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凤莲的心猛然坠地,她摇着头,喃喃道:“不能坦白。”
“当然不能坦白,”王氏哼了一声,“花家在金陵做了几辈子生意,也是要脸面的,你婆婆,又出了名的威仪贞谨,哪会留你这个不贞的媳妇在家?说句难听的话,花大海死了,你这媳妇在花家就是吃闲饭的,你婆婆巴不得找个由头撵你出门呢!”
晏凤莲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如滚珠似的往下淌。她觉得她这辈子完了……
王氏又道:“ 若把你撵出花府,我问你,你去哪住?你二哥家的嫂子,你是知道的,你肯定住不过去,我们这,就是有心收你,可依着我家老爷的脾气,你现在犯的错误,他只能打死你,不会收留你,且到那时,你的事情,满城尽知,你再想改嫁,也难了。”
晏凤莲闭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听弟妇安排吧!”
王氏终于等到这句话,连夜找人在离金陵城百里之外的崇安县,寻觅了一户做石刻的鳏夫。
之后,王氏本想依计划,由晏承友出面去花家谈改嫁之事,晏承友滑头不愿出面,把自己大哥晏承义推到前面。
晏承义是老实人,本着长兄如父的使命,二话不说便厚着脸皮去花家说和,花家人巴不得撵走这个轻浮无知儿媳,爽快答应了。
晏凤莲的事情了结后,晏家终于恢复平静,晏承恩偶尔提起这个不争气的姐姐,全家人没人应和。
*****
春色渐阑,莺声渐老,转眼到了立夏时节。
这日,晏老爷设席筵客,宴请的是他的故交之子沈辙,沈家世代以园林营造为业,到了沈辙这一代,出仕为官,十年前沈辙进京赴任,因为不喜京城官场风气,经过一番运作,被调回应天府,觅了个工部主事的闲职。
沈辙今年四十出头,黑皮国字脸,眼角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
沈夫人,娘家姓姜,出生言情书网,谈吐不凡,优雅娴静,颇有林下之风。
沈山,是沈辙的独子,长晏然四岁,今年十四,晏庭海介绍两个孙女与他认识时,他只是低着头回话,很害羞。
两个姑娘倒是落落大方。
沈山作揖回礼时,赧然不敢抬头,晏然见状,故意冲他挤眼吐舌,做鬼脸,吓得沈山连退两步。
晏晴拽着晏然袖角,示意她休要无礼,王氏怒视晏然:你若胡闹,一会就扒了你的皮!
晏承恩觉得晏然可爱,居然陪着晏然,一起逗沈山。
晏庭海对晏然的态度很微妙,总的来说,老爷子现在对这个二孙女,喜欢大于厌恶,见她做鬼脸,也只当是孩子顽皮,会心一笑。
沈姜氏笑着为儿子辩解,“我儿性子腼腆,在京城时朋友就少,这次回来,你们要多多找他玩。”
晏然如得圣明,拍着胸脯,爽快回应:“这事包我身上,伯母放心。”
沈姜氏见晏然如此可爱,连忙将她搂入怀中,随身妈妈递上两个锦盒,晏晴,晏然各拿一份。
晏庭海招手让沈山靠前站,他仔细询问沈山学业,得知这孩子是少年举子,又惊又喜,刘武送上早就备好的礼物,晏庭海尤觉不够,又让他取了十二个小金葫芦,用锦囊装着,送给沈山。
沈山手托厚礼,转头看向父亲,赧然不能启口。
“收下吧,这是晏老爷心意,”沈辙开口道。
孩子们互相认识后,友谊就建立了!
晴然两姐妹奉命带沈山逛花园,大人们则在金英堂叙旧。
三个孩子,由金英堂迤逦至凝晖堂,从渚晴轩逛到荷英池,幸得这日天气晴和,不冷不热,晏然热情为沈山做向导。
晏晴内向,见到陌生男子,年纪又相仿,不自觉地躲在晏然身后,仿佛晏然是姐姐,她才是妹妹。
沈山亦因和晏晴年纪相仿,想着避嫌,更愿意与年纪小些的晏然并肩前行。
晏然不拘小节,她认为规矩,就像佛主,只需记在心中,无需时刻效行。人生天地间,就要随心所欲,晏晴驳她这是歪理,晏然笑她读书读傻了。
晏然蹦蹦跳跳,时而拽着沈山的衣袖,时而推他后背,催他快走,半圈园子逛完,沈山也不害羞了,他看晏然冷漠疏离的眼神,悄无声息地增加了温度。
“听说令尊擅长园林建设,你看我家园林如何?”晏然昂着脖,问沈山。
“晏家园林当然好!贵府园林是家祖和家父的杰作,你不知道吗?”沈山自豪道。
“是吗?好厉害!好厉害!”晏然高兴得手舞足蹈,崇拜和羡慕的眼神洒落在沈山俊秀的脸上。
“可惜匠人地位低下,并不受人重视,”不知道是听到赞美后的谦虚,还是对匠人的身份,心存自卑,沈山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哥哥,此言差矣,”晏然遽然不悦,她双手叉腰对沈山说:“远不说鲁班,李春,但说近处洪漆,张铜,还有吴中朱碧山,赵良璧,哪一位不受人追捧尊敬?我听闻,这些名匠可与士绅分庭抗礼,半分不输文臣胥吏,可见工无贵贱!只有能与不能,贤与不贤。”
说完,晏然踮着脚尖,抬手拍了拍沈山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哥哥,你不要妄自菲薄!”
在晏家这些年,晏然在晏承恩“不学无术”的熏陶下,对匠人手作颇有心得,不论园林建筑还是手工制作,她都有自己见解。
晏然的言辞,让沈山讶然怔了半晌,他万没想到,一个十岁女孩会有这等见识,他余光扫向肩头的小手,晏然少年老成,人小鬼大的模样,把他逗笑了。
他忍着笑意,再次打量晏然,弯弯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嘴角给人恬静的感觉,她平肩细颈,小身板柔中带刚,虽着罗裙,浑身却散发着英姿帅气。
沈山对这个一口一个“哥哥,哥哥”的晏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两人越聊越投缘,一圈园子逛下来,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晏晴平日话不多,对园林建造也不感兴趣,听到晏然和沈公子说得热闹,不时点头附和。
第41章 41你有我,你也不枉此生
话说另一边,晏老爷与沈辙夫妇交谈甚欢。
“你们的住处可安排妥当?”晏庭海言词关切,犹如对自家子侄。
沈辙放下手中茶盏,尴尬一笑,这些年,妻儿老小随他南迁北徙,舟车劳顿,他很是愧疚,但一想到四处漂泊的日子结束了,他将定居金陵,眼中又焕发出幸福的光彩。
“一切皆妥,家眷暂住衙门官舍,其他家役童仆,暂先赁房而居,新购置的宅院尚需修缮整饬,且要忙一段时日咧!”
“哦,这样......”晏庭海皱着眉头,沉吟半晌,虽然他不知道沈家新宅定在何处,但听说家眷住在衙署,他觉得这个安排欠妥。
沈辙趋身靠向晏庭海,打断晏庭海的沉思,“世伯,您猜我们新宅,选了哪里?”
这样的问题一般都是不言而喻的,晏庭海愣了一瞬,马上反应道:“难道在朝闻街上?”
“正是!”沈辙抚掌大笑,饱经风霜的脸,挤满皱纹花,他再次兴奋地强调,“就在晏家对面。”
晏庭海又愣了一瞬,随即他和晏承恩异口同声道:“莫非是林侍郎的老宅?”
沈辙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详叙了购置宅院的经过,又讲到:林家老宅荒废日久,是以他压了好价钱,又因如此,他可以放手重整园林,不用拘泥过往格局,靡费金银不说,还不遂心意。
晏庭海与沈辙交流关于园林修建的心得,甚是投契,最后,晏庭海忽地想起,刚刚他还有话没说完。
“以后,我们对门而居,两家走动就方便了,不过现在,你们不要住在衙门里,”晏庭海的语气不容置疑,“这几个月,你们搬到我家住,你去新宅院查看修建进度也方便,咱两个也能好好说说话。”
沈辙不忍打扰,想着自家有老有小,再四拒绝,晏庭海坚决相邀,沈辙无奈道:“多谢世伯好意,只是我这一家老小也十几号人,你这怎么住得下?”
晏庭海微微一笑,得意道:“这个你无需担心,我说能安排就一定能安排,” 他侧脸看了眼王氏。
王氏会意,忙回道:“沈大人不用担心房间,朝闻街后面的文华街,我家还有十几间房哩,以前都是给店里伙计住,现在雇的伙计没以往那么多了,空了不少房间,我一会就安排收拾出几间通房,足够贵府下人们住,搬迁装修,需要银子地方多得是,何必再赁房费钱。”
晏庭海对儿媳的补充很满意,转而望向沈姜氏,“衙门那种地方煞气重,哪里是妇人、孩子住的,你们若是只住几天,我自不相劝,可现在是几个月的打算,你们若当我是长辈,就听世伯的,勿要推辞。”
沈辙夫妇推辞不过,命随从带晏家小厮,驾马车去衙署取行箧。王氏立刻着人将客房打扫干净。
贵客到访,这是极荣耀事,王氏尽心尽力操持,自沈家昨日送来拜帖,王氏就开始张罗筹备,眼下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悖来个客,至于你这么开心吗?看你笑的,嘴角都僵了吧?”晏承恩轻推王氏手肘,讥谑道。
“当然高兴,你懂个屁。”
晏承恩嘿嘿一笑,“我不懂屁,我懂你。”
王氏白了晏承恩一眼,从袖笼中悄悄伸出两根手指,趁晏承恩不备,在他大臂上狠狠揪了一下,咬牙道:“你要死啊你!”
今日这场合,唯晏承恩一人觉得无趣,既不能出去耍钱喝酒,又不能在家畅所欲言,坐在堂中,如被挟持,拘束得很,想打听京城阔少最近流行什么玩意儿,又碍着晏庭海的面儿,不好开口,心里只能暗忖:何时开饭啊?
晏承恩盼天盼地,终于盼到午时一刻。
鼎香楼的伙计提着大小不一的食D,陆陆续续进了晏宅,一盘盘还冒着热气的鸡鸭鱼肉、珍馐美馔转而由丫鬟们摆置桌面,冷盘,热盘,水果,汤羹……无一不足,这自是一场金陵富户家的高规格家宴,无须多言。
转眼,阳乌尽落。
――玉烟阁――
“之前奶奶还说一等客房给二小姐做闺房,嫌弃西院书房太小,怕委屈了二小姐,”金妈一边帮王氏卸掉头上的钗环,一边胁肩谄笑,“若当时按照奶奶说的,今日晏老爷请的这些贵客住哪?总不能住书房吧,那我们晏家脸面可是丢尽了!”
王氏卸掉手上腕饰戒指,想着白天的热闹场面,舒心一笑。
金妈见王氏心情好,放着胆子继续道:“还好有那几间客房,留得住贵客,沈大人一家,以后在咱晏家,进进出出,左邻右舍看了,得嫉妒死!”
王氏转头看向金妈,“你说左邻右舍都能看见?”
“当然,又不是住一两天,这是要住几个月的,难道他们不出门?”
王氏满意的笑了,望着镜中如花似玉的脸庞,虽然略显憔悴,但岁月在上面写就的“风韵”二字,明媚耀眼。
王氏翘着嘴角,笑道:“还是你老,看得长远,晏然再过两年就嫁人了,左不过是要随别人姓的,那丫头性子古怪,我也不指望她以后能为晏家做什么贡献,这几年,我尽心尽力把她养好了,无病无灾,以后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也算我这个娘不失职。”
王氏起身换下夹袄裙褂,口中继续道:“无有斋虽说小点,但朝向不错,位置又僻静,她喜欢练拳,看书,都不影响别人,就这样住吧!以后也不用换了。”
金妈将衣裳挂起,颔首说是,王氏又吩咐道:“上次买的织锦绣牡丹花的料子,你帮我拿去给李裁缝,做个大袖褙子,领口和袖口都镶上白狐毛,你帮我盯好了,一点杂毛都不要,我留着冬天穿,今年冬天肯定流行这个牡丹花纹的毛边褙子。”
王氏想着过了秋就是冬,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官太太做邻居,日后来往少不了,可要多备些好衣裳,不能让人比下去。
“我明天就去办,少奶奶人长的美,穿什么都好看,你看今日那沈姜氏,还是官太太呢,穿的实在是太素气,一点官家太太的气派都没有。”
王氏微蹙眉尖,嗔金妈不要乱嚼舌,心里却美美的。
另边厢,沈辙和沈姜氏安顿好儿子沈山就寝,也回房间安歇了。
这间客房位于晏宅南侧的独立院落中,与后院主人房相隔百十来米,私密性甚好,可以让客人安心居住,不至于担心打扰主人。
房间内,清一色的雕花刻凤、漆金洒银家具,名家书法、字画,悬于东西两面墙上,新鲜佛手置于案几上的红漆大盘中,时令鲜花点缀四周。
“晏家少奶奶真是有心了,”沈姜氏环顾四周,发出感慨:“晏家虽是商贾,可这客房,我看比北京城里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客房还要奢华哩,尤其这独门独院的设计,当初修造真是有心了。”
沈辙脸上得意,嘴上不语,心想:“当然设计的好,这是家父杰作!”
沈姜氏一边欣赏房间陈设,一边悠悠道:“今日虽是我第一次见晏老爷,但我看得出,当年,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沈辙点了点头,“当年我还小,我听咱爹说,晏世伯当年,是金陵城内小有名气的商业奇才,整个金陵,赚钱的行业,晏家都有涉猎,后因夫人病逝,他受了打击,从此不再做生意,他变卖家业,只留下鼎香楼,用做养这一家老小的生计。”
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居然还有为了亡妻,自弃前途的,沈姜氏心中暗暗佩服起晏庭海。
沈姜氏虽然没说话,但沈辙猜出其意,他笑着解释道:“我听咱爹说,晏世伯愧疚,当初忙于生意,疏忽了家人,以至于伯母生病,他未能及时发现,耽误了治疗。”
沈姜氏张大了嘴,“啊!没想到晏老爷还是这等痴情男子,伯母虽然早逝,但有个男人这样对她,也算不枉此生。”
沈辙坐在床上,反手撑床,笑道:“毋须羡慕,你有我,你也不枉此生。”
沈姜氏红着脸,不再说话。沈辙对她的确关心备至,二人成婚多年,确如新婚一般。
她走到墙角壁橱前,伸手取下一个五彩人物的三足紫铜香炉,她一边点香,一边说:“我看晏家两个孙女,都十分乖巧,大孙女端庄娴静,二孙女聪慧机灵,就是……”
“就是什么?”沈辙好奇,他知沈姜氏观人入微,在识人辨事上,比他这个工部侍郎要强百倍。
沈姜氏挨着沈辙坐下,轻声道:“二孙女在晏家应该不受宠,穿戴上或许是因为节俭,这个暂且不说,可我从下人婆子眼神中,看出那些人对她不似对晴儿恭敬,吃饭时,王氏亦是捡着好菜给咱山哥儿和晴儿,没见给然丫头什么。”
沈姜氏说完,叹了一口气,沈辙知道夫人内心的苦楚,他将她轻揽怀中,“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结还没解开?”
“我的心结早被你解开了。”沈姜氏轻声笑道。
沈辙对沈姜氏的话很满意,将他搂在怀中更紧了。
“可是,人心玄微,最难揣度……”姜氏推开沈辙,转身坐于梳妆桌前,“我今日见那孩子受了薄待,亦泰然自若,想必这种日子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心性,哎,”沈姜氏预言又止,思索片刻后,补充道:“越是不哭不闹的,心里伤的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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