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能如此杀死皇帝,她自己也无生路,她会在用这柄小刀杀死皇帝后,就用同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她不畏惧死亡,人世清冷,唯一的一点温暖于她也隔着国破家亡,是她不可去触碰的,而九泉之下,皇兄正在忘川之畔等她。
皇兄答应过她的,在她小时候偷偷看了许多鬼怪故事,对死亡、地府、轮回等字眼恐惧到夜里睡不着时,皇兄来到她榻前安慰她,说他比她年长,会先她一步离开人世,他会先去黄泉将路上可怕的鬼怪都驱走,他也不急着饮孟婆汤过奈何桥,就在忘川之畔等她,等她到来后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轮回转世,这样他们来世还可生在同户人家,他还可做她的哥哥,疼爱她保护她。
也许了结此身后,她真可与皇兄一同去太平人世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兄妹,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命运,皇兄可就做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她就贩卖皇兄的书画维持生计,每日黄昏时,她与皇兄一起收摊,在回家的路上,买一包鲜花饼,买一盆白茉莉,日子长久安宁。
无谓死亡的决心与将被侮辱的险境,令慕烟越发难忍耐对皇帝的仇恨,想就在今日此刻取了他的性命。只是看似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皇帝真就睡沉了吗?尽管他看着像在熟睡,已许久未动也未发出半点声音,气息匀畅如在深眠,但有的人天生睡眠很浅,外界稍微有点声响或他身体被触碰就会惊醒。
皇帝武艺高强,即使她有刀在手,但若不慎将皇帝惊醒,就算她的刀离皇帝喉咙仅数寸之距,也极有可能刺杀失败。慕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谨慎行事,先试上一试。
就先未持刀,而仅是蹑步近前,边观察着榻上阖眼熟睡的皇帝,边轻轻拿起榻尾一袭薄毯。在动作轻缓地将薄毯盖在皇帝身上时,慕烟边似是无意地轻碰了下皇帝的手背,边专心地凝看着皇帝面上神情。
皇帝似已沉入梦乡,在她为他盖毯时身体未有稍动,在她手指“不慎”拂碰到他手背时,面色亦如静湖,未因风漾起丝毫涟漪,落在眼下的长长睫影沉寂不动。似是睡得颇深,可慕烟心中仍有种不安的直觉,她犹豫片刻,未转身拿刀,而是一手轻轻握住皇帝指尖,想再试上一试。
下一瞬,慕烟心中后怕如狂澜倾涌,因就在她轻握住皇帝指尖的一瞬,“沉睡”许久的皇帝忽然反手握住她手腕,他猛然睁开的双眼定定直视着她,眸底如闪烁着热烈的阳光,令她感到刺眼的灼烫。
慕烟心惊如擂,下意识就要后退,然而她手腕还被扣在皇帝手中,皇帝轻轻一拉,她就身子一屈,跌坐在榻边。慕烟一时不知皇帝就只是突然醒来还是知道她冒犯龙体、甚至知道她有不轨之心,不敢过多言语,慌忙低首垂眼,心砰砰直跳,后背渗出冷汗。
皇帝一时也没有说话,就只是倚榻凝看着身边的少女,轻轻地握着她手腕。皇帝想,她从前是半点不敢妄想,而今是敢想一点却仍不敢在明面上,就只敢在以为他睡着时,悄悄地亲近他,悄悄地……摸他的手。
皇帝想,她还是喜欢他的,尽管不敢表露,尽管只敢这么偷偷摸摸的。皇帝这般一想,忽然感觉“偷偷摸摸”四字真是巧妙,方才她偷牵他手时,仿佛手指不是停触在他手背指腹上,而是轻轻拂在他心头,直至此刻,他指尖仍似萦有她轻握时的柔腻触感,仍能感觉到她当时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皇帝心中不由无声轻笑。他看少女将头垂得都快靠在膝上了,额头也微微沁出细汗,不知她是因为心中恐慌,只当她是羞意难掩,也不揭她“偷偷摸摸”的事,为她能安心些,缓缓放开她的手,温声说道:“将切好的橙子拿来,给朕尝尝。”
慕烟听皇帝如此吩咐,似是不知她有不轨之心,也不欲追究她冒犯龙体的事,暗松了半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她应下吩咐,将盛着新切橙肉的琉璃碗捧到榻边,见皇帝却不接碗,就含笑看着她道:“你先坐下尝尝。”
慕烟还在为皇帝“装睡”或是“突然醒来”的事后怕,这时不管皇帝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敢违逆圣意,就“是”了一声,依皇帝吩咐,捧着琉璃碗坐在榻边,执银勺舀了一点橙肉,缓缓送到口中。
应是清甜多汁的,但慕烟食不知味,她虽垂着眼抿嚼着橙肉,但能感觉到皇帝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令她如坐针毡。强忍一阵后,慕烟听皇帝忽然问道:“还记得昨天那几个字该怎么写吗?”
慕烟害怕若自己说不记得,皇帝又要似昨日握着她的手、几乎将她拢在怀中、手把手教她,但也知一本来“目不识丁”的宫女,不该这么快就能学会那几字,就折中回答皇帝的话道:“奴婢还记得一点。”
皇帝将一只手摊开朝她,“写个‘容’字给朕瞧瞧。”
慕烟看皇帝示意她在他手掌上写,虽心中生厌,但心道如此总比皇帝握着她手写好,就将琉璃碗搁在一边,作恭顺状,用食指在皇帝手心书写。因怕显得过于伶俐会惹得皇帝疑心她先前是装不认字、进而疑心她的身份动机等,慕烟就在皇帝手心写“容”字时,故意写错了两笔。
皇帝边看着她写边轻笑了一声,“‘容’字是这样写吗?”
慕烟正要说“奴婢愚钝”,就见皇帝伸手向她,将她刚缩回的手拖到他面前,令掌心朝上,笑着道:“该是这样。”
皇帝一手握着她指尖,一手用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端正书写着,似乎力道很轻,像羽毛拂得掌心发痒,又似乎很重,像要将这个“容”字刻在她的手心,慕烟忍耐着等皇帝慢慢写完,看他抬眼问她道:“记住了吗?”
慕烟为皇帝能早点放开她手,自是恭谨颔首道:“奴婢记住了。”
皇帝看着少女认真点头的模样,心中漫漾开丝丝笑意,想她定会记住的,因为她心里有他。而他也是,握着她手不想放开,想再继续这般教她写字,或似昨日那般,将她拢在身前握着她手一字字教她书写、一点点教她知书达理。
他想与她长久,从上元夜迄今,他与她相识的时间如此短暂,连一个春天还没过去,却已想得长长久久。从未有过的感情,起初不过似小芽生根抽枝,却在明媚蓬勃的春意催发下,不多时就在暮春时候盛开了满树的繁花。情意来得汹涌浩荡,却又非一时心血来潮,竟是想朝朝暮暮,从一笔一墨开始,长久地远至一生。
然而皇帝是启朝天子,无论他有多想与她朝暮相伴,每日里都要上朝批折子见大臣、被诸多国事缠身的他,无暇亲做她的教书先生。皇帝就只能特许少女每天可离御前半日,往宫中文思堂读书认字。
文思堂是宫中宫人受教之地,堂内讲师由通晓诗书、在宫中有一定地位的内官女官担任,能够进入文思堂读书的宫女太监也需经过严格的遴选。慕烟既早扯下不识字的谎,就不能半途露馅,只能谢皇帝恩典,每日里有半日不在御前当值,而往文思堂去。
明明认字却要装得胸无点墨,慕烟每天在文思堂面对讲师时每时每刻都得演戏,自然心累,遂就有时会寻个找书的由头,避开讲师,躲进文思堂的书库中。
这一日她人在书库,看似是闲逸游走在书架丛中寻找书籍,实则满心焦躁,因皇帝仍未转变对她的亲近态度,而她自己每天耽搁在文思堂的时间无疑是在浪费光阴。自上次试图行刺泡汤后,她迄今还没能想出新法子,既无法弄到可贴身藏匿的利器,也无法弄到致命的毒|药。
又是深深焦虑难安又是深深自责无能,因此心神不属的慕烟,未能认真看路,在转弯时不慎撞了下书架,将架上一本书碰落在地。她弯身要将书捡起时,目光落在翻开书页上描画的人体穴位图,忽然心中一动,感觉脑海内如有灵光霎时闪过。
就倚靠着书架,将这本《针灸图经》从头翻阅。当看到书上写着,风府穴和哑门穴位于颅颈交界处,这两处穴位在用针时要万分小心,如长针刺入过深,重能使人瘫痪甚至丧命,慕烟不由攥紧了书角,心中暗暗激荡涟漪。
第23章 (二更)
已是三月初,宫苑百花争放,在晴暖的晚春时节尽情绽芳吐蕊,令熏风中萧珏一路行来,只觉衣裳似都浸染了馥郁的花香。正是万紫千红的时节,暮春花事热烈喧闹,他书室后的几树清寒绿萼,这时候早就零落成泥。
萧珏今日入宫,是为向皇祖母和皇叔请安,因先前在龙首池马球场摔伤,皇祖母与皇叔免了他多日的问安礼,令他务必在脚伤完全痊愈后再下地行走,故他已有十来日未进宫。
是为见皇祖母和皇叔而入宫,然而萧珏心底深处实际最牵念她。在重明宫养伤时,他听说了她先被逐离清晏殿、后在弘福殿险些被施杖刑的事。他耳中听到这些事时,时间都已过去了一两日,她已安然无恙地回到御前,可随侍向他这般回报时,他却无法安心。
他担心她在御前并不能真正安然无恙,他担心他向皇叔讨要她的这一错误举动,反会为她招来麻烦。应已招来麻烦,若不然她也不会在马球赛当天被逐离御前。如今她再度回到御前,处境又如何呢?
因心中牵挂,萧珏未先往皇祖母的永寿宫去,而是先往天子宫中。临近帝宫的群芳林中,萧珏正走着,抬眼却见另一条白石径上,她也正捧着几本书往紫宸宫方向走。隔着暖风摇曳的几丛花影,她看到了他,微微一怔后,垂低眼帘,捧着书微屈膝向他行礼。
萧珏近前虚扶她起身后,目光凝在她的面上。他心里原有许多的话想问想说,可一时却似涌堵在心口说不出来,就只是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她清澄的眸光与他目光微微一接,就垂低下去,声亦低低的,“奴婢一切都好,谢郡王殿下关怀。”
一问一答后暂时的沉默中,萧珏还在犹豫要如何说出心里话时,她已再向他微一低身,说道:“奴婢需回御前当差,先行告退。”
见她转身就走,轻柔的裙裳在风中袅贴着身形如纷飞的蝶,萧珏记忆忽回到与女孩相见的最后一日,她转身离去的身影似乎就是眼前。明知她不是她,可心底陡然冲涌的感情,还是使他径就快步拦走至她的身前,在她微惊的目光中,萧珏情难自控地望着她道:“到孤身边来,好吗?”
那样纷乱庞杂的心里话,原一个字也不知该怎样说,这时却在这一句后立即清晰明了,心也澄亮如镜。原来即使已明知皇叔态度为何,他还是想要她,他不想看她背影远去,离他越来越远,他想要她在他身边。
宫中乃是非之地,圣恩更是雨露雷霆难以捉摸,他不愿她陷在不安的处境里,他要她到他身边,他不会责罚苛待她,不会对她喜怒无常,他会一直一直待她好的。
“到孤身边来,孤会再向皇叔求请”,虽仍以“孤”自称,但萧珏语气诚恳,更似在和友人说话,“孤会好好待你的,孤向你承诺。”
尽管不解萧珏为何突然有这念头,但慕烟相信他的话,相信余生即使在他身边做名洒扫宫女,都可安宁度过这一世,而不似眼下每回需去御前当差时,她心底都害怕皇帝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害怕自己会遭到侮辱。可是,可是……
“我……奴婢……”纠缠的心绪如是薄利的冷刃,无声在她心中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慕烟沉默须臾,终是低声回说道,“多谢郡王殿下厚爱,但恕奴婢不能从命。”
“为何?”萧珏问,“你是害怕皇叔怪罪吗?莫怕,孤会一力为你承担。”萧珏所说是真心实意,他从前事事谨慎,但此次明知是在违逆圣心,亦愿为她承担一切后果。
他心诚挚无比亦坚如磐石,可却听她平静而坚定地回答道:“因为奴婢不想离开陛下,奴婢此生至死只想待在陛下身边。”
绚丽花树后的假山阴影里,周守恩目光从不远处的少年少女身上,默然移近至身前的圣上身上,不禁在温暖的春风中感觉身体有点发冷。
寻常申正时候,宫女姜烟雨都已从文思堂回来,今日却迟迟未归,于是圣上似乎就有点坐不住了,说是批折子久了、坐得乏累,要出殿走走散心,但周守恩看来,圣上更似是想去文思堂附近,去接姜烟雨下学。
然而才走离紫宸宫没多久,便见着了这么一幕,虽隔着繁茂花树,但永宁郡王与姜烟雨的对话,可随风清清楚楚地传至耳边。周守恩不由暗掬一把冷汗,也不知是为永宁郡王是为姜烟雨,还是为可能成为出气筒的自己。他悄觑圣上神色,却见圣上就沉静地看着花树后的二人,面无表情,根本瞧不出什么。
圣上未现身在永宁郡王与姜烟雨面前,而是悄悄地走侧路回到了清晏殿。圣驾回殿后没多久,永宁郡王来向皇叔请安,周守恩就看圣上在永宁郡王行礼问安后,如常留永宁郡王吃茶闲话,待永宁郡王一如从前态度亲和。
边侍在侧殿垂帘外,边暗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周守恩瞥眼见姜烟雨轻步入殿来与凝秋交接当值,犹豫要不要仍令她侍在外殿,这会儿别叫她进内殿伺候时,圣上却已看见了薄帘外的姜烟雨,并就唤她入内。
“今日怎么回来得晚了些?”皇帝未等宫女回答,就似打趣轻笑了一声道,“是字没学好,被先生留堂了吗?”
慕烟回来得迟些主要是因在文思堂看《针灸图经》看得出神,和萧珏在清晏殿外花林里说话倒没耽搁太久。为了掩饰借《针灸图经》的真实意图,她还另借了几本插图颇多的舆服志地理书等,想着万一被查问,就说自己因认字少而喜欢看这些图画书。
但最好还是不要被查问。慕烟不想说出自己借书的事,但也不想将迟归的缘由推在萧珏身上,她是御前宫女,萧珏身为郡王却在清晏殿前同她说那样的话,是十分不妥的。
慕烟迟疑着嗫嚅“奴婢”,犹还未回答皇帝的话时,皇帝却似也不在意她的回答,就笑看向萧珏道:“朕近来令她在文思堂学字,朕小时候怕被人逼着念书,如今却在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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