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要不要叫晏然上来,这个念头,在王氏脑海里闪了一瞬,就被她彻底否掉了,在王氏印象里,晏然是个言语无状,性格暴戾的孩子,这些都有事实依据,并非她凭空捏造。
――去年清明祭祖宴上,族里几个粗鄙的长辈,说笑了晏然几句,这孩子不知礼让,还反唇相讥,毫无教养的样子,让她丢尽了脸。
――今年元宵灯会,晏承友的两个儿子晏衍和晏徕,碰见同样去赏灯的晏然,不知何故,晏然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把两个比她大三、四岁的哥哥给打了,又害得她登门道歉。
她想不通,都是她生的孩子,二丫头性格为何如此恶劣?她能想通的就是这孩子与她情悭缘少,沈家是晏家难得的贵客,她不能让晏然毁了这愉快的场面,尽管沈家人好像很喜欢晏然,但她断定,那是场面人虚伪的客套。
就在沈辙向晏庭海询问昨晚贼人如何如何,王氏算计自己利弊得失时,金妈拉着晏晴的小手,迤逦而至。
姜氏见晏晴上来,也是十分高兴,招手搂在怀里,体贴入微的问了几句话。
王氏见了甚是欢喜,又见晏晴头上的金簪和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就明白这一定是金妈特意的安排,经年贴身的老仆最懂她的心思,比同床共枕的相公,亲生的骨肉,甚至她本人都还懂,她向金马投以感激的一瞥。
晏晴坐回椅子,她和姜氏、沈山一样诧异,为何没叫妹妹一起过来见客人,但她不好意思问,只能笑容恬静的看向众人。
“我听犬子说贵府昨晚进的贼人,是晏然那小丫头发现并出豁的,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胆识,不输儿郎啊!”沈辙见晏晴出来见客人,唯独未见晏然,故意说出这番话。
晏庭海颔首拈着胡须,不知如何接下这番夸赞。
“我看晏然那孩子是个懂事的,处事利落,条理清晰,我们府上能请到李胜这样的大厨,不也都亏了她,这孩子养得真好!”姜氏看似不经意的补充,让王氏心情复杂起来,她不想顺着姜氏的话,表扬晏然,因为她坚信,如果好话说出去,很快就会打脸;同时,她也不想说晏然的坏话,那无疑在说自己教女无方,与其这样,不如装作没听见。
晏庭海抓起茶杯,呷了一口,他早就不讨厌这孩子了,只是念及以往放出的狠话,在面子上,他不知道如何找补。
“是啊,主要是她的闺房在侧院,墙外临街,那贼人就是从那翻墙进来的,”晏庭海说到此,都感觉难以启齿,小姐闺房设置在侧院临街,真是让人笑话!
姜氏听了,微微捺了下嘴角,她曾在晏家居停过三月,这些她自是知道的,当时她还想,晏家对客人礼遇周到,晏老爷谈吐斯文,虽为商贾,也可堪称礼仪之家,可却苛待嫡亲孙女,让她住在僻院,实在是可笑,与市井庸人也没什么区别。
“孙二小姐怎么没见过来,”姜氏忍不住问,眼睛还特意扫视四周,装作刚发现一般。
“那孩子性格毛愣,经常言语无状,我怕冲撞了贵客,让沈夫人笑话。”王氏举起茶杯,用长袖挡住自己尴尬的表情。
姜氏放下茶杯,不留痕迹的为晏然辩解,“晏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之前在贵府叨扰那么久,与两个孩子都相处极好,何来冲撞之说,况且我们沈家与晏家又是三辈的交情,现在邻街而居,我们两家人交往,要脱略礼数,方显得亲近,否则,我们以后都不敢来了呢!”
王氏听罢,讪讪一笑,忙唤人把晏然叫过来。
很快,在夕阳余晖下,在廊庑尽头,一个女孩蹦蹦跳跳的身影闪现,女孩的出现,为死气沉沉的金英堂增添了无限活力,她明媚、爽朗、英姿卓荦,像一个充满生机的精灵!
“来,过来,到我这,”姜氏向晏然招手,“看看这孩子,长得多标致,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跟你母亲一样,”姜氏冲王氏睨笑,随后正睛又道:“听说昨天的贼是你抓到的?受伤没有?你当时就不害怕?”姜氏仔细查看着晏然的小身板,满眼关切,坐在旁边的少年,悄悄觑视。
晏然知道姜氏是真关心她,对她好的,她愿意以十倍的好来回敬,“没,一点都没受伤,准确的说,昨天是我父亲抓到的贼,我只是帮着用石头打了那贼人的穴位,泄些他的力气。”她声音稚嫩,但很认真。
在姜氏面前,晏然认为没有拔尖冒头的必要。
说完,晏然扭头看晏庭海,以此判断目前是什么情形,因为她刚刚瞥见姜氏的茶盏是空的,明显贵客们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为何开始没叫她过来?而是现在叫她过来。
可惜,她没从晏庭海的眼神中得到答案,却听到了让她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无有斋离街太近,”晏庭海决定好好待这个孙女,他想让众人都知道,他是一视同仁的,从不偏心,“你明天搬到晏晴的阁楼上住,冬青阁四间屋,你选个屋,让下人收拾出来,你们姐妹俩住近一些,还好说说话,以后嫁人了,想再说体己话,就不容易了。”
谁知晏然并不领情,她不想曾经薄待过她的人,轻轻松松就得到良心上的救赎,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舍不得无有斋,她住习惯了,偏僻的好处就是幽静,她不喜欢去下人们来来往往的热闹之地,因为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只有两种,一种是嫌弃,一种是可怜。
无有斋虽朴素,但胜在它有充栋连床的四壁图书,那是晏然获取内心宁静的灵丹妙药。
“谢祖父好意,然儿不想搬,”她拒绝得很干脆,在解释原因时,她扭头看向冬青阁的主人,“我现在房间已经住惯了,姐姐想必自己也住惯了,是吧?我若搬去,还要重新收拾东西,连带着绮云的房间也要搬,没有必要劳师动众。”后一句她是看向晏庭海说的。
这是她心里话,人人都嫌她是累赘,久而久之,她也怕连累别人。
“妹妹跟我一起住,我那也热闹些,怎么会嫌麻烦呢,”晏晴是个实诚孩子,诚心诚意劝。
晏然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狠劲,闭嘴!
晏庭海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晏然最擅看人脸色,见状,立刻换了口气,“爷!”她快步走到晏庭海身旁,伸出娇嫩的小手,揉捏晏庭海的胳臂,“我生性好动,每日晨起练拳,姐姐好静,喜欢习字作画,我若搬过去,她还要抽出时间来陪我……”
晏然眼角觑着晏庭海,见他脸色缓和,才开口道:“我们是亲姐妹,想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不用非住到一个屋里,”晏然提出申请,这是她第一次跟家人提要求,“爷若是心疼孙女,帮孙女换个新床吧,之前的木架床有点小了。”
“好,明日我让刘武帮你选个新床,”晏庭海有了台阶,满口答应。
人就是这样,当对方好心想为你做点什么的时候,万不可百分百的拒绝,给对方提供一个为你服务的机会,这样才不至于伤人心,晏然虽年纪不大,但她深谙其道。
“小孩子住哪有什么所谓的,她即然住惯了无有斋,不愿意搬就不搬,省着晏晴那屋还要重新整饬。”王氏的这句总结,让晏然刚刚暖起的心,重新回入谷底,她不怨恨祖父对她的疏忽,她甚至也不怨恨晏承恩,至于姐姐,她或许有些小小的嫉妒,但谈不上讨厌,唯独王氏,她不理解,也不愿原谅,一辈子都不原谅!
第47章 47魏小娘
时光荏苒,倏忽间又过去三年,沈山入监读书,吴教授请辞归老,晏晴和隋静进入人生关键时刻――谈婚论嫁。
一清早,晏然跑去鼎香楼,一进后厨,就开始东张西望。
“你献哥哥在这呢,”小帮工笑着指远处地面。
循着小帮工的手指望去,晏然看到一个穿青布衣的男人,撅着屁股,瘦薄的后背,刚刚超过台面,地上水渍混着冒着热气的血迹,粘着鸡毛,一簇簇的,忽然,“啪”的一声,一只白溜溜的脱毛鸡被人摔到案板上,朦朦的热气后,李献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站起身。
“献哥哥,你昨日做的那道“生炮鸡”真好吃,怎么做的?教教我嘛!”晏然很有眼力见儿,她接过鸡,放进水槽里,对于这个厨房,她像了解无有斋一样了解。
“上午要忙备菜,”王献一边抹着手,一边说,“你准备好茶,下午休市,你请我喝茶,我教你做生炮鸡。”这是他和晏然之间的老规矩。
王献已与夏景成婚三载,日子不好不坏,夏景生了一个儿子,小名念念,做了娘的夏景,性子平和了许多,因王献的关系,她与晏然的关系要比晏晴好,时常与绮云分享“梳漂亮发髻”的心得,晏然就是她俩的“发模”。
“好嘞,您先忙着!这是给念念的,”晏然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竹蜻蜓,放在案上,然后一溜烟儿地跑出厨房,不上学的日子,她更忙。
出鼎香楼向左,是隋家宅第。
隋家做丝绵买办起家,晏庭海退隐在家享天伦之乐时,正是隋家新荣爆发之际。
若提起朝闻街上的富户,三十年前是晏家,三十年后看隋家。
自隋静及笄,隋家每日媒婆盈门,但无一人能打动隋家老爷。
隋忠心中的东床快婿,须是名门望族之后,可承荫列棘,两家联姻,可以实现“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光耀各自门楣”的目的。
只可惜,希冀政商联姻,改变自身阶层的商贾很多,在鱼大水小的现实面前,隋静的婚事从十四岁开始筹划,到十六岁仍没着落。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久留必出事,隋静与晏晴不同,她从小就对鸾凤和鸣的婚姻生活充满向往,她学的所有知识都是为以后的婚姻生活准备的,包括刺绣,虽然她还不知道未来相公是谁,但她已经为自己绣了四个鸳鸯枕巾、一个百鸟朝凤的床帐。
白绫、绣绷、丝线日以继夜的陪伴着隋静,直到晏然打破她枯燥的生活。
“你这又是‘窜南国避胡尘’了?”
“我可不是来避难的,我这几日很乖,我爹娘没打我,”晏然哈哈笑着,“我是特意约你去玩的。”
隋静没有因为“玩”而激动,而是从容放下手中活计,喊柳娘进来侍茶。
“静姐姐,我们明日游山,如何?”晏然眸子里充满渴望,“城外凤凰山上的山梨花都开了,我听鼎香楼的客人说,山上‘梨花雪压枝,莺啭柳如丝’,好玩极了
!
”她凝视着隋静,声音恳切。
隋静没理她,像是没听见一样,弯腰拿起一个松花织锦的夹棉垫子递给晏然,小声叮嘱了句:“凉!”
晏然欠身,口中道谢, 把垫子放在椅面上,眼睛直勾勾跟着隋静忙碌的身影,等她回复。
隋静默默拿起桌上陶壶,架到红泥炉上,然后布置起茶席来。
晏然等不及了,催问她要不要一起游山?好一会,隋静才怏怏道:“好啊,憋了一个冬天,我也想散散心,最近忙着相看亲事,好生无趣。”
晏然笑道:“可有中意的郎君?”她想逗她开心,特意露出调皮的神情。
隋静扯了下嘴角,笑得很勉强,“有中意的,我就不心烦了。”
晏然知道隋家最近事多,隋静之所以郁闷,不只是婚事问题,还有一件让她听了也郁闷的事。
这事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隋忠去扬州收丝,看中一名姓魏的小娘子,论年纪,魏娘子只比隋静大两岁,是牙婆养的瘦马。
隋忠见了魏小娘,便手脚不听了使唤,着了魔似的要把她纳入房中,可又惧怕家里白氏,不敢直言纳妾,而他又不能长居扬州,与有这方面经验的朋友商讨后,隋忠在金陵城西购置了一处别院,将魏小娘安置其中,徐图后计。
白氏出身诗礼之家,性子高冷,最不屑与人争宠,有人得知隋忠养外室后,为了看白氏笑话,故意将消息传到白氏耳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白氏一没哭,二没闹,便答应让魏小娘入门, “既然她已经有了你的骨肉,我也拦不住她入隋家门,只是,我有几个要求,” 白氏手捻佛珠,心如寒灰。
“夫人,你讲,我都应承你。”隋忠心中有愧,但仍希望白氏能成全他到底。
“她进门后,住西边蜀葵园,不用日日来与我请安。”
“魏娘子不过小妾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孝敬你,伺候你,是她本份。”
白氏没接这个话茬,继续淡淡道:“日后,你我也无需多见,你我夫妻情分到此为止吧!”
烛光幽幽,白氏表情黯然,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她的眼眶渐渐被泪水充盈,自知晓有魏小娘这个人起,她就想好了今日谈话。
“夫人此言羞煞老夫也,你我乃患难夫妻,若非当初你倾囊相助,隋家也不会有今日荣光,为夫只是想繁衍子嗣,并非与你离心,你何苦要说夫妻情断这种狠话,未免小题大做。”
“信乃立身之本,怎会是小题?” 白氏冷笑道:“虽说男子娶妾是常事,但我当初嫁你时,对你唯一要求就是只娶我一人为妻,你也指灯发誓,否则我怎会下嫁你这个白丁?”
“是我的错,我言而无信,夫人原谅我这一回,不要……”
“无用之言,休要再提,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魏小娘若生了儿子,待孩子长大成人,前程由他自己去博,隋家的家业,就不要惦记了,我不能拿我娘家的福荫去给贱人的儿子享用。”
“……虽是庶出,也是我隋家血脉,怎能说是贱人......”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白氏不想跟他浪费口舌,若隋忠不同意,隋家的家业她随时可仗着娘家势力,一夜收回。
十几年前,白氏生下隋静后,曾问过隋忠,这胎是女儿,过两年身体调理好,再生一胎,或许是儿子,可隋忠说,这胎女儿生的凶险,在夫人与子嗣之间,他更在乎夫人的性命,当时这句话,把白氏感动得涕泪横流,如今想想,或许隋忠是怕自己产子死了,断了和白家的联系。
算了,穷究真相,只能让人更心寒。
白氏见隋忠低头不语,催问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隋忠无奈,点了点头。
白氏忍着嘴角的颤抖, 道:“家里现有的房产、店铺,我近日会整理出来,全部写进静儿的嫁妆单子里,到时候,你确认就是了。”
把全部家产做为女儿的陪嫁,隋忠始料未及,他想的是借未来女婿家让隋家更上一层楼,可不是给女婿做嫁衣,但眼下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隋忠为安抚白氏,暂时答应下来。
白氏见隋忠都答应了,脸色渐渐缓和,隋忠轻按白氏的手臂,试探地问:“明日,我带魏娘子过来,你怎么也要见一见。”
白氏拨开他的手,极其厌烦道:“不必了,她大着肚子,还是少见人的好,你也回房休息吧!”
“我今日,在你这休息吧!”
“滚。”白氏起身,背对着隋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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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魏小娘之事后,隋白氏终日躲在庵堂,不再过问家事。隋静一夜之间,也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说笑,整日与针线作伴。
“我娘只管念佛,问她什么,她都说只要我自己中意就好,魏小娘仗着肚里有货,恨不得早点把我嫁出去,想着法儿地撺掇媒婆进门,父亲又整日忙生意,看不见身影,这个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主次尊卑了!还好我父亲不是当朝做官的,否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革了他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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