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九岁的孩子淡淡笑看着他亲手救养的小狼,就用那只流着鲜血的伤手,将他呵护月余的小狼,亲手扼死了。
深夜寒风无声侵入衣裳,周守恩不禁微微打了个冷噤。他既想起这件旧事便一时难以忘却,忍不住想那姜烟雨之所以这么快就从清晏殿出来,未在今夜成为圣上的采女,不会是她在殿内胆大包天地拒绝了圣上,宁选永宁郡王而负圣上吧?!如她真如此做了,真要一意孤行地辜负圣恩,那她下场,会否就似那只被圣上扼死的小狼?
一念便是福气深厚,而一念或招致性命之忧,就看姜烟雨自己怎么选了。从这夜起、姜烟雨重回御前伺候后,周守恩日常冷眼旁观,看不出姜烟雨心内所想,但见圣上待姜烟雨是越发好了。从前圣上待姜烟雨好,还藏着掖着,都要找个由头,将种种特别掩在规矩之下,但现在圣上待姜烟雨好,是就明晃晃打破诸多规矩,再也不掖藏半分了。
这日内府银作局按着规矩,将新制的一批金玉首饰先送至清晏殿,供呈御览。按理这些新制首饰,当由圣上亲自赐予后宫,但圣上从前总懒怠理会这等小事,回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令银作局将首饰送到永寿宫,由太后娘娘挑选后,再送与后宫位份最高的三妃,令三妃依着妃嫔位份分赐下去。
可今日圣上却有了选看的兴致,起身赏看了会儿宫人们所捧着的琳琅眩目的各式首饰,含笑看向一边的侍女问:“你喜欢哪个?”
周守恩默默微瞥目光,见被问的姜烟雨僵怔着微抬眼看向圣上,洁净的脸庞在日光照耀下,肤色白皙地几是微失血色,双眸惊颤着如有波光在眸底轻闪,菱唇亦弱弱地颤了颤,似是无力回答圣上的话。
这是不敬,而圣上自然是不计较的,既没治罪也没追问,就饶有兴致地亲自挑选起来,将一支取意自桐花的垂银丝流苏紫晶碧玉簪拿起,放到姜烟雨鬓边比了一比,笑着说道:“朕瞧这支很是配你。”
姜烟雨依然不语,而圣上就抬手将这支垂银丝流苏紫晶碧玉簪轻轻插饰在她发髻上,一手挽着那细碎如银练的流苏,使之柔柔地落拂在姜烟雨鬓旁,漱漱摇漾着春日流光。
周守恩在旁默然瞧着,见姜烟雨似被圣上的举动惊得六神无主,不仅身子僵如木雕,连“谢恩”的话都忘了说了。他正犹豫他这御前总管,要不要提醒尚是御前宫女身份的姜烟雨快些跪谢圣上恩赐时,见圣上令其他人皆退,就将未说的话咽了下去,退出殿前悄抬眸看的最后一眼,姜烟雨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而圣上已牵起她一只手。
指尖被触的一瞬,慕烟如被针刺火燎般下意识将手缩回身后,惊惶震荡的心也回过神来,垂着眼匆匆低道:“奴婢受不起。”
皇帝正要将一只琉璃手镯套在她手腕上,见她后退缩手,也未着恼,就看着她淡声问道:“如何受不起?”
虽似在弘福殿失火那夜逃过一劫,但慕烟从那时起至今日,心无一刻可轻徐放松,反是忧思愈重,因皇帝从那夜起,对她的态度举动越发透着诡异,今日这簪钗戴镯之举更是将她心中积攒多日的惊惧全数激起,慕烟越发颤声低道:“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不配受陛下如此厚赏。”
却听皇帝道:“朕是天子,朕既赐你,你就受得起。”将她缩在身后的手牵回身前,将那只琉璃手镯缓缓推戴在她腕上。
慕烟强忍着抽回手臂的冲动,只觉皇帝给她戴手镯的动作,仿佛漫长地有几百年,手臂发麻,手心都要沁出汗来。终于腕上凉沉时,慕烟借谢恩将手抽出皇帝的“魔爪”,边屈膝行礼,边垂首低声道:“谢陛下赏赐,奴婢感激不尽。”
皇帝不觉自己有任何比不上侄子的地方,只想着或是启朝天子的身份与他先前隐匿心意的举动,使她的心可能在向萧珏倾斜。还记得她曾说过,能侍奉他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生妄想。当时她还在他追问下发了毒誓,说如敢生半分妄想,天打雷劈。
侄子不似他,总是待人亲和,明明白白地对人好的,生性胆怯的她,或是因此才敢靠近永宁郡王,而他这皇帝天威太重,她只敢低低地仰望而不敢有半分亲近之念,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不敢生半分妄想。
为了她能一心一意,皇帝开始明明白白地对她好,也想她改了不敢妄想的念头,就看着她道:“朕是皇帝,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有些事,你可以想,因为朕允许,明白吗?”
眼前垂着头的少女就低低“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有没有真将他的话听到心里去。皇帝瞧不见她的面庞,目光落向她垂在身畔的一只手,方才为她戴手镯时握她手指的柔腻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指尖,温软如玉,似乎握住就不想放开。
默然间,皇帝指尖微动。他转身向紫檀御案走去,令少女跟过来伺候笔墨,将余下的几本折子批完搁到案角后,另铺开一张澄心堂纸压平,取一支白玉管紫毫笔舔一舔墨,执笔看向案边的少女道:“单只添水研墨,怎算得是伺候笔墨,朕有许多事离不得你,你得学会认字。”
眼见皇帝示意她接过那支御笔,慕烟只能缓缓伸出右手将笔接住。因她曾谎称一字不识,这时自然要小心些不露痕迹,就真装作有生以来一字也没写过的白丁,连支笔都不知道要怎么拿。
慕烟就要假借不会拿笔的窘迫,说几句“奴婢愚笨”之类的话,将这支烫手山芋般的御笔放下时,却听皇帝轻笑一声道:“手势不对。”皇帝就牵住她拿笔的那只手,将她牵至御案后、他的身前,而后一根根地纠正她的手指摆放,微有薄茧的指腹一次次似有若无地拂过她根根手指,激起慕烟心中惊涟阵阵。
慕烟已极厌恶恐惧,忍耐多时,终于听皇帝说一声“这样拿笔才对”,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片刻解脱时,皇帝的手非但没有离开她已正确拿笔的手,还整个将她的手包住,人也从御座站起,就几乎贴在她身后,清朗的嗓音伴着呼吸间的温热气息落在她的耳畔颈侧,“朕教你写字。”
慕烟身体已完全僵住,只觉感官似都被封住,不仅被握住的那只手,甚至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已不属于自己,就只能看见皇帝握着她一只手,共同执笔,在纸上缓之又缓地写下“烟雨”二字。
慕烟极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使自己如尊泥塑木偶对外界毫无所感,因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慌厌恨,努力忍耐皇帝如此对她,而不将心中的仇恨恐惧在此刻全都倾泻出去,毁了她将来杀死皇帝的可能。
而皇帝则与她完全相反,几是将她拢在身前、握着她手教她写字时,他的五感似比从前清晰放大数倍,每一丝每一缕都能感知捕捉得热烈真切,如她白皙颈部透出肌肤的细细幽香,如她几丝碎发拂在他面庞上惹动的酥痒,如她纤纤手指玉葱般的绵软柔腻,丝丝缕缕似织构成香色的罗网,春日暖意更将之烘得春思盎然,通身如舒暖泡在温泉水里又有细密的燥意流淌在他的骨血中、汇聚在他的心头。
皇帝忽然想到“温柔乡”三字。他出身世家高门,十来岁时就见纨绔子弟放浪红尘,后来登基为帝又有了后宫,然而至今年纪二十有三,在面对女子时还从未生出过“温柔乡”的念头,直至此刻才似乎隐有所感。
皇帝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并不是个习惯与人亲密的人,可这时却万般不想放手,边握着她的手,边任着心头暖热涌动,在“烟雨”二字之旁,教她书下了他的名字。“恒容”,他一边写一边温声对她道,“这是朕的名字,如月之恒,文礼之容。”
这一日慕烟终于能下值回到庑房后,立寻来清水与香胰洗手。仔仔细细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后,她犹觉不甚干净,仿佛指间还残留有皇帝拂握过的触感,又一次将双手深浸在盆中清水里,几乎要使指腹泡皱。
今日在清晏殿发生的一切,不啻于先前被皇帝拽入浴池之事,对慕烟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边用力将手指搓洗地生疼,边努力平复厌恶的心绪时,见凝秋推门回房后,不坐下歇息,而是忙碌地整理起她自己的衾褥衣裳等,不得不暂压下心中乱绪,先疑惑问道:“姐姐这是?”
凝秋边打包着自己的物事,边笑着回答她道:“周总管让我搬到别的庑房去住,你要一个人睡这儿了。”
“姐姐不回来了吗?”慕烟怔道,“以后我一个人住这里?”
凝秋先点了点头,而后就又笑道:“我想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没几日应该就会有更好的去处了。”
凝秋话中“更好的去处”若有深意,凝视她的目光亦意味深长,而态度堪称是恭谨的客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你与我等不同,会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定然更加福泽深厚。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些时日与你同住,日常或有冒犯之处,绝非存心,请多见谅。”
夜幕沉沉时,庑房内就只剩下慕烟一人,一盏孤灯下,她只身坐在榻边,对着脚下一道孤影,脑海里又是凝秋临走前说的话,又是皇帝今日说的那些“受不受得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按溺在深深的湖水里,冰冷的窒息。
满心的厌恶与仇恨之外,她也真的很害怕。窗外浓重夜色似要侵逼入室,将她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是被父皇关在地牢里的那三天,身边无边无际阴冷的黑暗似潜藏着要吃人的野兽,它们视她为笼中的猎物,正在黑暗的角落里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着将她一分分拆吃入腹。
那时的孤独与恐惧,令她时隔多年想起,仍忍不住心微颤栗,然而那时牢外还有皇兄在等她、在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但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真正的绝望,黑暗之外不会再有丝毫光明,无论她怎么害怕,都不会再有一双手带她离开,拥抱她,保护她。她要么是被这黑暗溺死,要么是在被溺死时,努力再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虽已夜深,但清晏殿中皇帝犹未就寝,正倚靠在窗榻下,将一卷纸缓缓打开。随他轻缓动作,“烟雨”与“恒容”二字并列着出现在他眼前,皇帝含笑看着这两个名字,榻灯辉映下的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的安宁温和。
其实皇帝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恒容”并不似他今日对她讲的那样浅显,就只是“如月之恒,文礼之容”。这个由他生父亲自取定的名字,另有深意,而这深意多年来似荆棘隐秘地梗刺在他心底,令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有着难言的刺痛。
然而这时他心头却没有牵起隐痛,不知为何,凝看着纸上“恒容”与“烟雨”并列在一起,他心境很是安和平静。含笑凝看一阵后,皇帝忽然觉得身边有点空,感觉有点孤独,想要是这时她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仔细一想,她黄昏时交接下值,不过才离了他身边一两个时辰罢了,他怎就感到孤独。皇帝不解之余,也感觉有点好笑,感觉心头似泛着点甜丝丝的味道。他慢将书着二人名字的纸张卷起,想他近来这般待她,话也几乎说得敞亮,不知她的心意如今为何。
皇帝的疑惑与期待,似乎没在心中萦绕缠结多久,在隔日就快有了答案。新的一日,他自然自下朝归来就令她陪伴在旁,午后,皇帝看了两本折子后微觉春困,就侧靠在殿内屏风小榻处的阖目养神,而未真正睡着。
如何能真就睡去,榻旁不远处的案桌畔,少女正在他先前吩咐下剖切香橙。殿内就只他与她二人,皇帝在阖眼的黑暗中听觉与嗅觉越发清晰,听着她手持小刀轻剖贡橙的轻微动静,嗅着随她动作渐渐飘逸的香甜气息,虽未睁眼去看,但心中似正亲眼见到她纤手剖橙之景,橙肉饱满莹润,而她皓腕如雪,侧身剪影如画。
但少女似乎真以为他睡着了,在将香橙剖好后,久久都没有出声唤他享用。皇帝阖眼不动,听她在沉寂许久后,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步伐极轻地向他走来。极轻极缓,似生怕惊醒他的睡意,一步一步如走在轻柔的云端上。皇帝默然阖眼等待着,只觉淡淡幽香越来越近,她终于蹑步走至他身前。
对皇帝的仇恨和生怕被皇帝侮辱的恐惧,使得慕烟明知也许操之过急,但还是想尽快杀死皇帝。眼下似乎就是天赐良机,殿内只她与皇帝二人,皇帝正在午憩,她手里就拿着剖切水果的小刀,如皇帝睡得深沉,她不就可在无人察觉之时,用这锋利的刀刃割破皇帝的喉咙,轻而易举地送他归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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