温楚也不是什么傻子,事到如今,他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若她还不懂,也枉活了这十来年了。
可她明白了又能如何,她和他注定不同路,宋喻生是国公府的世子,将来是国公府的家主,而她呢。她给他当什么,妾吗。
像是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一堆子规矩,且不说当妾没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当了主母,也不见得快活。
但她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来,因她知道,若真说了不愿,宋喻生一定会恼火。
温楚有些着急上火,又因劳累了一个晚上,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白眼往上一翻,两眼一黑,再撑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
待到温楚醒来之时,发现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头,她头脑有些昏胀,强撑着起了身子来,看向了四周。
过于干净整洁的被子,熟悉的檀香味,一切都昭示着,此处是宋喻生的房间。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温楚发现自己身上脏污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掉,她顿警铃大作,不能是宋喻生给她换的吧......
恰在她东想西想之时,沉香从外头进来了,沉香见她醒了,端了些药给她喝,温楚问道:“我没病,为何喝药。”
沉香看着她道:“也不是什么药,只是世子爷说,让你喝些药补补脑,提提神。”
这药不过是些补身子的药,宋喻生怕温楚昨夜经了那么一遭,要吃不消。
温楚打算一会回去就把这个玩样倒掉。
沉香看出了她的意图,道:“世子爷吩咐我盯着你喝下去......不然就要把你罚去修厨房了。”
昨日的厨房烧了,自然是要去修缮,他没去让温楚赔钱,都是天大的善人了。
温楚也不敢矫情了,接过这药就开始灌。
她喝完了药便下了床,她一边穿鞋,一边指着身上的衣服问道:“沉香,这衣服应当是你给我换的吧......”
温楚试探地去瞥沉香的表情,两人视线相碰,沉香想到了宋喻生早上吩咐的话,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说道:“自是我给你换的,不然呢?还能是谁?”
沉香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但温楚听到这话也没多想,松了一口气来,口中还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相比这个,温楚还是更加担心宋喻生昨日说的那些话,光是想想她都头疼。
想得烦了索性不再想了,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头之后,倒头又睡下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很晚的时候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天竟都已经黑了下来,房间里头一片漆黑。她甫一起身,却听到了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撞入耳朵。
“醒了?”
温楚惊了一跳,但很快就听出了说话之人声音,除了宋喻生又还能是谁。
她只能借着屋外的月光,模糊看见他坐在了自己床边。
她知道,宋喻生肯定还要抓着昨日的事情不放,果不其然,她听宋喻生问道:“昨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温楚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道:“那个,世子爷啊,我觉着吧,你许是因我救过你,然后就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感情,其实,你或许根本就不是喜欢呢。”
温楚说完了这话,还往里头缩了缩去,毕竟宋喻生现在在她的眼中,是个动不动就发疯的疯子。
宋喻生听了这话却也没恼,轻笑了一声,“是吗?你比我还懂我吗?”
温楚心一横道:“嗯......或许我不懂你,你如何想,我确也不大明白。可世子爷要我回答,我今日便给了你答复。我虽出身不好,可我宁愿嫁给一个乡野粗人,也是不大愿意给人做妾的。”
温楚说到了最后已经声若蚊蚋,微不可闻。
她此番话,说是不愿做妾,实则便是跟宋喻生说了不愿意。
“不做妾?”宋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听着似没什么不快。
温楚躲在角落里头,“嗯”了一下,声音听着有些沉闷。
宋喻生笑了,说不出的朗润,“谁说要你做妾了呢。”
他开慧之后,一直汲汲为营,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当年那个动辄轻易被人打死的稚童,走到了如今就连父亲也不敢再对他拿起棍棒,为得便是没人能胁迫于他。
他将要娶的妻,是他想娶之人,其余的,谁也逼不了他。
虽然娶她,或许有些麻烦,但宋喻生也不在乎这些麻烦。他想和她生前同眠死后同衾,堂堂正正的,做一对夫妻,这样就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她也不能再丢下他了。
是女子都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温楚不愿做妾,理所应当。世上也没有那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他既然想要让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怎么可以让她做妾呢。
“正妻之位,明媒正娶,你想要的,以后我都能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再跑了啊。”
宋喻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然而黑夜之中,他的声音却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卑微,还有些许恳求的意味。
恰此时,屋外夏蝉疯了一般地鸣叫,刺耳的声音炸得温楚心都漏了半拍。
她本故意拿不愿做妾来说事,为的便是堵了他的嘴。
可他却说,他从没想过要她做妾。
若说温楚幼年没有在经历过那些事情,或她此刻真会心动几分,可她不敢。即便宋喻生答应又如何,她若真的当了他的妻,将来步入的便是她母妃的后尘。
德妃出身宫女,最后却因灵惠帝的宠爱而被抬到了一个太高的高度,最后落到了这般下场。
她的父皇护不住她的母亲,让她死后还遭受了这样的骂名。生前和生后,都是这样。
帝王如此,国公府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何敢?她如何敢去应。
无论当妻当妾,她都不敢。
他情,可她不愿,若这世上全是你情我愿之事,倒也是不大可能。
宋喻生说她想要什么,都能给她。可她想要的,宋喻生永远都给不了。
温楚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对不起,可面上却又扯起了谎,她又一次骗了宋喻生,她说,“好,我不跑,一直陪着你。”
她钻到了他的怀里,环住了他的腰,以示衷心,她柔声道:“那既然如此,你也总要有些诚意的,便把盯着我的人撤了吧。”
宋喻生笑了一声,嗓子带着说不出的哑,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楚娘,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啊,这算是美人计吗?”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思绪已经全然被怀中的女子牵着走了。
温楚被拆穿了,有些羞恼,她闷闷道:“你这也不愿意吗。”
他道:“好,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我不再叫人盯你。”
即便知道,知道这是一场赌,可宋喻生还是信了温楚的话,他想,赌一回吧,赌她总能说一回真话。
第四十三章
接着的日子眨眼就过, 而明日就是六月三十,祁家在京郊举行马球赛的日子。
这日傍晚,黄健小心翼翼拐入了永安巷的巷口,左右看了又看, 后进入了巷尾的那户屋子。
屋子不大, 但给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住也是绰绰有余了。黄健是刚从礼部那边, 一下值就赶到了这处来了,他进门前还收拾收拾了情绪,嘴角尽力扯起了个笑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是他方在路上碰见,顺手买下来的。
屋子里头只是燃着一盏小灯, 灯火晃晃悠悠, 将小女孩瘦弱的身影投射在了墙上, 一晃又一晃。
她坐在椅上, 神情有些紧绷, 见门开了,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下, 但在见到是黄健之后她马上松了一口气, 起身到了他的跟前,唤道:“叔叔。”
黄健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算是应了她的话, 他将手上的糖葫芦递给了她, 道:“小青, 糖葫芦。”
唤小青的女孩听了这话, 伸手接过了糖葫芦。
小青才十二年岁, 身量不大高,但长相却十分甜美, 两个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若是杏仁,水汪汪,亮晶晶。
黄健低头看着她,心中忍不住叹息,小女孩就是因为生得太好,才遭了祸。
黄健道:“好孩子,咱们坐下慢慢吃。”
小青不肯坐下,拿着糖葫芦却也不吃,她仰头看着黄健道:“叔叔,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啊......我看你这些日子好像一直很忙,是不是因为我.......若不如你把我送回姥姥那里吧。”
黄健扯起了个笑,只是他已经都四十多的岁数了,这一笑把皱纹全堆积到了眉头那里,显得这笑都格外勉强。
黄健笑道:“同你有何干系,是叔叔没有保护好你,现在不安全,待过几天,叔叔安排好了,你姥姥便来带你,你和姥姥回去以后便搬家,搬去别的地方去。若是将来有人来问你认不认识叔叔,你便也说不认识,没见过。知道了吗?”
黄健这话说的,恍若是要遭了什么大祸,饶是小青年幼,都听出来了不对劲,她这些日子受了不小的惊吓,听到黄健这话当场吓哭了出来。
“叔叔,小青就只有你和姥姥了,叔叔也不要小青了吗?”
黄健眼眶也带了泪,他怕小姑娘多想,忙道:“不是叔叔不要你了,太危险了这里。这回叔叔救下了你,可下回呢?小青,如今世道不太平,你要听话,和姥姥好好的。”
小青和姥姥住在乡野之间,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就连什么旁的亲戚一个也都没有。只有健逢年过节会派人去给她们二人送一些东西,然后待家里年过完之后,便再带着好些东西去了她们那里,陪她们一起再吃顿团圆饭。而每逢小青生辰之时,黄健也会寻些机会带着礼物去看她。甚至在她们俩人被人欺负的时候,都会特地赶到了村子里头给她们出头。
小青问过黄健是谁,黄健只对她说过,他是她父亲的朋友,其余的便再也没有多说了。小青也曾问过姥姥,姥姥说,黄健是她们的恩人。
黄健知道小青,没爹没娘过得可怜,已经在尽力地想要在她的生命之中承担一个父亲的角色,虽不能叫她过得多好,可也至少能平平安安。
可是却在几天之前,小青在村子里头却被一伙人贩子抢走,她的姥姥吓坏了,没办法,只能去找了黄健救命。黄健听到这事之后,赶紧托关系去找了人,好在找到了人之后,小青还没出什么事情。后来黄健发现,那些人贩子专找像小青这样年岁,身体处于半发育,十二十三年岁的少女,甚至有些还是少男。
黄健救下了小青之后,就将人暂且安置在了此处,打算过几日待她姥姥那边收拾好了之后,就让她们搬家去别处,以免人贩子又找上了门来。
黄健以为,那些人贩子是想将这些少女卖给京都里头的达官显贵们,毕竟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近来时日也不知是从哪里兴起的风气,就是喜欢这种身量半开的少女,甚至说喜欢少男的也不在少数。
可他即便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办,当初还是他威胁报官,那些人贩子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又看黄健身边带着不少的家丁,身上还穿着官服,才堪堪让他救下了那一车的孩子。
天子脚下,这些肮脏的事情,从来不少,他区区一个五品官,至多也只能救一车孩子的命,其余的,再多的,他也做不到了。
奸党当道,斩尽忠良,而天子无能,世族只图自保。
皇城之下,遍布脏污。
这是个什么世道。
黄健因此事,看着眼前的少女,又想起了已故太傅。
他的先生,为他授业解惑的先生。
年近五旬的太傅,被叛了贪污的死罪,桩桩罪证被人面呈天子面前,好歹也是教养了他十余年的先生老师,那年灵惠帝二十年岁,帝心大恸,群臣逼迫他下旨斩奸臣。灵惠帝不愿意,群臣便在金銮殿前长跪不起。太傅不忍帝王被如此刁难,最终于金銮殿前撞墙而死,倒地不起。
“太傅!老师!”灵惠帝凄厉的叫声在耳边盘桓不断。
太傅之死,便是灵惠帝的锥心之痛,此事也埋下了今后帝王乱政的种子。
那场祸事,黄健当年也在场。
灵惠十二年,闻太傅死了,死在了那个奇寒冻骨的冬天,可是死的好像又不只是闻太傅一人。
太傅满面渗血的画面又闯入了黄健的脑海之中,他忍不住泣出了声来,四十多的年岁,脑袋上都生出了白发,哭得却若孩童。
当年闻家众人流放的流放,杀的杀,女子身量容貌出挑的被塞进了教坊司之中。小青的母亲便是闻太傅的女儿,她容貌出众,年过二十许多,却仍未嫁人,闻家出事之后,她因容貌出挑,而被挑入了教坊司之中。
太傅之女,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噩运,她在教坊司中被人强迫,每日迎来往送,最后竟还怀了孩子,她求生不得,求死却也不能,日日有人看守。最后她还是没能熬过去,生下了孩子后,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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