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挠挠头:“此事有些鲁莽了,但当时裴卿有性命之忧,崔家娘子又如此果敢决绝,张某着实佩服。只可惜,她如今……”
“张丞,”裴远愈打断他:“查清粥铺下毒一案是迟早的事情,却有个陈年旧案需要尽快查清,便是朔方节度使周尹父亲被毒害一案。这个案卷我已经将卷宗、证物置于我惯常放置疑难杂症的书案上,案中的疑点我也备注。虽说圣人有意叫我重新执掌大理寺,但还未下诏令,还得你多下功夫。如此崔家的投毒案你放在一旁,专查周尹父亲被毒害之事。”
“裴卿安心,我立刻着手此事。”张继本来还想与裴远愈说说他下了大狱之后崔逢月所作之事,但刚刚提起她却被裴远愈打断,且面色有些不豫,张继便不再多说。
心爱的女人嫁于他人,再说以往种种,岂不是添堵。
崔家奴婢正如裴远愈所料,有人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李傅姆冷眼瞧着,记在了心上。
这日天蒙蒙亮,粗使婢女来到李傅姆房中送朝食。李傅姆在崔家多年,有自个儿独居的小屋。
婢女先是敲敲门,未见回应,想必李傅姆有事不在屋中。她照例推开门,想把朝食留在案桌后离去,不料门板嘎吱两声后,见鬼似的惊惶凄厉声响彻崔家奴婢所住的后院。
房梁上吊着一人,身子纤细瘦小,被革带结成的绳索吊着,有些飘飘荡荡的。
闻声赶来的两名侍卫一名立刻守住了李傅姆的房间,一名将悬在梁上的人解下,放在了卧床上,掐了掐她的人中,但毫无生气,甚至身子已经有些僵硬。
崔逢月呱呱坠地第一日便陪伴她、教导她如何执掌中馈的李傅姆于崔府多事之秋在自个儿房中自缢。
很快裴远愈便来到崔府,崔怀亮迎了上去,行了个叉手礼道:“家门不幸,还请少府监多多费心。”
裴远愈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如今案发现场是什么情况?”
崔怀亮道:“侍卫跟随在崔某身旁多年,知晓保护犯案现场的重要性。除了送朝食的婢女和将李傅姆从梁上放下的侍卫外,此后再无他人入内。”
裴远愈点点头:“既如此,裴某往犯案现场去,叫婢女和侍卫于偏厅等候问话。”说罢,带着大理寺的仵作、侍卫转身离去。
“少府监,确实是窒息而死。”仵作验尸后,发现李傅姆也就脖子上的勒痕,且脸白如纸,舌头外伸,且口唇中并无溢出的血沫,排除了有人将其勒死伪装成上吊。
裴远愈环视四周,物品摆放整齐,并无打斗迹象,只有高几倒在屋梁之下,应该是李傅姆借助高几屋梁上打结,而后将高几蹬翻自缢。
(1)申正,下午四点
第44章
蔻丹
裴远愈识得李傅姆多年,崔逢月视她如母,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高氏还多,作为陪嫁的婢女,这些年协助高氏执掌中馈,在崔家得脸体面,为何却要在高氏入狱后自缢而亡?还不知道崔逢月知晓此事要如何伤心呢!
他抬头长出一口气转身要对仵作说点什么,却又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靠近李傅姆自缢之处,将高几扶起,一步踏了上去,仔细端详起自缢的腰带。
众人不解,静静地望向他。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从高几跳下,打开了李傅姆的衣箱,拿出了她捆好的夏日的衣裳。如今是冬日,夏季的衣裳自然是捆好放起。
“她不是自缢,是有人将她迷晕后再吊在梁上。”裴远愈下了定论。
“还请少府监指教。”同来的大理寺协办官员之前都是裴远愈之前的下属,恭敬和敬佩溢于言表。
“以我多年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自缢。适才看了自缢的腰带打的结,与她平时所打结不同。据逢……王妃娘娘之前所说,李傅姆只打一种结,就是元宝结。”他指着那捆夏季衣服的绳索结。
“仵作,你去探探她口中,是否残留了蒙汗药?”裴远愈从绳索结上收回目光,继续道。
片刻,仵作验后,佩服地点点头,口中确实留下了几不可察的蒙汗药。
定是崔府人作案,杀人凶手也定是粥铺投毒案的凶手。只是裴远愈不明白,到底是谁,是如何能在李傅姆房中将她杀死。
大理寺官员见裴远愈眸色沉沉,若有所思,都屏住呼吸生怕搅了他。
又见他再次站到了高几上,将李傅姆上吊的腰带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放到靠窗的案桌上仔细翻找。
阳光投射到腰带上,腰带上似乎闪过一点光。裴远愈循着光找去,发现了一枚染了蔻丹的断裂指甲。
大理寺官员喜出望外:“瞧着断甲,边缘修正得非常圆滑,且此上的蔻丹乃沉香铺的上品。一般粗使奴婢因需要劳作,不会涂上如此名贵的蔻丹。下官立即去查看谁断了指甲即可!只是崔府体面的奴婢和主子不少,怕是要费些时日。”
不必了,你们都回大理寺,我自有主意。”裴远愈沉声道。
崔怀亮看着裴远愈一人一步步走向他,每迈出一步,离他更近但却又似乎更远,直至紫袍的下摆映入崔怀亮的眼帘,二人相对而立,静默之间却感暗流湍急。
“右丞,烦请林姨娘与二娘子到此。”裴远愈打破寂静。
崔怀亮一阵心惊:“远愈,此事与她二人有关?”
裴远愈面上淡淡点点头。
“远愈,看在往日情分,可否……”
“往日情分!?”
崔怀亮的话被裴远愈打断,面色凝重。
只听裴远愈接着说道:“右丞所说的往日情分怕是早在裴家遭难之际消失殆尽。京中都道舒王步步紧逼,右丞被逼无奈将女儿许给了舒王,但裴某私下以为,右丞被逼之中确有几分期许。清河崔家被先帝打压,圣人自然也对崔家有所提防,否则右丞多年任刑部尚书一职未曾升迁,裴家一倒,右丞扶摇直上,裴某还未来得及恭贺。”
裴远愈一字一顿,言语之间再无往日尊重。
崔怀亮有些羞恼,但却是无奈:“崔某自问未对裴家落井下石,主审少府监一案时亦是秉公执法,且多有袒护。”
裴远愈面带讥笑道:“袒护?是右丞诚心如此还是崔逢月相逼,怕是您心里清楚得很。莫不是右丞如今想叫裴某谢您以腐刑换极刑的救命之恩?”
崔怀亮面色微愠道:“既然说到逢月,明珠与她情谊深厚,她自然不愿见到明珠受苦,那请少府监看在与她的情分上……”
“崔逢月先嫁舒王,再将绝情书信送与裴某,至此,裴某与她再无过往情分!您不会还以为裴某非她不可罢!”裴远愈的手下意识地去摩挲着蹀躞带上的平安扣,以掩饰微微颤抖的手指。
崔怀亮攥紧拳头藏在袖中,尽力用平静的语调道:“少府监如今正得圣恩,重掌大理寺就在眼前,来日‘三铨三注三唱’铨选时必要经过尚书省,本相到时定会助少府监一臂之力。”
裴远愈面带笑意转身坐下,拿起案几上的茶本想喝一口,但刚放到嘴边却又放下道:“右丞步步为营,见缝插针的本事裴某远远不及。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裴某一人前来,便是要给崔府留条退路,但这退路是给崔夫人的,无他,皆因皇后娘娘。当年裴某在狱中命悬一线,是娘娘出手营救。右丞,叫人罢!”
婉茹和崔明月走了进来的时候,清冷的气氛还在中堂萦绕。二人向崔怀亮和裴远愈行礼过后,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了下首。
人既已到,便请少府监问话罢。”
裴远愈也不看崔怀亮,缓缓起身,走向崔明珠:“崔二娘子,伸出手,叫裴某瞧瞧。”
酥手纤纤,十个指甲素净短得不像京中贵门娘子,与裴远愈过往记忆并不相符。
“本官记得崔二娘子指甲染过蔻丹,约莫一寸多长,可如今十指指甲如此短不说,之上也仅留下了染过蔻丹的痕迹,指头也有些红肿,崔府想必还不用崔家二娘子亲自操持粗活吧!”
崔明珠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崔怀亮制止:“昨夜夜半我头疾发作,明珠特意将十指指甲剪掉与我按揉穴位,手指红肿实属正常。崔府如今多事之秋,她想着后日便要入太清宫祈福,索性将指甲颜色褪去。”
裴远愈淡淡道:“右丞头疾发作得巧。”
又走到林姨娘跟前:“林姨娘,将你的双手生出来罢。”
李婉茹有些犹豫慌张盯着自己的手,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伸了出来。
同样的十指纤纤,但指甲上蔻丹鲜红,指甲约莫一寸多长,唯一突兀的地方就是右手食指甲比别的手指都短了许多。
至此,裴远愈才转向崔怀亮:“右丞,林婉茹崔明月都有杀死李傅姆的嫌疑,如此,裴某需将二人都带回大理寺详细审问。”
崔怀亮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少府监定是弄错了!”
裴远愈袖袋里拿出那片断甲道:“右丞可以说有人将断甲故意留在了李傅姆自缢的腰带上,以此陷
害林姨娘或者崔二娘子,但昨日大理寺刚查出购买断肠草就是崔府林姨娘贴身婢女春杏,有意问她几句便放了她回去,昨夜半夜却见她慌不择路跑出崔府,如今早已被带回大理寺诏狱,入夜李傅姆便死于自己房中。以春杏的见识,任何一大理寺丞不出半日便能叫她张口说出幕后指使。本官以为,春杏没准还目睹了李傅姆之死。”
李婉茹崔明珠已经面色煞白了,崔怀亮面上也是青筋暴起。
裴远愈当着他的面将此事说明,便是给崔府一个台阶,若是真是开始审春杏,崔府哪里还有退路。
“林婉茹,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崔怀亮声色俱厉。
扑通一声,李婉茹脱力地跪倒于地,呜咽着不肯抬头,声音似哭又像笑,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崔明珠也随着跪在她身旁,有些痴痴傻傻给她抚着背。
“是我,是我指使春杏下毒,是我把李傅姆迷晕后杀死!”两炷香后,林婉茹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下毒到施舍的粥铺,害了性命,圣人定会勃然大怒,那夫人定是脱不了干系。春杏本来答应妾身,若是来日东窗事发,她一力承担,不料刚被大理寺问了几句,她便慌了神来找妾身拿主意,不想被李傅姆撞破。明珠求了李傅姆切莫声张,但她却不肯,妾身便假意要与她去大理寺投案,将明珠遣走后,借口与她一同回到她的院中拿出府的对符,趁机将蒙汗药的下到茶水之中哄她喝下,然后伪装成上吊自尽的模样。”
说着说着,崔怀亮的脸越来越黑,等林婉茹说完,他怒喝道:“林婉茹,我清河崔氏历代清素,家风严谨,怎会出了你这个不敬正室,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妇人!”
第45章
离心
崔明珠心里一直打鼓,咬着牙,一言不发。而崔怀亮“恶毒妇人”这四个字如同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抬起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林婉茹抢了先。
“相爷,你我夫妻十多载,你可曾真心对我?”
崔怀亮目光中透过痛心:“婉茹,这些年,你温婉如水,从未忤逆过我,夫人这些年也厚待于你,可为何你对她如此狠辣!”
“狠辣?!”林婉茹语调平静,目光中不含一丝情愫:“相爷,妾身自有便是夫人的奴婢,尽心伺候,从未有非分之想。夫人生养之后,只待出了月子,妾身便可回乡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可相爷因夫人再无法生养抑郁酒醉,错把妾身当成了夫人后的一夜荒唐,你不得不给夫人一个交代,加上身为崔氏一族族长,得后继有人。相爷位高权重,仪表堂堂,自然是妾身乡间表兄无法比拟的。渐渐地,妾身便盼着自己在相爷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更幻想他日若是诞下男丁,能得到您的宠爱。明珠降生,你连瞧都不多瞧一眼,甚至连取名都交给夫人。您与夫人的女儿崔逢月,崔怀亮遇上高静月,我的女儿,夫人取名明珠,说是崔府的明珠!这分明是取笑妾身!崔逢月不要的,才是崔明珠的;崔逢月养在宫中,有公主之尊,崔明珠却连上内学堂的资格都没有!她自小便活成了崔逢月小尾巴,看她的脸色,妾身对相爷百依百顺,盼着您能高看我一眼。夫人入了道观,以为您能将中馈之权交给妾身,不料暗中却交给李傅姆,之后竟然交给了崔逢月!京中这些名门望族,哪里有女儿家掌管中馈的!”
崔怀亮脸上青红交替,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是那日我叫明珠与夫人学习如何代执掌中馈助长了你的欲望么?”
林婉茹轻轻一笑:“早在夫人入道观那一日,妾身便起了这个念头,为了叫夫人更无心世事,妾身指使奴婢将崔逢月推入水中。”
裴远愈这才抬头瞟了她一眼,面上尽是鄙夷之色。头转向崔怀亮看见他脸上尽是阴翳。
裴远愈缓缓开口:“右丞后院起火,本官不想多听。林婉茹自认为凶手,还需带回大理问询清楚后,依律定罪。”
一直能漠然处之的林婉茹骤然间如同发了疯似的跪在了裴远愈跟前:“不不不不不,少府监,我不能去大理寺,若是明珠有个杀人凶手的娘将来她还怎么嫁人!”
又急急跪行至崔怀亮跟前:“相爷,一切都是妾身的错,断断不能因此连累了明珠,她是您的女儿,这些年,您头痛脑热之时,都是她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疾!”
崔怀亮收起脸上的憎恶,看着泪流满面的崔明珠,深吸一口气,对裴远愈道:“少府监,能否叫崔府处置了林婉茹?”
裴远愈面上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说道:“不知右丞想如何处置?”
“自然是杀人偿命!”崔怀亮的语调映射了心中的雷霆之怒。
依大魏例律,五品以上官员的妻妾犯了非十恶不赦的死罪的,可以允其在家中自尽。
崔怀亮求得的只不过是不要给林婉茹定罪,叫她自尽了事。
刚才还只知道茫然哭泣的崔明珠矍然面色苍白,起身跌跌撞撞地跪在了崔怀亮跟前:“阿耶,阿耶,这是我阿娘,她她她没有……是无辜的,念在她尽心尽力地伺候您十多年,您就饶了她性命,将她送到佛堂,一辈子给崔家祈福!再不济圈禁起来,不叫她出来见人!总归留她一条性命……”渐渐地,崔明珠只剩下嘶力竭的哀号,已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崔明珠,回你的房中!当着少府监的面,胡说八道,不知轻重!”
“明珠,回去!记着我之前所说,阿娘犯了错,杀了人,再也不配做你娘,你仍旧是崔府的明珠,前程似锦,来日方长。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嫁与他人为正室,莫要走了阿娘的老路!”林婉茹心疼焦急却十分决绝。
崔明珠低声喃喃:“阿娘,阿娘,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你好好的,好好的,等着,等着。”说罢起身,面如纸色,三步一回头,勉强支撑着离开了中堂。
裴远愈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半炷香后才对崔怀亮说道:“案情有了进展,本官进宫与圣人皇后娘娘禀明后,再做定夺。大理寺官员随本官一同离去,崔家利益当前,裴某相信右丞定能管好自家后院,不再如以往一般出了纰漏。告辞!”
被裴远愈讥讽的崔怀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不明白他为何还给崔家退身步。但能把大理寺官员侍卫撤走,就绝了京中对崔家的议论,崔怀亮在此时已是心怀感激,早就顾不上脸面和裴远愈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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