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蔓娘心肠也是够狠的,今日她走时,竟连滴眼泪也没流,你没问问她,以后还生不?”王老翁自顾自地说。
“说是生够了,这女子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王婆子深叹一口气,“蔓娘从小就怕疼,这两次遭罪,她也吓坏了,说是再也不生了,”王婆子盯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肚皮,冷笑道:“这丫头从小就爱漂亮,不想像我这样。”
“下次见到蔓娘,你得说说她,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晏家的媳妇,就要替晏家繁衍子嗣,这是妇道!”王老翁皱着两条浓黑的眉毛,大声道:“她以为她是什么公主、郡主吗?就算是公主、郡主,也要生孩子,我看她就是被那邻居白氏给教坏了!”
“你小点声!”王婆子拍了拍熟睡中的小晏然,压低声音回道:“你闺女,你自己说,我是说不动她。”
王婆子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庆幸:蔓娘幸亏嫁的是晏承恩,对生男生女没甚想法,若嫁王老翁这种不生儿子不罢休的人,那日子才叫真难过呢!晏家只是晏老爷对生儿子这事有执念,等过几年,他年纪大了,叫嚣不动了,这家也就太平了!再者说,蔓娘年轻,过两年身体调理好了,或许自己主动要生呢,孩子的事,就让孩子自己决定吧!
王婆子是一个特别能忍的传统女子,自十六岁嫁给王老翁后,一直在生儿子的道路上奋斗着,常年的“被迫生产”让她对王老翁早已厌烦,但表面上,她从未显露出一分不满。
王老翁对王婆子的推搪有些不高兴,又道:“晏家子嗣不旺,她要生不出儿子,晏家家产给谁继承?咱得替亲家老爷多想想,你有空还是要劝劝蔓娘,这女儿生孩子的事,我这当父亲的怎么劝?”
“我才不管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己的事情,自己定!你还嫌我平日操的心,不够多吗?”王婆子白了一眼王老翁。
王婆子的坚决不管,让王老翁心里不爽,但也无可奈何,眼前这个老婆子嫁给他后,除了姑娘生的太多,儿子生的太少以外,并无可挑剔之处。
王老翁摸摸挫好的指甲,感觉十分满意,换个话题继续说道:“孩子这么小,要不我们找个养娘吧?也省着我们两把老骨头受罪。”
“找养娘哪那么容易?找个年纪小的,咱家就多了两个孩子要照顾,找个年纪大的,心眼子有八百个,这小娃娃连个话都不会说,若受欺负怎么办?还是我自己照顾吧,谁让她是我女儿的女儿呢!”
说完,王婆子把嘴凑到小晏然脸蛋上轻轻嘬了两下,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之后,她直起身,扶着后腰,颤颤巍巍坐到王老翁身旁,温声道:“蔓娘每月给的恩养钱,要是请养娘,就不剩几个子儿了,这钱还是省下来,家里用钱地方多着呢。”
王老翁深有同感,点了点头。
王婆子叹了口气,继续道:“年初,北边地震,死了那么多人,这天灾人祸不知道啥时候就到眼前,咱们兜里没银子可不行。”她一边说一边摸出钱袋里的银子,一共有十二两银子,是晏然半年的生活费,王婆子就着微弱烛光仔细辨认成色,然后又在手里掂了掂。
“你要不拿戥子称称?”王老翁打趣道。
王婆子没理他,而是把银子塞回钱袋,又起身把钱袋藏到身后的樟木衣箱里。
王老翁待她回坐椅上,伸手握住老妻干枯的双手,暖心道:“咱家那二个小姑娘和儿子今年也不过十一、二岁,好不容易拉扯到不用太操心的年纪,如今又添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我还不是心疼你太累!”
“没事,多省下一些银子要紧,咱家还有二个姑娘要嫁,一个儿子要娶呢,再者说,养个娃娃能要多少钱?蔓娘给这十二两银子,说是给孩子的,其实我知道,她是想补贴家里,咱不能把姑娘这番好意浪费了。”
“难为这孩子了,我这当爹的没能耐,她出嫁时,也没置办像样点的嫁妆,也难为你了......”
“我这不是还有王管院一家搭把手嘛,四个孩子我都拉扯大了,不差这个小不点。”
王婆子善解人意的回答,让王老翁眼睛润了,他追随着老妻的身影,只见她先是将他刚刚挫下的指甲屑收走,擦干净桌面,用铜铗剪去烛花,然后又去了闺女房里,王老翁知道,老妻勤俭又勤力,她是要找几件闺女小时候穿的衣裳鞋袜,修改尺寸,给小晏然穿。
……
王管院是王家的远房亲戚,打小跟着王老翁,今年四十岁出头,他的浑家贾氏,负责王家厨房里的事,二人生有一子、一女,儿子王献在城里晏家的鼎香楼做帮厨,女儿王秀儿今年七岁,负责贴身照顾王家的四姑娘王芷、五姑娘王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主屋内,王老翁和王婆子因家中新添的小成员,商量到午夜,王管院那屋里,也因这个突然天降的小家伙讨论着。
贾氏今年三十九,个头不高,面庞黢黑,身材干瘦,常年操劳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高耸的颧骨下是两张薄如刀片的嘴唇,乡下人都说她这是苛薄苦命像。
贾氏一边叠着衣服,一边不停跟王管院抱怨,“嫁出去的女儿,卖出去的地,这晏家的孙儿关我们王家什么事!这王家平日里事儿就够多了,平白又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又要照顾吃喝拉撒,又要给她洗洗涮涮,工钱不见得多,事到不少。”
贾氏乜眼见王管院低头检查鞋底,不理她,故意提高嗓门道:“晏家那么大门户,也不说送个养娘过来,真是叫人笑话,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晏家做的妾,不是正妻呢!”她抖落着手头的衣裳,阴阳怪气地笑道:“怪不得人家说越是有钱人越小气,这王大姑娘真是算计娘家到骨子里了,把孩子生完,往娘家一送,这算盘打的叮当响,敢情阖家里外,可我一个老婆子劳累!”
“你这老贱才,老无知,你就少说两句吧!”王管院坐在门口小木凳上,手拿青布靴,指着贾氏道:“那是咱们大小姐的孩子,是咱主子,咱家献儿还在晏家打工呢,你这话传出去,咱们献儿能好过吗?”他狠狠地把鞋朝地面一磕,鞋底上夹的石子儿磕了出来。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论两辈以前,咱家祖宗还是这院子祖宗的哥呢!他们不过走了百来年的大运,再过百来年,不一定谁跟谁叫主子呢。”贾氏撇着大嘴,呲着黄牙说道。
“你可小点声说吧!我的老祖宗!这屁大的院子,你怕王老爷一家听不见是怎么的?王老爷对咱们不错,咱不说献儿在鼎香楼里做学徒,就说前年,你母亲下葬,还是王老爷拿钱办的,得人恩果千年记,你这养不熟的老贱才,良心都被够吃了!”
“我哪里有不感恩?哪个活我少干了?”
王管院被贾氏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他眯眼瞧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纳闷:这个婆娘当初也是一个温柔恬静、善解人意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如今这般贪婪无耻?什么时候变的?他要为此负责任吗?
王管院想起岳母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托嘱,心里泛起一丝内疚,可随即又被贾氏的聒噪刺激的忍无可忍,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心疼,转为冷漠、愤怒。
贾氏张牙暴口地打了一个呵欠,看着王管院气急败坏的样子,并不知收敛,反而心生痛快。
她放下手中的活,得意道:“我只想,咱家秀儿长得漂亮,等以后秀儿长大了,我也给她许个富贵人家,做妻做妾无所谓,只要别和我一样,嫁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天天为人做牛做马。”
说完,贾氏突然闭上了嘴,王管院以为老婆娘说累了,垂着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谁知,贾氏就像诈尸般,很快又挑起扫帚眉,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问王管院:“你说咱们秀儿要是许给王兆生,如何?王兆生可是王老爷的独苗,以后就算不出仕做官,这几百亩的田地也够生活了。”
王管院对贾氏的浅薄无知已经厌烦透了!他扔掉手里鞋,扑腾一声躺在床上, 他郑重警告贾氏:“这个念头,你给我彻底打住!你要是敢到老爷面前胡说八道,我就休了你!”随后,他把脸面向墙壁,不再做声。
片刻后,王管院又忍不住翻身坐起来,冲着贾氏说道:“兆生少爷是王老爷的命根子,怀他时候没跟别家指腹为婚,生下后也没定娃娃亲,王老爷那是对这个儿媳妇自有打算的,你道是为啥?”
“为啥?”
“蠢货,你自己去想!”说完,王管院重新躺下,面向墙壁,呼呼睡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嫁王兆生,还有李生,张生。”贾氏低声嘟囔着,她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女儿王秀儿寻个好人家,过上像蔓娘那样的富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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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说:不愁不养,只愁不长,转眼间,晏然在外祖母家已度过五个春秋,生活的自由自在。
这份自由,来自大家一致认为她只是暂住的“客人”,关于这一点,小晏然稍微懂事后就看明白了。
【出场人物】
晏老爷:晏庭海,晏家当家人,晏承恩的父亲。
王老翁:王氏蔓娘的父亲,晏然外祖父。
王婆子:王氏蔓娘的母亲,晏然外祖母。
王管院:王家大院的管院,也是王家远方亲戚。
贾氏:王管院的妻子。
王献:王管院儿子,在鼎香楼做帮厨。
王秀儿:王管院女儿,在王家大院里做女婢。
第6章 06最熟悉的陌生人
很多夫妻,过着过着就把彼此过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人人都以为“相濡以沫”是夫妻恩爱的表现,不知其后半句是“不如相忘于江湖”。
王婆子生育六子,晏然的母亲是长女,老二、老三早夭,老四,老五都是丫头,最后高龄生出一子,“繁衍后代,承继香火”这件事方才按下停止键。
生了这么多孩子,还要照看家里日常琐事,积劳成疾,在晏然五岁那年冬天,死了。
临死前,王老翁老泪纵横,坐在王婆子床边,两双纹如丘壑、茧如皮壳的大手,紧紧握着发妻,这个拼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如今要先离他而去,那种难过,用“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来形容亦不为过。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王婆子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夫妇之情,耦合耳,我死,无需挂念……
这句话,让王老翁心怀耿耿。
他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这老婆子不想跟我做下辈子夫妻了吗?
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晏然倒似有所悟,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生儿子”,不止外爷经常对外婆这样说,左邻右舍,谈及生儿育女时,也把“生儿”放在首位,晏然想,若女子婚后以生儿子为使命,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圈里的母猪,母猪生崽,公母都能卖上好价钱,可女人......
婚姻若如此,相忘于江湖未尝不可。
除此之外,王婆子还对王老翁嘱托道:“俗话说,三岁看老,晏然这孩子‘眉清目秀,顾盼非常’,长大后必定是聪慧机敏的女娘,可偏偏她性子倔强,还有锱铢必较的秉性,这样一来,以后日子未必顺畅,所以对然儿,你要费心管教。”
王老翁涕泪横流地承诺:“我知道了,放心吧!”
外婆出殡的那些时日,晏承恩和王蔓从城里赶回来,哭了一场,然后与兄弟姐妹们说了一堆互相安慰的话,留下一包银子后就走了,晏然依旧留在外爷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包括出殡那日,大家都没看到过晏然哭,惊讶之余,晏然多了一个新称呼:小没良心的。
外婆死后的一年,四姑娘王芷和五姑娘王蓁轮流照看晏然的吃穿,可这两个尚未出嫁、春心荡漾的姨母心思都在择婿上,哪有精力照看这个小累赘呢?
五月,山花烂漫,正是未婚男女走动频繁的季节。
庄里赵秀才,夫人死的早,一人拉扯三个儿子。
老大、老二少时考中了举人,威风无限,但也止步于此。
明朝开国皇帝,农民出身,非常重视文化教育,以至到了成化年间,全国上下,举子秀才不计其数,所谓“满城文运转,遍地是方巾”就是此意。
僧多肉少,官位有限,多数人都等不到出仕机会,比如赵家两个儿子,为了生计,一个去上元县府衙做了文书,一个做了私塾先生。
老赵秀才为人耿直,几年前得罪了庄里的乡绅大户,差点入狱,幸得王老翁出钱疏通,才留下一条命,两家也结下过命的交情,可惜身体经过这番折腾,元气大伤,王婆子死后半年,老赵秀才也撒手人寰。
赵家三郎赵诚实,字庸,今年十八年,身高七尺,虎背熊腰,做为农民,这种身板,是能干活的象征,可坏在他长了一张马脸,马脸也罢了,偏偏又细眉细眼,说起话来憨里憨气,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村里孩子戏弄他,给他起个诨号“赵大马”。
“赵大马”不好读书好稼穑,好在家学渊源,也混了一个秀才头衔,他从小青睐王家五姑娘蓁娘,二人有青梅竹马的经历,却无两小无猜的情份。
王老翁和蓁娘都不看好他,但他是方圆几里唯一愿意入赘到王家的人选,可见其心之诚,王老翁有自己的小算盘,对“赵大马”的态度不明不朗,赵家暗示联姻,王老翁含含糊糊不给准话。
五姑娘王蓁是王家众多孩子里,五官最精致漂亮的,但与晏然的母亲比,少了一些女人的韵味,要知道,高级的男人看女人,可不是只看脸蛋,还要看姿态韵味。
古语说:尤物可以移人
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世人不知,以为美色,实为媚态、风韵。
,尤物维何?媚态是已。
因此,像蓁娘这样的漂亮女子通常“心比天高,命比纸张薄”,她看上的公子,看她无味,看上她的儿郎,她又瞧不上。
蓁娘见大姐蔓娘嫁到金陵晏家,做了鼎香楼的少奶奶,衣食无忧,好不羡慕。
羡慕归羡慕,现实归现实,在王老翁眼里,蓁娘一不会治家理业,二不擅琴棋诗赋,三不像蔓娘能隐忍,有筹谋,这样的秉性,即使今朝攀上名门富户,婚后日子未必幸福长久。
与其这般,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一来家有亲兄弟撑腰,又有百十亩良田傍身,以后日子衣食无忧,二来王家要想出人头地,就要靠王兆生科考中第,因此,王家必须有个擅长稼穑之道的男人帮衬。
经过这一番盘算后,王老翁心里又倾向回“赵大马”。
“赵大马”知道蓁娘喜欢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为讨好心上人,最近到王家串门,他不仅戴上崭新的四方巾,还在巾两侧斜插大红绒花,风骚姿态,惹来邻里孩童们的嘲笑。
“赵大马,不害臊,为嫁蓁娘把花插,扇子一扇花飞了,蓁娘踢你个仰八叉。”
孩子们的“童谣”传到蓁娘耳朵里,真是又气又臊。
这日一早,王老翁打发走两个前来商议种稻改桑的佃户,急忙叫人去把“赵大马”请来,现在自家佃户看到别人家种桑赚钱,天天上来闹,也要跟风种桑,为这事,顽固守旧的王老翁好几个月没有睡好觉。
院东角,有一棵老槐树,五岁的小晏然独自蹲在下面,她身着半旧的蓝布小衫,用不知何处捡来的干树枝划着地面,这是除了挑促织、捉萤火虫之外,她最爱的娱乐活动――为蚂蚁战队“开疆扩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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