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第一次见沈山拍马屁,还拍一送一,扑哧笑出声来,刚想开口玩笑两句,转头碰上王氏的牛铃大眼,算了,不说也罢。
晏承恩开心,亦不忘自谦,连连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眼见堂上气氛越来越和谐,这时管门小张又上来报:“晏二老爷和二奶奶来访,在照厅等候。”
晏承恩暗喜,刚还犯愁如何给孩子们提供相处机会,没想到破局的人就来了。
“诶呀,不巧了!不巧了!我二哥是找我商议族里学堂筹资一事,这学堂一日不落成,孩子就没地方读书,读书是大事啊!恕我不能久陪。”晏承恩拱手抱歉,扭头看向王氏,用命令口气说:“夫人随我一起去,这事还需要你的参谋。”
随后吩咐下人,把晏二老爷夫妇俩请去外书房。
晏然脚尖拍地,心想会客终于结束,她脉脉看向沈山,做好随时送客的准备。
可她没有晏承恩心想事成的好运气,紧接听到晏承恩对沈山说:“你们兄妹俩许久没见,正好聊聊,想必你也知晓她那婚事,正好开导开导她!叔父拜托你了!中午别走,一起用膳。”说罢,他用手指着晏然,暗示她要安安分分,然后拽着王氏跨出门槛。
王氏起初还不愿意,倒不是因为男女大防,而是怕晏然语言莽撞,得罪贵客,况且,见粗鄙不堪的二伯,哪有坐这与青年才俊聊天舒坦。
王氏使劲Y着手腕,可她哪里能挣脱晏承恩铁钳子般的大手。
晏承恩会错意,出了金英堂,便附身凑到王氏耳边,悄声安慰道:“咱闺女的身手,十个沈山也打不过,何况现在是在晏府,你担心个球?”
王氏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不是担心晏然吃亏,我是想着要顾及名声,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她都要嫁不出去了,还顾及什么名声?”晏承恩再次会错意,拉着王氏的手,大步流星朝书房走去,王氏小脚紧随,“你慢点走,我鞋都要掉了,你急什么?”
晏承恩心道:这事能不急嘛,感情要快点培养,万一哪天,朝廷调令,又外派做官,两地相隔,怎么办?
王氏气得捶胸,“我说的不是你女儿的名声,我说的是沈大人的名声。”
“沈公子的官声,自有他爹操心,我就管不着了。”
晏承恩一扯嘴角,露出一丝憨憨的坏笑。
【出场人物】
沈山:晏家世交子侄,历任山西大同府推官、文选清吏司的郎中。
第4章 04晏然心头一颤,好像从中听出别番滋味。
目送长辈离开,沈山起身松展手脚。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是觉得金陵最好!贵府还是老样子啊!这个水晶灯,是新的......”他絮絮叨叨,佯装回忆过往,然后很自然地坐在晏然身旁。
他看向她,终于安静下来。
没有“暴躁”长辈在身旁,轻松的不止是沈山。
小丫头绮云也心情畅快,眼神跟着沈山的脚步兜兜转转,最后锁定在他刚坐过的位置,眼神向下,她瞄到地上有两个四四方方的描金篾丝箱。
按惯例,每次沈山回金陵探亲,总会给晏然带上一箱新鲜物件,从吃的糕饼到花笺、书籍、玩偶,再到擦头发的桂花油,晏然想不出他是如何想到买桂花油的,问了,就说是同僚买多了,匀给他了。
晏然起初收到哥哥的礼物,受宠若惊,因从小不被家人疼爱,她很少有礼物收,后来收的多了,便有些不好意思。
沈山提议她可以请他在鼎香楼吃顿大餐,以示回礼,晏然认为这个主意好,可仍不够。
她从不愿意占别人半分便宜,父母不疼的孩子,总认为不配拥有别人的偏爱,故沈山举家进京赴任后,留在金陵的宅院,就由晏然隔三岔五的去照看,然后她会写信向沈母汇报。
有了这种劳动付出,收下沈山的礼物,她便自认不欠他了。
晏然不像王氏,她对物质的渴求并不强烈,每次沈山拿来的东西,她只是挑选出几样自己需要的,比如笔砚、书籍、图册,剩下一些小孩子才喜欢的,就落在绮云手里。
是以绮云见沈山来访,她激动的心情和别人是不同的,此刻她正眼巴巴看着、盼着。
沈山让绮云先把礼收了,拿回无有斋去,别再急坏了,晏然看绮云一脸没出息的样子,允了。
跟随沈山的小童,请求离开一会,去寻个方便,绮云便捧着高出头的篾丝箱,带着小童一起出了金英堂,关上堂门的那一霎,她犹豫:寒冬腊月,总不能敞着门,可关上……算了,沈公子又不是外人。
金英堂上,两个落单的幼时玩伴,相视一笑。
早上,仆婢满地,一家人围坐一桌吃饭时,略显充实的金英堂,此刻空旷如山谷阔地,晏然坐在椅上,第一次感觉自己颀长略显健硕的身段,似乎也没想的那么颀长、健硕。
她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男人,他神采奕奕,不用问,也知道他这两年过得顺风顺水。
她有些不安,起身走至窗下黄梅前,“沈伯母可好?可有和你一起回来?”
她故作不知情,事实上,沈山回金陵的第一天,沈家的消息就已经从沈府传出来,这些年他帮沈家照看宅院,可不是白看的。
“我外大母身体欠安,母亲要在京城伺候她老人家一段时日,估计开春,再回吧,”说到此,沈山特意顿了下,他望着她丰腴窈窕的背影,郑重其事道:“家母让我跟你说,她很想你,等她回金陵,你要好好陪她聊聊。”
晏然心头一颤,好像从中听出别番滋味。
沈山接着道:“我要赶着上任递贴,拜谒本地同监、祭酒,事务蜩螗,官场繁礼多仪,另外......”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们举家搬回金陵,沈府内,部分房屋需要修缮,年底时间紧迫,我也要亲自跟进这个事,”说完,他自己点了点头,确认没有错漏。
沈山回答得很详细,晏然抿嘴一笑,笑他没有必要汇报得如此详细。
她弯下腰,把脸凑到花枝上,这磬口梅是腊梅中的极品,仅一枝就可花香盈室,如今这花虬枝盆昂,她不得不佩服父亲在“玩物”上,的确有天赋,更要感谢沈山当年送的这棵可生根繁衍的礼物,很好。
暗香飘过,消散了她的焦虑。
“春天不远了,”她回头看他,眼底忽现一抹晶莹的光彩,“伯母回来记得告诉我,我一定去看她。”
沈山笑着说好,二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叙旧,沈山只字不提关于晏然的传闻,以至晏然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没听说。
晏然想从沈山脸上得到答案,可这张脸显然比小时候要能藏事,再加上多年没见的陌生,晏然观察半天,也没找到让她满意的结论。
反是自己泛青的眼圈,落到沈山眼里,他知她近日一定睡得不好,再坚强开朗的姑娘,遇到新婚就丧夫的事情,都要苦恼一阵儿,“过来,坐这!”他指身旁椅子,语气柔和坚定,不容拒绝。
晏然坐回高背椅上,翘起二郎腿,她的确不像姐姐晏晴那般有闺阁风范,因喜爱舞刀弄枪,她四肢灵巧,举手投足都带男儿飒爽的模样,或者说不拘小节。
“拿来!”沈山扫了一眼她翘起的腿,并没阻止,而是把眼神锁在她黑眼圈上。
“拿什么?”晏然放下二郎腿,低头看着地面。
“手,我给你把把脉。”
这近似命令的口吻,让晏然倏然抬眼,沈山哥哥虽非医官,但是自沈母生病,他自学成医,《素问》、《脉决》等医书皆滚瓜烂熟,每次大夫开过的方子,他都仔细询问药理药性,亲自煎汤煮药。世人夸赞沈山是孝子中的典范,和晏然的名声截然相反。
可人无完人,沈山的天赋仅限于“文”,要是让他骑马或者像晏然一样练习拳脚功夫,那就不行了。
晏然自小与沈山兄妹相称,所以哥哥让他把胳膊伸出来,她就乖乖地伸出来搭在案几上,撩起袖口。
沈山见她如此听话,憋着嘴角笑意,调息了至数,强作镇定地探起脉来。
二人不再言语,金英堂安静得只剩两人的心跳声。
绮云送东西回来,前腿刚跨过门槛,后腿便停在空中,何以座位变了?何以还摸上手了?就算老友重逢,情好逾恒……再看是诊脉,哦,吓死宝宝了,绮云扶着胸口,跨过门槛,扬脖喊道:“沈大人,我家小姐最近睡觉总做噩梦……”
“那食欲如何?”
“食欲很好。”绮云走回晏然身后,一本正经地答,脑里浮现早上小姐风卷残云饭桌的景象,二小姐的食欲真是......让人羡慕。
晏然扭头瞪了她一眼,很少害羞的她,居然脸红了。
绮云立马站直身子,绷紧小嘴,表示自己知错了。
晏然又转头向沈山解释道:“不是做噩梦,就是手压身子睡觉,容易魇着,人人都如此,没甚大惊小怪。”
沈山道:“纵然如此,也是心思过重所致。”继而闭上眼,凝眉思忖,“无大碍,你的身体底子好,回头让人抓些朱砂、龙骨、酸枣仁、柏子仁等安神的药吃,平时多和大家说说话,别胡思乱想,饮食上注意清淡。”
“说话?”绮云像看到救星,立即抱怨道:“我没说两句,我家小姐就嫌弃我是话痨。”
“难道你不是吗?”沈山笑着,莫名地和晏然站在了一条战线。
绮云一噎,朝着天花板翻了一个大白眼,这时小童也方便回来,接着沈山的话道:“女人都话多。”
沈山陪着这俩小孩嘻嘻哈哈了一阵,三人甚是开心。
唯独晏然感觉浑身哪里不自在,众目睽睽下,她猛地抽回手,脸颊、耳朵连带脖颈难以抑制的火辣辣地哄,刚刚诊脉的举动草率了!
若刚推门而入的不是绮云,孤男寡女,把手诊脉,有口难辨。
闲言猛于虎,她虽不怕,但她不想连累沈山,当官之人最重名声,刚回金陵,根基还没坐稳,如果这时扯出他和“寡妇”纠缠不清的谣言,那她如何对得起一向视她为女儿的沈伯父和沈伯母。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强撑着无所谓的样子,晏然眼巴巴地看向厅堂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二伯父来为何事?”
沈山看出她装模做样,起身坐回晏然对面的椅子上,绮云给他换了热茶,谢他的礼,复退回到晏然身后,垂手含笑站着。
两个年轻人默默坐着,任凭时间一点点流逝,都长大了,一切都变了!
外面北风,袭云卷沙,萧萧瑟瑟;
堂内故人,心有山海,阒寂无声。
沈山缄口不言,默默品度眼前女孩,这丫头不似以往爱笑了,我还是回来晚了!沈山难过到自责,转念想到晏然搞出来的那档绯闻和婚事,他又想站起来好好痛骂她一番:“纵使你在晏家过得再不如意,可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自己出去找婆家,失败一个,又找一个,你倒是越挫越勇!可要找也要找个身子骨硬朗的,你是多么想嫁人,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沈山正暗自生闷气,耳边传来晏然懒洋洋的声音,“哥哥若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时辰不早了,我也要起身去静慈庵,给隋夫人送些过冬的食物。”
“你这是驱客?”沈山涨红脸,只感觉太阳穴一突突疼,刚刚我还给你送了两大箱子北方特产,还为你把脉问诊,为你在晏叔父叔母前打掩护、说好话,如今我还没喝完一盏顺心的热茶,你就撵我走?这种感觉不能说是心寒,只能说是愤怒。
晏然笑靥如花:“我那属癞皮狗的二伯来了,你刚也听到了,他要知道大人在这,非缠上你不可?你不怕?”心下却想,人贵自知,知耻不辱,别说婚姻,就算朋友,不同阶层也终将分道扬镳。
送走沈山,晏然和绮云乘暖轿,速往城郊青岩山,这一路,她想了好多……
第5章 05酸儿辣女,男尖女圆,此胎必是男胎。
十九年前,成化二十年。
京城皇宫内,大明朝的宪宗皇帝,被术士哄骗得团团转,群臣激愤,在远离皇宫两千里的金陵城内,晏家也被江湖游医欺骗得好惨。
***
王氏怀晏然时,所有人根据胎像,皆断定此胎必是男婴,晏老爷欣喜,延请城中最好郎中切脉,郎中信誓旦旦:所谓酸儿辣女,男尖女圆,是男婴,没错!
对于人丁不旺的晏家来说,收获男婴,不啻金榜题名,郎中之言让一向行事稳重的晏老爷,不稳重了,他大张旗鼓,迫不及待地告知远亲近邻,大摆宴席,广施善粥,为晏家即将诞生的孙子祈福。
可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还是个女孩。
晏承恩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整日吊儿郎当,出去瞎混。留下被打脸的晏老爷天天在家唉声叹气,抱怨也不是,开心也开心不起来。
王氏虽出身乡下,但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嫁入晏家后,又没婆婆约束,小姑娘的性子还在,她见不得晏老爷看她时臊眉搭拉眼的样子,孩子刚满周岁,就赌气把晏然送回娘家养。
之后,邻里有人问起这孩子,王氏谎说:“术士言此女命有关煞,不能养在家中。”
王氏娘家世代务农,住在金陵城北十里之外的谷兰庄,庄子有二百来户人家,洪武年间,王氏祖上从山东举家搬到此地,山东人擅农活,肯吃苦,几代人下来,置办了几百亩地的家业,家里亦有七、八个佃户。虽没有城里晏家富裕,但在谷兰庄,王家也算富户。
深秋的夜晚,天上银汉迢迢,地上烛光点点,王家大院里,看门护院的大黄狗被瑟瑟秋风撵进窝中,没有烦恼的它,早早进入梦乡。
幽暗烛光下,王婆子一面轻轻拍打身旁的婴孩,一面悄声跟王老翁说道:“我看咱大丫头蔓娘在晏家日子,也不甚好过,要不何以忍心把恁小的娃娃送回来养?这才断奶,就离了亲娘,不喝亲娘奶长大的孩子,都不与娘亲。”
王老翁皱着眉,点了点头,神情颇担忧。
“当初,我就说,这高攀的婚事要不得,人啊,享多大的福,就要遭多大的罪!”王婆子脸上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得意神色,这份得意源于她曾力劝蔓娘放弃这门婚事,源于她曾说过: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蔓娘不信。
“蔓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喜欢吃好的,穿好的,只要这两点满足了,别的苦,她都不在乎。”王老翁讥谑道。
王婆子哼唧了一声,没言语。
王老翁正值天命之年,农民出身的他,身子骨非常硬朗,一张古铜色的四方大脸,鼻直口方,一副憨直相貌,他幼时读过几年圣贤书,性格迂腐,重情重义,在谷兰庄,得了一个“老好人”的名号,谁家婚丧嫁娶,或者谁家孩子赴京科考,缺了盘缠,再或者庄里的鳏夫寡妇生计出了问题,他都是第一个带头捐款。
此刻,他看向床上的婴孩,心情喜忧参半,喜的无需赘言,忧的是女娃在爹娘身边不过十几年,若在乡下再耗上五年八载,母女情悭。
桌面上有一个枣木匣,看上去年纪比老王翁还大,王老翁打开匣盖,摸索出一把铜锉刀,他佝偻着身子,身体凑近烛光,用挫刀一下下打磨新长出的指甲,白天,他第一次抱晏然时,粗糙的双手险些划破晏然细腻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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