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的粥卖光了,不过我这有鸭油包子,还热乎呢,我给你俩拿几个。”
晏然和绮云盯着屉笼,咽着口水。
晏然接过包子,跟绮云各分了一个,“献哥哥,你做的包子真好吃,要是贾婆婆做的包子也这么好吃,我当初就赖在谷兰庄不回来了。”
晏然不忘夸奖王献。
“是啊,我娘做的包子要是好吃,我也不来城里打工了。”王献伸手从橱柜上拿起两个大陶碗,给晏然和绮云倒了两碗热水。
这时掌柜晏城走进厨房,两个小偷吃鬼吓了一跳,晏城装作没看见,转头安排小厨工一些事,就出去了。
晏然怕晏城去府上告状,脸上露出心虚的神色。
王献安慰道:“没事,他不会说的。”王献用手指指水碗,示意让她喝水顺顺,别噎着,然后问道:“府里厨房没有吃的吗?怎么跑出来吃?”
晏然喝了一大口水,似被烫到,吐着舌头,道:“也怪我们倒霉,绮云去厨房找吃的时候,被金妈发现了,你知道她一向看我不顺眼。”
“慢点喝,那个……”王献想起金妈那张嘴脸,本想飙几句脏话,可想当着晏然面不好,便转了话锋,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就来找我,这点事儿我还能做主,你还小,不能饿着,”王献想摸摸晏然毛茸茸的头发,可眼前这女孩子已经出落成姑娘的模样,他不好意思地把抬起的手又藏到了身后。
晏然吃完包子,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儿,低头想了会儿,猛然开口道:“献哥哥,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招人喜欢啊?我母亲待我不冷不淡,我父亲对我也似有似无,就连金妈看我的眼神也很嫌弃......”
第30章 30告状
“......”王献一时哑然,手摸额头,思考如何作答。
晏然见他为难,笑道:“没事,其实我都知道。”
王献擦净双手,拍了拍晏然肩膀,轻声道:“哪有爹娘不爱亲生孩子,你爹每日陪你习武,你娘送你去隋家私塾,怎么你还能说爹娘不疼你呢?多少人都没有你这条件。”
王献自认这番话很有说服力,晏然听了,敷衍一笑。
晏然和王献说话时,绮云又跟店伙计要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旁边小厨工走过来,笑道:“这小丫头真能吃!”
绮云鼓着小嘴,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是我能吃,是你们做的包子太好吃,实在是让我难以抗拒!”
王献和小厨工都笑了。
这对儿主仆都长了一张甜嘴。
晏然扭头看绮云,提醒她,再过一个时辰,又要吃午饭了,你留着点肚子。
绮云眼珠骨碌一转,跟厨工要了一张油纸,“那我把这个包子带回去,下午咱俩再吃。”
王献笑着阻止,“凉了鸭油腻,你们饿了,随时过来,我这灶上随时有热乎的糕饼。”
众人亦说:“守着鼎香楼,饿不死你们两个下丫头。”
晏然说好,拽着绮云给王献道谢后,两人从厨房后门溜回晏家,人不知鬼不觉。
这一天,漫长且无聊,晏然午觉醒后,想找晏晴玩,可想到今日有晏庭海重金延请的琴师上门授课,便也懒怠去凑热闹,在无有斋前的空地,打了一套拳脚,便回房看书,绮云则坐床尾练习针线。
晚上吃饭时,晏承恩依旧不在家。
第二天,王氏带着晏然和晏晴去二伯家吃席,初更才往家返。
第三天晚饭,一家凑齐了。
时下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晏然穿了一件旧罗夹袄和旧绢的长裙,坐在身着华服的晏晴和王氏中间,那模样就像立了大功的丫鬟,被主子赏赐一起进餐。
不和谐的事情,只要时间长了,也就和谐了。
晏然当然也喜欢漂亮的新衣裳,但曾向王氏争取过几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有了这个经验,她也再也不开口要新衣服穿了,况且晏晴的旧衣无论质量、款式皆属上乘。
退而求其次,她也接受了现实,只是偶尔见到晏晴又穿了新衣,她仍会心里酸溜溜的烦躁半晌。不恨寡,只恨不公,她很多次想对母亲这样说,可没找到机会开口。
眼下她有两句更要紧的话要说。
看着丫鬟们流水般的把十六道菜布满餐桌,又流水般的消失在廊庑尽头,门关上的那一刻,除了晏家人,堂上留守的只有各自贴身的丫鬟,小厮,以及两个传话的嬷嬷。
晏然夹了一块儿鱼肉放在碗里,扫视桌上四人, 见大家心情都不错,她想现在应该是说出第一个想法的好时机。
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对王氏道:“母亲,我白天要是饿了,是不是可以去厨房拿吃的?”
王氏还没反应过来, 晏承恩抢先说道 :“这是什么没来头的话?你饿了,就吩咐绮云去厨房拿,咱家别的不说,吃饭绝对管够。”
晏然笑道:“她觉得也是,”哪有孩子饿了,不让吃饭的理,晏然把前日绮云去厨房要包子不成的事情说了一遍,还特意强调被金妈打了手掌,到现在都提不起热水壶。
“你为何阻拦云丫头拿吃食?”王氏放下手中的银箸,一脸不解,回头看向金妈。
金妈理直气壮地解释,“我是想小孩子吃东西要按时,不能惯,要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样到了饭点,就不认真吃饭了。”
王氏点点头,觉得是这个道理,思索片刻后,又道:“话虽如此,不过小孩子长身体,虽然我们不能惯着,但是真饿了,去厨房拿点吃的,也不是不可以,以后这事你就不要拦了,只要这丫头没出阁,在晏家一日,我们就得好吃好喝养着,免得传出去,我又落个苛薄孩子的名声,我现在这头上啊,恶毒的名声已经不少了。”她指的是生不出儿子,还霸着晏家经济大权这件事。
王氏乜眼扫视了一遍晏家父子,这次说者有意,听者反倒无心了。
晏庭海就像没听见似的,转头跟刘武说堂上有点冷,刘武马上叫人端上两个火盆子,放在晏晴和晏然身后。
金妈领了训,脸上讪讪无光,退回自己候命的位置上。
这个状看似告成了,但晏然心里五味杂陈,看上去金妈受了指摘,实则王氏心中顾虑的终究只有自己,金妈自然也不会把这种指摘放在心上。
晏然有些失落,身后的绮云很想让少奶奶知道,金妈这么做不是为了给二小姐树规矩,而是欺软怕硬,跟着大小姐的绮霜就可以……
晏然猜出绮云好冲动,把左手放到背后摆了摆,让她不要继续说了。
晏晴觉着妹妹的话不可思议,一定是绮云嘴笨或者其它什么原因,让金妈误会了,扭头想悄声告诉晏然是误会,正瞧见晏然给绮云摆手,晏晴顿时又疑惑了,到嘴边的话想想还是咽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晏然又抛出一个重量话题:“前天二伯父来了。”这话她已经憋肚里三天了,今天家里终于人齐,她实在见不得父亲整日被二伯父算计,希望祖父和母亲能劝阻劝阻。
王氏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他又拿走什么了?”
“花厅案几上的甘文台香炉。”晏然一边舀着汤羹一边答。
“二伯三天两头来咱府拿东西,他当我们都是冤大头不成,这人真是贪得无厌!得了皇帝想神仙。”王氏放下碗筷,长吁一口气,显然这事比刚才之事更让她头疼。
晏承恩倒是不恼火,模仿晏庭海的语气,“饭桌不叹气,你懂不懂规矩?”说完,一脸调皮看向父亲。
晏晴端起一碗桂花莲藕羹,猛喝了两口,就算她是家里的小白羊,不谙世事,可只要不是傻子,也知道二伯这种三天两头坑蒙拐骗自家人的亲戚,还是少来往的好。
众人心潮激愤,晏承恩瞪着晏然,小声嗔道:“就你爱打小报告!”
晏然做了个鬼脸,佯装没看见,转头和晏晴说起悄悄话。
王氏正要训夫,晏承恩抢先义正词严道:“二伯那是我亲兄弟,一母同胞,连着血脉的,跟我拿点东西怎么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三天两头跟我吵吗?咱家又不是就那一个香炉,下回我去苏州再去甘回子那买一个就是了,再说这次二伯也没空手,还给我带了一个鸟笼呢。”
“甘文台香炉多钱一个,鸟笼多钱一个?”晏晴终于开口,声音很小,可大家也都听见了。
“你看看,你看看,连女儿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算这个账目吗?”
“我二哥就是好玩这个,说是拿回家玩几天,过几天玩腻了就送回来了,看你们一个个把我二哥说成什么人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夫人也不要因为前几日二嫂说话得罪了你,你就迁怒到二哥身上,乡下人小气的毛病,你什么时候能改?”
王氏最厌人家说她是村妇, 脸皮登时黑成紫茄,怒嗔道:“二伯占咱家便宜,有目共睹,二嫂堵怼嘲讽我,也是事实!你做人相公,不偏向自家媳妇儿说话,心里就知道你二哥,你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尽做些缺心眼子,胳膊肘往外拐的事,这家的东西,我看,早晚都得搬你二哥家去。”
王氏越说越气,伸出手指在晏承恩额头上狠狠一戳,结婚十余年,她早已对这个相公没了敬畏之心,相反,这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她觉着徒手撕了才解恨。
晏承恩是习武之人,王氏的小手指,对他来说如同隔靴搔痒,只是听到‘家里东西都尽归二哥’这句话时,他更认定王氏小题大做,晏家好东西无数,若不是晏然今日打小报告,想必桌上少个炉,少个罐,王氏也无从知晓。
眼见男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王氏气得心慌皮颤,金妈给王氏倒了一杯茶水,捋着王氏的后脊梁顺气,轻声安慰,少爷说的都是气话,就算是亲兄弟,也都是各家过各家日子,谁还能傻到把自家东西拱手送外人。
王氏见说不动晏承恩,遂将希望寄托在公爹身上,可晏庭海一言不发,王氏更是生气,想撒泼打滚,发散闷气,又有些不敢,一肚子气窝在心口,立刻觉着头麻心慌,无可奈何之际,晏庭海终于开口, “行了,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怎么一吃饭,你们就那么多话,平时不见你俩有那么多话说。”
晏庭海终结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辩。
不肖半炷香的时间,大家终于吃完饭,各自回到房间,一群小丫鬟、老妈妈上来收拾碗筷。
王氏气尤未消,红着眼圈,怒气冲冲径奔玉烟阁,紧随其后的金妈走出了晏家二号主人的步伐。
晏承恩则留在金英堂,叫人把鸟笼子拿过来,继续训鸟。
晏晴搀着晏庭海迤逦至寿芝堂休息。这日,她披着貂毛镶边的大红斗篷,内穿金丝织锦的夹袄,内穿月白色满地绣花的百褶裙。华丽的装扮与她的年龄有些不符。
第31章 31镜中花,水中月
自从回到晏家,王氏安排晏然住进偏院闲置的书房,就再没提过换房。
可见面对资源分配时,第一时间放弃了,期望日后重新分配,基本是不可能的,晏然在饭桌上知道这个道理,在生活中其它方面,还没学会融会贯通,她单纯觉得这间房子比谷兰庄强多了!
凡事怕比较,当晏然熟悉了晏家情况,她惊觉自己“吃亏了”!
她不患寡,只患不公,她想找王氏闹,找晏庭海评理,找晏承恩诉苦,可想起外爷曾说,长辈都喜欢听话的孩子,她权衡半日后决定放弃,怨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开花结果就是迟早的事。
小孩子喜欢模仿,晏然见祖父的寿芝堂,母亲的玉烟阁,姐姐的冬青阁,均有名号,遂也给小书房命名――无有斋,之后,煞有介事地倩隋白氏提字,央刘武做匾,悬于门额。
晏庭海曾问晏然,无有斋的“无有”作何解?
晏然回:“无有”即无奇不有,诗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有马多如簇”,无有斋前身是书房,“无有”二字,将时刻提醒她勤学苦读、开卷有益。
晏庭海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而在王氏眼中,“无有斋”三个字,就是对她明目张胆地挑衅,暗讽她的刻薄与不公,“无有”就是什么都没有嘛!“供你去读几年书,就敢嘲讽老娘?既然如此,你就彻底无有吧!”王氏心里如是想。
王氏和晏然除了相貌像,性格中的倔强也如出一辙,这些年来,母女二人渐渐离心,王氏故意偏袒晏晴,她希望晏然服软,可事与愿违,晏然宁可不要鲜衣美食,也不低头。
刘武性子耿直温和,他喜欢晏然机敏聪慧,同情晏然无人妍暖的处境,他劝晏然: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低头认错,哄王氏开心,她在晏家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可晏然认为“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如果母爱要靠“溜须拍马”获得,这种亲情,她宁可不要。
晏然对王氏和晏承恩彻底失望了,她不再期盼爹娘会像爱姐姐那样爱她,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深究了,爱,没有理由,不爱,亦没有理由,与其穷搜冥讨这个问题,不如为以后生活早做打算。
晏然只盼在晏家这几年,无病无灾把日子打发了,及笄后带上绮云,早点出嫁,像四姨母那样,建立自己的小家,重新来过。
所以无有斋三个字,在她心中的解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
此刻,无有斋中,绮云身着半新的蓝布印花裙,盘腿坐在椅上,她一手拿着铜剪,无聊地拨弄烛火,一手杵着下颚,乌黑的眼珠,在晏然粉嫩的脸蛋上,扫视了一圈又一圈。
晏然身着白纱寝衣,头发随意挽起,俯身就灯读书。《士不遇赋》她已经读过两遍了。
“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屈意从人,非吾徒矣......”晏然口中轻念。
绮云凝眉想了半晌,放下铜剪,“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告诉你,时运来的慢,去的快,委屈自己,奉承他人,不是我辈能做的。”
“就是说,人生短暂,与其求神拜佛,盼这盼那,亦或者谄媚权贵,讨好别人,不如顺其自然,乐天知命!这倒也简单了!”绮云笑嘻嘻地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自豪。
晏然因绮云的聪慧感到欣喜,在下人中,能像绮云这般聪慧通达的不多,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她教导有方,晏然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的绮云最聪明!你说的没错,时人都把精力用在等待时机上,白白浪费生命,如果不去考虑‘时运’,日子其实可以过的更舒坦些,这就叫随遇而安。”
“可天底下能做到随遇而安的,又有几人?”绮云转身将身后柜子上的一小碟瓜子放到桌上。
“是啊,你又说到重点上了,凡人要么得过且过,要么好高骛远,总之,这世上之人,都活的很拧巴。”晏然合上书,心里想起一些人,不由怅然地吁一口气。
“小姐吃,”绮云一面点头,一面将剥好皮的瓜子仁拱手递到晏然面前。
晏然被绮云认真的模样逗笑了,她推开绮云的手,用一种高深的语气说:“世上有三件事,不能假手于人。”
“哪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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