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知道妹妹所想,劝道:“我知道你中意上次张媪介绍的康公子,可他是个军户,纵使你再欢喜他,以后嫁过去,少不了麻烦事,你可知那军户是要世世代代服军役的?你想你的儿子也做军户?我看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我看他老人家最近对赵老三的态度有所转圜。”
王秀儿手里编弄起狗尾巴草,坐树下插话道.......
第8章 08四姨母的婚事
王秀儿道: “我娘说,媒婆的嘴,骗人的鬼,五姑娘可要多想想再决定,别着了媒婆那道。”
王蓁讥谑:“你个毛没长全的小蹄子,你知道什么?”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池面,似在寻找位置,然后她突然抬起粉臂,将握在手里的石子,以一种她认为完美的姿势抛向远方。
池谭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激起,就被吞噬了。
王蓁有些失望,石子飞行的路线,在她出手的那一刻就确定了, 可她却幻想能有奇迹发生。
这个池谭没有名字,在浅滩处,可以捡到许多漂亮的小石头,城里人称之为“雨花石”,这东西对土人
土人:当地人
而言,本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对外乡文人骚客来说,却愿重金买回去赏玩。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奇妙,你弃如敝帚,他人却视为珍宝。
王蓁从懂事起,就自认是被人误当敝帚的珍宝,她希望有人能慧眼识珠,就像发现长姐蔓娘一样,把她接出谷兰庄,“我命可真苦,大姐嫁到城里晏家,不愁吃不愁穿,做起人人羡慕的少奶奶,偌大的酒楼让她一人管着,威风死了!大姐夫更是一表人材,”王蓁埋怨到此处,停了一下,特意扭头观察王芷表情。
王芷沉吟不语,说不羡慕,是自欺欺人。
王蓁见王芷脸上和她一样冒着酸气,冷哧一声,“而且晏家又没有妯娌、婆媳那些麻烦事,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真是让大姐走了狗屎运,再看看我,同是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孩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王蓁嘴里抱怨不停,脸上大写着“不服气”三个字,她心里总有个念头:若是自己早生几年,嫁入晏家的就应该是她,大家都说她比蔓娘长的更漂亮。
王芷见王蓁怨气满腹,五官几近狰狞,做为王家未嫁长女,她有教导弟妹之责,她劝慰王蓁:“你也不用抱怨,一百个人一百个命,伸出五根手指还不一边长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抓住王蓁的小胖手,狠狠拍了一下。
宿命论,是安慰人是最好的借口。
“而且......”王芷抬头瞧小晏然正趴树杈上玩树叶,又心想小孩子能听懂什么,便也没了顾忌。
“你也无须羡慕她,你看她生不出儿子,自是在夫家也要受气的,要不怎么能把晏然那个小没良心的扔到咱家养,”王芷说到这,眼睛亮了,呼出一口气,自己心情也轻松了。
她继续道:“这五年来,大姐都未曾回过娘家几次,自己的亲生女都经管不了,想必她的日子也没我们想的那么好过!大姐夫虽然长了一副好皮囊,坐拥万贯家财,但是我看也未必对大姐有多疼爱,你想想,去年咱娘去世时,大姐夫来了不到半日就回城了,这村里那么多说闲话的,你难道没听见?”
这话,她是安慰五妹,也是安慰自己。
晏然趴在树桠上,静静地听两个姨母谈话,她远要比四姨母想象的成熟,不但记性好,理解能力也不错。
这些年,虽然她未见过几次亲生父母,但通过姨舅、外祖外母和周遭四邻的谈话,她也捋清了情况:父亲是个美男子,有钱但是败家,母亲是个大美女,精明能干,但因为没生儿子,日子过的并不畅快,母亲不常来乡下看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这世道有钱就行啊,” 王蓁说这话时偷偷觑着王芷 ,眉眼含笑,都是女人,她不相信会有例外,“有钱就可以到处找快活,哪还需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王蓁靠着身后的楸树,咯咯地笑。
“小五,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浑话,要是被咱爹听到,非扯烂你的嘴!”
王芷勃然大怒,薄薄的脸皮涨得通红,她蹙眉瞪王蓁,想说狠话,可终究开不了口,思来想去,还是劝道:“自娘去世,爹身体亦大不如前,趁他老人家身子还硬朗,帮你把婚事办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也嫁人了,难道你指望咱那只识孔孟,不知人间烟火的小兄弟,帮你操办婚事?”
王芷苦口婆心,王蓁漫不经心,她一边用手指卷着脸庞的那缕长发,一边阴阳怪气道: “你这是给赵老三当说客吗?什么时候你做起媒婆的营生了?赵家给了你多少喜钱?”
“我跟你说这番话,也是为你好,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王芷气愤难当,想要扭身离开,谁知被王蓁拽住。
“拽我作甚?我管不了你!”
“四姐,你也甭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想问你,你的杜公子若是军户,你还会与他订亲吗?”
王芷一时惶然,这个问题问得措不及防。
王蓁冷笑不语。
王芷吭哧半晌后,喃喃道:“应该……”她下意思去摸腰间的鸳鸯荷包,里面有杜郎送她的小银戒指――定情的信物。
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和杜公子算是两情相悦在先,媒婆提亲在后,这个尖锐的问题就如一个皇帝问爱妃,我若不是皇帝,你还爱我吗?
王蓁嘴角挤扯出一丝冷笑,她知四姐没有勇气说出心中所想,索性也不追问,而是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我为何不能嫁给康公子呢?”
王芷急得直跺脚,你能和我一样吗?
王蓁摩挲着手里的雨花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何不一样?
长姐的使命迫使王芷不得不压下脾气,虽然她只比她大一岁。
“你也非是那种牛性之人,何来在婚姻之事上就要钻牛角呢?那康家若只是军户也就罢了,家里妯娌一堆,婆婆刁钻,若他可以举业,日后也有个盼头,可偏偏这也不行!这样的条件,就是貌若潘安,又有何用?”王芷苦口婆心,为五妹分辨利弊。
王蓁心中哂笑:父亲常说,长姐自私,四姐厚道,看来父亲也是被四姐小白兔的外表蒙蔽了,再厚道的人,心里也有一本账,这世上,谁人不算计?不过有人明目张胆,有人暗度陈仓。
“赵老三再不济,两个哥哥都是举人,”王芷哪里知道这个妹妹并不领她的情,她继续为王蓁掏心掏肺地分析,在自家人面前,她一向磊落。
王芷道:“说不定哪日赵家兄弟补了缺,赵家有了盼头,咱家就也有了盼头,赵三郎虽然相貌不如人意,可他对你一心一意,又愿意入赘,日后所有事情不都是听你的?你看那些嫁出去的媳妇,哪几个是过的顺心的,事事都得看相公和婆婆的脸色,若是运气好,可以手里把着银子,日子还能好过,若是运气不好,银子过不了自己手,天天仰人鼻息,就依你这脾气,你能受得了几日?”
王蓁侧脸看向喋喋不休的王芷,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她学着王老翁的语气,对王芷道:“小四什么时候也会谋划了?我还以为咱家就老大心眼儿多哩,看来我是小看小四了。”
王芷敲着自己的胸脯,气道:“你别整日跟我小四小四的,你若不是我亲妹子,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呢!”
王蓁伸手勾住王芷肩头,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仰头笑道:“姐姐别生气,我们女子这辈子,哪有半分是由我们自己个儿做主的,既然父亲要招赘赵老三,那就听父亲的吧,我想通了,我这婚事要是再不定下来,就成老姑娘了,村里那些三姑六婆又要背后嚼舌根,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王蓁笑得凄凄惶惶,说得坦坦荡荡,看似被王芷说服,实则这几日她早就仔细盘算过:嫁给军户只是她一时头脑发热的想法,嫁给大姐夫那样的人家,才是她理想归宿,但现在并没有那样的人户来跟她提亲,既然这样,不如招个赘婿,万事都由自己做主。
退而求其次,也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况且,王蓁知道她的性子可没大姐姐蔓娘那么能隐忍……
“我看赵舍人不错,要是招他上了门,以后也能是小少爷的好帮手,小少爷也可以放心求功名。”坐在树底下,一直不声不响的王秀儿突然开口道。
王蓁眼色戏谑,上下打量着王秀儿,“你个小蹄子,倒是挺会算计的,和你娘一个样!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夫家,你到他家算计去。”
王秀儿比王芷、王蓁两个姑娘小四、五岁,柳叶眉,丹凤眼,眼梢有些向上吊,这个面相,给人一种极精明、擅算计的感觉。
王芷也直勾勾盯着王秀儿,小小的身板已显大姑娘的身段,眉眼间的神色更是与她母亲贾婆子如出一辙。
王芷不禁心里泛起嘀咕,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若王秀儿和她母亲一个品性,以后留在家里,肯定少不了惹事生非,待她长大了,还是早早给打发出去的好。
“我不嫁,我要留在王家,伺候四姑娘和四姑爷呢?”王秀儿嬉皮笑脸地说,刚才在她手里编弄的狗尾草,此时已经变成一个活灵活现的蚂蚱。
晏然在树上看着“蚂蚱”出神,胆胆怯怯地问道:“秀姐姐,给我也编一个好吗?”
“不给,想要自己编去,我这个是给四姑娘的。”王秀儿不耐烦地回道。
王芷斜眼看了一样“蚂蚱”,道:“她喜欢就给她,小孩子玩意儿。”
小晏然见王秀儿将“蚂蚱”递给自己,一反刚才的怯懦,傲娇扭头道:“我现在又不想要了。”说完还长长哼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爱要不要。”王秀儿鼓着腮帮,满不在乎,将手中剩下的残枝败叶弃之于地,然后在晏然的目光下,又用脚尖使劲的碾碎。
晏然从树上爬下来,其实她本不用人接,小孩子身体灵活,爬树和遛狗一样,是她每日都要做的事情,偏偏这日,王秀儿主动伸出双手,趁接她下树的空当儿,狠狠在她小胳膊上掐了一把,随后若无其事地快步走到王蓁身后。
王芷眼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权当这是小孩子间的负气玩闹,故也没言语。
……
一片厚云飘过,卷走了阳光,云彩四周镶着金边,刚好停留在王氏姐妹头上。
王蓁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石头子全都扔进池子,这次水花四溅,扑通扑通的,可一眨眼功夫,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四人掸去衣裙的泥尘,捋平裙身上的褶皱,迎着落日,手拉着手,朝家的方向走去。
没几日,王家央了媒婆到赵家提亲,愿赘赵诚实为婿,赵家也乐见其成,还自谦自家是蒹葭倚玉树
蒹葭倚玉树:比喻一丑一美不能相比。也用作借别人的光的客套话。
。
因为王、赵两家都刚办过丧事,双方择定丧期满后,就立刻成亲。
第9章 09童年的星星
王家女儿的婚事都有了着落,王老翁眉心舒展,心事落地,日后儿子兆生再登科及第,他也就此生无憾,不愧王家列祖列宗了。
这年六月,天格外热,三五农妇结伴,蹲坐村口的枣树下,搬别人家是非,嚼自己舌根,是她们最大的消暑娱乐。
这棵大枣树有两百年多年的历史,据说是北方难民带来的种子,枣树和人一起在这里落叶生根,人换了好几代,枣树还在。
树有两围粗,六、七米高,枝繁叶茂,每年秋天都会结出很多又大又甜的枣子,庄里婆娘经常摘了枣子,捣成泥,做成果子吃。
在谷兰庄,这枣泥馅的果子,晏然觉得还是外婆做的最好吃,邻居阿婆说,她这是先入为主,是一种不准确的认知,然后塞给晏然自己做的枣泥果子,声称比王婆子做的好吃很多倍,晏然说,外爷也认为外婆做的果子最好吃。邻居阿婆悻悻道:“你外爷不但眼光不行,品味也不行!”
晏然特别喜欢爬到枣树上玩,一是看得远,村里往来的人,尽收眼底,二是可以听树下婆娘们唠家常,这也算是一种“社会课堂”。
这日树下,一个穿皂色细麻短衫的妇人,用下颌点着对面包头巾的女人道:“她家那个死了一年了,王老汉要续弦吧?”她用又短又糙的食指指向树上的晏然。
包头巾女人道:“我估计得续,这婆娘可以不找汉子,这汉子不管多大年纪,都离不开婆娘,你去给说说媒,说成了,王老汉给的赏钱可不会少。”
其她妇人听了,呲牙哄笑,有的还情不自禁地用肩膀蹭旁边人的肩膀,好像要说亲的是自家人。
大家拿王家开了一会子玩笑,一个胖妇人转了话题,“洪武时下的令,你们还记得吧?要是三十岁以前死了丈夫,五十岁还没改嫁,就可以免除家里差役,旌表门闾,这比儿子考上秀才还风光哩!”
“呸”扎蓝布头巾的女人吐掉口中的瓜子皮,咧嘴道:“是啊,隔村张寡妇守了三十年寡,上月府衙的人,还有里长,宗族耆老,村里乡绅,好多好多人,乌泱乌泱的,在村口给她立了贞洁牌坊,好不热闹哩,连他儿子都威风起来了。”
晏然骑在树桠上,听得津津有味,在姐姐晏晴坐在金陵大宅里苦习琴艺的时候,她却在乡下受着不一样的“教育”,什么张家婆媳不合,持刀相向,李家要休掉三年无所出的儿媳,另娶秦寡妇,钱家的麻子儿子讨了一个漂亮媳妇,聘礼足足有两车,诸如此类。
庄里的婆娘们,只当晏然是一个小透明,没有父母庇护的小崽子,谁还会在意?故在小晏然面前说话无遮无拦,女人结婚、择婿、生子、谁家扒灰、偷情各种奇闻艳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蓝头巾旁边坐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小媳妇,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手里拿了一把生栗子,正挨个分,“守寡三十年,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这日子还不如死了呢,”小媳妇说话的声音不大。
“瞧你那离不开男人的熊样,你呀,快去烧烧香,盼你家男人长命百岁,可别让你独守空房,你呀,当不了贞洁烈女。”胖妇人咯咯笑着,欠起身,从小媳妇手里抢了两个生栗子,一个塞进嘴里,一个扔给树上偷听的小晏然。
晏然接过栗子,道:“为啥男人就知冷知热,自己不知道吗?”
妇人们被童言逗得前仰后合,都道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这男人的冷热和女人的冷热不一样。
哄笑后,蓝头巾忽地扯开嗓子道:“那些贞洁烈女有几个是自愿的?如果她的姑舅,爹娘要她另嫁的人,是她们心里喜欢的,谁还愿意要这个贞洁烈女的帽子?你愿意?还是你愿意?”她手指身旁的女人。
众人中有摇头的、有点头的,无论那种,脸上都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窃羞。
蓝头巾继续道:“这没了丈夫的女人,要么就被说是克夫,不好再醮,要么就要卖去七、八十的老汉做妾,与其这样,还不如忍了这辈子,混个贞洁牌坊,捞点实惠。”
众妇人点头,接着又一起叹起气来,半晌功夫,满地瓜皮果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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