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白了眼晏承恩,心里气他一点家主威严都没有,脸上却堆着笑,对晏然说:“这次听娘的,过了春,咱踏踏实实找个本分人嫁了,别再好高骛远,娘知道,你想做富商贵胄家的太太,可咱也要清楚自己半斤八两,你没晏晴那好命!”
这话真是刺耳!晏然气得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低头奋力扒拉饭碗,心里想:吃完速撤。
王氏并没察觉晏然不悦,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次,娘给你寻个老实憨厚,你能驾驭住的男人,就算家里穷些也无妨,现如今,咱家虽不如当年富有,但破船还有三千钉,你放心,娘这次给你多置办些嫁妆,只要你兜里银钱多,夫家就要看你脸色,”她眼中闪着慈爱的光,这是她对“爱女”谋划的深远计。
晏然懒怠理这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语言刻薄的母亲,她低头践行“食不语”的家训,谁知,沉默的态度,竟莫名增加了王氏信心。
王氏侧脸看晏然,微笑道:“你棵芬压
大龄未婚女,剩女也
,这事还要抓紧,既然要嫁,就要趁早,花期不等人。”
晏然依旧不语,暗自腹诽:你我母女二十年,你就不能说句实话吗?你心急让我嫁人,无非是怕我赖在家里,给晏家丢人罢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离开吴家后,晏然再三权衡利弊,以她目前条件,包括年纪、名声、性格、才艺、家世,想再找个称心如愿的郎君,好比折桂登科,哪个名门望族或者富家大户,会缺她这种新婚丧夫、名声有疵、家道中落的女儿?
既如此,莫如不嫁,一心赚钱,只要有钱财傍身,何愁无处快活?至于王氏所忧心的,就让她忧心去吧!我就赖在这个家,谁让我姓晏呢!晏然心里如此想。
一家三口,各怀心思,晏承恩对“花期论”不屑一顾,信誓旦旦扬言:“晏家二小姐是一辈子都不过期的常青树,四季海棠,月月红!”然后又高声拍腿道:“金陵这么大,没了吴家,还有张家,李家、赵家,再说,对门沈公子从山西调回金陵做官,俩孩子青梅竹马......”
晏承恩说到这,眼神一亮,须髯抖擞道:“若是能玉成此门婚事......”
“你打住!别做白日梦!”王氏怒气冲冲地摆手道:“婚姻讲门当户对,沈家脑袋进水了吗?要跟你做亲家!”她生怕晏然跟她爹一样,也动了这个不该想的念头。
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晏承恩,没听明白,反问:“咱家怎么了?”
王氏气到胸口发闷,她大声啐道:“晏然克夫这事,咱先不提,未来岳丈是朝闻街头号败家子,就凭这一点,你说,哪户正经人家愿意和我们结亲?”
王氏怕晏承恩依旧听不明白,遂用更形象的语言,为他解释:“那沈家,是嫌弃自己家银子多,花不完?还是嫌弃自己家里是非少,不够热闹?非要与我们这等破落户结亲?”
晏承恩终于听明白了,他耷拉着脑袋,赧然不敢争辩。
“朝闻街头号败家子”的确是他本尊,他一面羞愧自责,一面暗自佩服王氏,为何不管说何话题,最后,王氏总能把问题转移到他头上,而且还是那么的有道理。
王氏捂着胸口,干笑两声 ,她想起公爹在世时,晏家的无限风光,如今,黄粱梦醒,荣耀不在......
“若老太爷在世,撑着晏家门面,沈家婚事,尚有一线希望,现在,死了这份心吧!我们踩着高跷,也高攀不上!”王氏嗫嚅道出她对晏沈两家联姻的看法,说罢,她颓然将身体靠向椅背,身后的心腹金妈立刻趋步向前,两只肥到爆裂的手,轻轻揉捏王氏的肩膀。
“只有娶不到媳妇的汉子,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奶奶无需为二小姐婚事过分忧心,依老婆子看,二小姐明年这个时候,肯定能嫁出去。”金妈体型肥胖,但说话声音却娇滴滴的,若不看脸,能唬住不少鳏居老汉。
晏然见爹娘偃旗息鼓了,便从容地放下碗箸,她决定为这场没有意义的讨论,做个收尾。
她知道:沈山已回金陵多日,两家对门而居,迄今,沈家都没到晏家拜访,想必是不想再与日薄西山的晏家有瓜葛,沈家态度不言而喻,还有什么可吵、可觊觎的?况且她一直将沈山视为哥哥,从未动过男女之念。
晏然将椅子向后一推,起身果断道:“我的婚事,不劳二老操心!”她凛声道:“我要嫁的,是不在乎我是否命硬克夫,亦不嫌弃你们二老......”
她故意加重“嫌弃”二字,声音含着讥讽的笑意,并故意舍去后面“自私无能”四个字,而是顿了顿,加快语速道:“我要嫁的,是心明志坚、练达通透之人,若碰不到这样的男子,我宁可去静慈庵,跟隋家大奶奶出家做姑子。”
“嫌弃我?天大的笑话!”王氏差点笑出猪叫声,这个家,嫌弃谁,也嫌弃不到她头上,她反唇相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
完美如神的她,不需要自我反思。
晏承恩脸色惨白,这次无需提点,他就听明白了。
父以子荣,子为父贵,这个道理,他终究是明白晚了!
晏然的婚事,之所以千回百折,不止是晏然性格桀骜,泼辣要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爹叫晏承恩,朝闻街上首席败家子。
晏承恩本是晏家大房――晏庭江的小儿子,七、八岁时,过继给丧妻无子的五房――晏庭海,晏庭海为免不让大哥担心,对这个过继子百般宠溺,纵得他只知吃喝玩乐,一事无成。
又因年幼无知,受兄长挑唆,晏承恩对晏庭海心怀怨恨,认为是他使了手段,把自己从亲生父亲身边强行抢走。因此,晏承恩把败家当作报复的手段,心里始终过不了“向五叔叫爹,向亲爹叫大伯”这个坎。
直到晏庭海去世,家业萧索,亲兄弟占完五房便宜后,开始有意疏离他,妻孥亦诸多怨言,他才意识到,年少时做了多少荒唐事!
原来血缘亲疏与感情深浅,并无关系;
原来所谓的血浓于水,打断胳膊连着筋,实属无稽之谈。
这些道理,若他一辈子也不得参悟,或许他能快快乐乐地活到终老,可惜,不惑之年,他突然明白了这些道理,他很痛苦。
晏然见父亲颓靡不语,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可转念想起过往,还是狠下心来,禀道:“我今日去静慈庵看望隋夫人,天寒风急,我要早些出发。”
说罢,她转身欲走,谁知身后的人,死死拽住她的手腕。
晏然一脸无奈地回头道:“爹!你又想说什么?”
“天寒地冻,还是在家……”晏承恩支支吾吾,他不想让晏然上山,他一篮子父爱补救计划还没开始呢!
晏承恩侧脸看王氏,企盼猪队友劝说两句,可王氏还沉湎于不能与沈家联姻这件憾事上,哪里顾得上晏承恩的请求。
三方僵持间,管门小张,带着一身凉气,跑上来禀告,“沈大人来访。”
堂上三人,惊愕的脸孔像冻住般,许久后,王氏不敢相信地问道:“沈大人?沈山?”
“是,对门的沈府公子。”小张笑着说。
“他来做什么?不是想跟我家划清界限吗?”晏然撅嘴,心中怏怏不快。
【下文提要】
一去经年再相逢,心已变,境已迁。
第3章 03感情要早些培养
沈家与晏家一街之隔,祖父辈交情,沈家世代匠户,其家发迹要追溯到洪熙元年的京城地震,一夜间,屋舍倾圮无数,匠户紧缺,沈山祖上是踏实肯干之人,深受工部尚书赏识,被举荐进京,参与京城皇宫修葺,自此,建立人脉根基,门楣渐显。
沈辙――沈山之父,为人淳笃,依先君人脉,以技能入仕,仗京城望族姜家帮衬,一路高升,官至工部左侍郎,后娶姜家女儿姜贞为妻,姜贞知书达理,亦颇贤能,二人育有一子,单名山字,字博彦。
沈山比晏然大四岁,自幼,姜贞教育他,家族显达,非一人一代之功,而需世代薪火相传,奋飞不辍。做为沈家独子,要锐志功名,万不可玩物丧志,荒废学业。
沈山谨记母亲教诲,加上天性聪明,人又刻苦,十岁成章,十四岁中举,十七岁随父进京历练,二十岁以进士身份入翰林后沈家门楣始大。
沈山一路顺风顺水,如今是文选清吏司的郎中,正五品,赫赫履历,无量前途,良好家世,一等相貌才华,无疑,他是金陵城所有丈母娘眼中的金龟婿。
晏沈两家的关系全靠晏家老太爷维系,晏老太爷去世后,按理说,孙辈不理祖辈交情,也无妨。
故沈山拜访晏家,虽是情理之中,但是意料之外。
晏承恩再次确认来访者是沈大人后,嘴角扯出一抹浅笑。
王氏见他一脸痴像,便知早上苦口婆心的教导,算是白费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对金妈说:“快看看我的妆面,可否见得了贵客?我这钗没歪吧?”
“没,没,我给奶奶照照,”说话的金妈是王氏最信任的老仆,她从袖兜里掏出一面小铜镜。
晏然鄙夷地看了她们一眼,转头对晏承恩道:“我现在这个模样,就不见沈公子了,免得让我娘扫兴,”她晃着晏承恩的胳膊,吐舌撒娇。
“ 爹爹就说我去静慈庵陪隋夫人去了,”晏然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贴心的将“不见”的借口送上。
晏承恩被摇晃的舒服,难得女儿拜托他事情,可一想到沈山有成为晏家金龟婿的可能,他还是将心一横,与女儿玩起装聋作哑那一套。
晏然见晏承恩没理她,想着沈山片刻即到,她也不想请示了,气哄哄地起身欲走,“你给我坐下!见完再走,否则就哪也不要去!” 晏承恩抬手制止, 语气中带着要挟。
晏然犯难,“又不是没见过,一定要见吗?”她搓着大拇指的指甲,脚尖悄悄朝门槛方向移动。
晏承恩意味深长地笑道:“必须见!”俄而,他浓眉紧锁,觑着黑曜石般的眼睛,上下打量晏然,然后,冲着绮云命令道:“你陪你家小姐去换身衣服再上来!”
绮云小身板一颤,诺诺称是。
***
再次返回金英堂,堂上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堆满银炭的大铜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地砖上大红的氍毹
氍毹qú shū:地毯,《东周列国志》第九十九回:“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
相映成辉 ,堂上所有人的脸,都闪着温暖的光。
沈山身着毛领长袍,坐在晏承恩下首品茶,身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童,垂手站着,眼睛怯生生盯着地面。
三人表面谈笑风生,实际上,王氏慌得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才更符礼数,眼前的俊朗后生,可不是十年前的毛头小子了。
晏承恩心里打着他的如意算盘,东一句西一句,把话题往他感兴趣的方向引导。
晏然甫至堂前,但听父亲正以长辈口吻询问沈山婚姻大事,青年赧然回禀:“还没……”
“要抓紧,要抓紧。”晏承恩露出一脸媒婆特有的谄笑。
“还是那么腼腆,”晏然心里想着,转瞬意识到,她那拎不清的爹,一定会乱点鸳鸯,可事已至此,兵来将挡吧,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硬着头皮,走至堂中,双方见礼后,晏然忍不住挑眉向上看,心里扑腾一下,两年不到的光景,这男人修容了吗?
以前她只晓得他是文弱书生,如今怎变得这般气宇轩昂,丰姿倜傥!晏然上下打量沈山,“这小子还长个了!”她心中比量着,好像现在她的身高只及他的肩头,转念又暗忖:“京城果然历练人啊!什么时候,我也去京城走一遭……” 就在她想入非非时,沈山笑道:“然妹妹,别来无恙?”
晏然收起痴相,尴尬一笑。
“老样子呗~” 她大摇大摆坐到沈山对面,装作若无其事。
“有话好好说!”王氏放下举在半空的茶盏,高声呵骂,“你沈山哥哥现在是朝廷命官,你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你以为你还是三岁稚童?都嫁过一次人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
这话若是旁人说,也就罢了,毕竟是事实,但从亲生母亲嘴里说出来,就如同一把新发于硎的无情刀,晏然精心准备的遮羞布,瞬间被扯得粉碎。
尴尬和羞臊涌上心头,她不是口无遮拦、不知轻重的女孩,隔壁隋家大奶奶常夸她知分寸,识大体,周虑行果,有巾帼之风,可偏偏在王氏面前,这丫头就变成蛮牛一样的人物,横冲直撞。
晏然决定立刻反击,她要让王氏恼羞成怒!让王氏丢丑!让王氏感受她的感受!
“我管他是五品还是三品,他若心里把我当百姓,我就当他是父母官,供着,敬着,他若心里当我还是之前的然妹妹,那我为何不能向之前那样随意说话,若是拘着自己,说些没来由的客套话,不是浪费彼此时间吗?我这种粗鄙的女子,学不会做空头人情。”
王氏擅做空头人情,是出了名的,她被气得直跺脚,瞪着晏承恩,嚷道:“你总说我偏心,喜欢晴儿,不喜欢然儿,你看这死丫头,她什么时候把我放在眼里过?我看那吴家女婿,不是突发旧疾死的,是被这丫头气死的!”
“我,我是被你气死的!”晏承恩连拍数声桌案,他本是练家子,中气足,力气大,这一吼,堂上所有器皿家具都跟着颤儿,众人皆惊恐不安。
“你个妇道人家,你是疯了不成?这话岂是乱说的,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昏了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晏承恩难得一次的当面训妻,因为“气死新郎”这话,实在不能乱说。
王氏不是傻子,立刻也知错了,臊着脸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沈山搓着手,一脸无措,小时候,他在晏家做客,这种争吵,司空见惯,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多年之后,他万没想到,晏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更没想到的是,他此次来串个门,还要劝架。
“叔母莫气,然妹妹和我自小一起长大,她的脾气我最了解,她要是一本正经地同我讲话,我还未必适应!‘老样子’,挺好,我也是‘老样子’。”沈山堆着笑脸劝慰,他在官场上学习多年的本事,在晏家人面前,功力归零。
晏承恩顺坡下驴,陪笑道:“沈大人,不,不,还是贤侄说的对,大家都是老样子,你看那盆梅花,”他手指远处窗下的花几,岔开不愉快的话题,“这还是五年前,你送给晏然那棵磬口腊梅,树干粗了,我就分了一株移植到这花盆中,你看这分枝长得多好,和当年你那盆一模一样。”
沈山顺着手指瞅过去,晏承恩不愧是玩家,花养的很好。
眼神路过晏然时,小姑娘眉眼轻敛,脸颊的紫红已化成粉红,他料她也消了八成怒气,饶是如此,他还是舍不得将眼神离开,就那么怔怔望着,似要把几年来亏欠的凝视全部补上。
晏承恩追随沈山的眼神,朗朗笑意,从他嘴角浮起......他继续追忆往事,这大概是不太熟的熟人见面,唯一能做的事情。
当晏承恩提到,当年沈山拜晏然为师,学习武艺,沈山辶炒蚨系溃骸爸抖手脚笨拙,至今也没领悟拳脚要领,老话说:虎父无犬女,然妹妹这么厉害,那是因为叔父武艺超群,我在这方面实在是没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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