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瀍脸上的笑容顿住:“你觉得朕应该听从李德裕?”
“臣妾可不敢替陛下拿主意。”宝珞转身面朝妆镜,安静地让宫娥替自己插戴簪钗,“臣妾只有跳舞是内行,所以连每日穿什么、戴什么都不敢自己拿主意,免得被行家笑话。”
李瀍板着脸道:“朕听出来了,你是说李德裕是内行,朕是纸上谈兵。”
宝珞回过头,笑嘻嘻道:“臣妾过去在教坊时,听闻李宰相在各个军镇任节度使,功绩斐然。陛下是不是纸上谈兵,自己掂量吧。”
“臭丫头!”李瀍骂了一声,恼火地转过身,不理她。
宝珞憋住笑,也不说话,等他自己回心转意。
……
八月二十四日,天子下诏,命边境守军不可先犯回鹘。
九月一日,诏令河东镇、振武镇戒严,以防回鹘犯边。
一个月后,李德裕奏请天子遣使安抚嗢没斯残军,并赐谷米三万斛。天子于延英殿召集诸位宰相商议,最终将赈济谷米定为两万斛。
消息传到错子山时,回鹘部落已迎来一年里最难熬的冬季。
乌介可汗得知嗢没斯获得大唐赈济,嫉妒得两眼发红:“嗢没斯明明就是回鹘叛将,也配得到大唐的赈济?”
“可汗是今年春天即位,嗢没斯是去年冬天投靠大唐,岂能算作叛将?”太和淡然接话,手里穿针走线,细细缝着一件乌油油的貂皮小袄。
“可敦,大唐这么做,你就不心寒?”乌介可汗愤然道,“你是大唐公主,我是回鹘可汗,那两万斛粮食,怎么也轮不到嗢没斯头上!”
“是可汗不愿去天德求助,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乌介可汗简直悔青了肠子,“不行,我要派使者去大唐!让大唐天子知道,回鹘真正的可汗是我药罗葛·乌希!”
太和眉梢一挑,冷冷一笑。
“区区一个嗢没斯,都能得到两万斛粮食!早知道大唐天子如此慷慨,我们何苦在这里饥寒交迫地过冬?可敦,我们这就拔营南下,请天子借我们振武城建牙。至于嗢没斯那个懦夫,他的人马,还有两万斛粮食,都应该归我所有!他若不从,就是违逆回鹘可汗的叛徒!”
“可汗,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我会立刻上表大唐,请天子正式册封可汗,若嗢没斯没有反叛之心,自然要对可汗俯首称臣。”太和柔声道。
乌介可汗顿时心花怒放:“可敦费心了,我会派宰相颉干迦斯做使者,尽快前往长安。”
“事不宜迟,可汗赶紧让宰相拟表吧,部落需要什么就尽管写上,我可是天子的亲姑姑。”太和在貂皮小袄上落下最后一针,轻轻咬断线头,“成了,我拿去给丫头试试。”
“那个黠戛斯小野种,简直像你亲生的,”乌介可汗打量着太和,有点不满,“你若想要孩子,可以和我生一个。”
“生儿育女要看缘分,岂是想要就能有的?”太和浅浅一笑,“我也想早日为可汗生个儿子,将来继承可汗的王位。”说罢掀帘而出。
帐外朔风凛冽,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太和顶着寒风钻进晁灵云的大帐,雪花在她脸上化成水珠,像眼泪爬满了脸颊。
晁灵云正在给女儿喂马奶粟米糊糊,闻声抬头,惊讶道:“公主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快来炉边暖暖。”
“圆圆的皮袄缝好了,我给她送来。”太和抖掉貂皮袄上的雪花,将袄子递给晁灵云,“赶紧给她穿上,腊月里寒气最重,正用得上。”
“辛苦公主了。”晁灵云连忙道谢,接过皮袄给女儿穿上,“大小正合适,这貂皮摸着又轻又暖,圆圆真是个有福的。”
太和在晁灵云身边坐定,神秘一笑:“她的福气可远不止这一点呢。”
“哎呀我知道,公主又要念叨长安那些爱而不得的公子王孙了。”晁灵云哭笑不得。
“不是不是,”太和赧然摆手,压着嗓子道,“可汗已经决定南下,大唐赈济给嗢没斯的两万斛粮食,果然让他坐不住了。”
“真的?”晁灵云两眼一亮,兴奋道,“激将法果然是百试不爽。”
太和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很快就要去天德了,出塞二十年,这是我第一次离大唐那么近。”
“公主别哭,”晁灵云握住太和微颤的双手,激励她,“到天德只是第一步,等真正回归大唐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尽情流泪了。”
“嗯,我知道,十三郎就在天德等着我们呢。”太和拭去眼角泪花,与晁灵云一同憧憬未来,“等到我们团聚那天,他就能见到圆圆了。”
第243章 公主归国
会昌元年末,天子赐乌介可汗敕书,训谕可汗应率部收复失地,勿盘桓边境,同时拒绝出借振武城。
会昌二年正月,朝廷增兵镇守天德城、振武城,又整修东、中二受降城,以壮天德形势。
到了二月,乌介可汗再次奏请求粮,求天子出借振武城,被拒之后,逐渐开始侵扰边境。
四月,李德裕奏请天子招安嗢没斯,赐以官职,进一步离间回鹘各部。同时举荐石雄,为他请封天德都团练副使,辅佐天德都防御使田牟用兵。
五月,天子封嗢没斯为左金吾大将军、怀化郡王。同时乌介可汗将牙帐迁徙到大同军北闾门山,奏请天子赈济粮食、牛羊,并交出嗢没斯,却一一遭拒。
六月,嗢没斯的军队被赐名为“归义军”,由嗢没斯任归义军使。
七月,乌介可汗再次遣宰相上表,向大唐借兵复国,又提出要借天德城,却依然被拒。
巨大的落差让乌介可汗一步步陷入疯狂,终于在八月发动军队突袭大同川,沿途大肆劫掠,将战火一路烧到了云州城。
天子诏令陈、许、徐、汝、襄各州兵马,前往太原、振武、天德集结,只待严冬过后,于来春驱逐回鹘。
整个冬季边疆冲突不断,到了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的军队已兵临振武城下。
此时石雄已被提拔为麟州刺史,依旧效力于振武节度使刘沔。刘沔命石雄率领三千骑兵做先锋,袭击回鹘牙帐,刘沔亲率主力大军跟进。
石雄登上振武城楼,俯瞰城下回鹘部落,在一片乌压压的大军中,忽然发现一道茜红色的倩影钻出毡车,俏生生地跳下了地。
他睫毛一颤,无声地笑起来。
“王逢。”他唤了一声都知兵马使,沉声问,“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刺史放心,城墙已经按你的吩咐凿好,我们随时可以出兵。”
石雄轻轻点头,眼中浮现满意的笑:“好,今晚夜袭。”
此时回鹘军营中,晁灵云也同样在望着振武城头,忽然城头大旗被人晃动了三下,她心中大喜,立刻跳上毡车,茜色的裙裾如一朵飞旋的花。
“公主,”晁灵云钻进车厢,激动地报信,“我看见了。”
“嘘,”太和正抱着熟睡的李瑗,对她使了个眼色,“别吵着圆圆,我知道了。”
“公主倒是从容。”晁灵云轻手轻脚地凑到太和身边,依旧笑得合不拢嘴。
“城头上的暗号,十三弟不是早就交代过了嘛,他的话不会有错的。”太和生着细纹的双眼在昏暗车厢中熠熠发光,轻声低喃,“二十年日月无光,成败就在今夜。”
正月初七夜,天如浓墨,只有细细一弯上弦月。
无垠旷野上,肃穆的振武城如猛兽睡卧,却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凿砖声。只眨眼工夫,城墙上便多出了十几个火光憧憧的洞穴,身着银甲的骑兵从丈高的墙洞里鱼贯而出,如流星飒沓,冲向回鹘军营。
自入夜后,晁灵云和太和一直在毡车里竖着耳朵等待。当内心的焦灼升到最高点时,大营终于开始起了骚动,对视的两人同时目光一亮,紧紧握住了随身的匕首。
三千骑兵如铁甲汇成的浪潮,咆哮着直扑而来,以雷霆之势冲垮了回鹘大营。李怡与石雄就是浪尖上的两点水花,各自驱策胯下神骏,左冲右突,最先跃入混乱的军营,在夜色中寻找太和公主的毡车。
毫无预兆的奇袭将回鹘兵杀了个措手不及。乌介可汗从睡梦中惊醒,跑出军帐,只见满眼都是四散逃命的兵卒,便知大势已去。仓皇中他跑向自己的战马,骑上马狼狈地后撤,根本顾不上还在毡车里的可敦。
一片兵荒马乱中,只有可敦的毡车按兵不动,如汪洋中逆流的孤舟,迎来了飞驰而来的李怡与石雄。
“麟州刺史石雄,前来接应太和公主!”
毡车里,太和瞬间泪如泉涌,对晁灵云点了一下头。
晁灵云回她粲然一笑,朗声回答石雄:“公主在此!”同时转身掀开车帘。
破晓的阳光就在这一刹那涌入车厢,照亮了太和的心。
正月十七,振武城一战的捷报送到长安。
二月十二日,黠戛斯使者注吾合素抵达长安,献给天子两匹神骏,以示两国交好,请求册命。
三月一日,阔别大唐二十余年的太和公主终于回到长安,天子改封其为安定大长公主,诏令百官在长安城东通化门外的章敬寺前迎接。
公主的车驾从通化门进入长安,一路行至大明宫宣政殿西侧的光顺门,才缓缓停下。
车停稳后,太和被宫女们扶下车,举头眺望,巍峨的大明宫猛然在她眼前铺展开,物是人非的感慨冲击着她的心,让她的神思一阵恍惚。
此刻她已脱下盛服、摘掉簪珥,以罪人之姿在光顺门前谢罪,向天子忏悔自己和亲失败之罪。李瀍遣内侍劝慰了一番,将她接入后宫,并在麟德殿设洗尘宴。
早在振武城大捷那日,李怡便功成身退,不知所踪。二月中旬时,在确信唐军能够平安护送太和回长安后,晁灵云也带着女儿离开了队伍,提前返回长安光王宅,与儿女团聚。
此时太和身边完全没有可以信任并依赖的人,却必须进入麟德殿,去面见天子和太皇太后。
当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大殿中无数道目光同时投向太和,那些或轻鄙、或怜悯的视线,像轻细的刀子划在她脸上,虽然看不见伤口,却实实在在地让她感觉到刺痛。
这些都是她的亲人。
眼前殿宇煌煌、金玉满堂,是她阔别二十多年的家。脚下绒毯柔软如茵,她却像踩在刀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天子李瀍在御座上打量着太和,他早已忘记这位姑姑的长相,此刻看着她依然觉得陌生,只能客气地寒暄:“姑姑为家国大义和亲回鹘,暌违大唐二十余年,今日终于重回故土,实在是可喜可贺。这两个多月姑姑跋山涉水,一路辛苦了,快请坐。”
太和唯唯谢恩,又向太皇太后请安,一套繁文缛节尽完,才到自己的席位上落座,不敢抬头。
这场为她而设的大宴,最格格不入的也是她。
四周明明是那么热闹,乐声绕梁、觥筹交错,她却偏偏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喁喁私语。
“回鹘可汗几次三番地勒索,粮食都不知道给出去几万斛,最后还是打了半年的仗才算完,她有哪门子的功劳,一回来就受封……”
“你不知道,那勒索的是个篡位的王子,不算正经可汗。”
“呀,她到底改嫁了几次啊?”
“三次?”
“怕是不止呢……”
各种嘲笑和奚落让太和如坐针毡,她赶紧放下筷子,将颤抖的手藏进袖子里。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重回的故土。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受欢迎。这宫里能有几个人像十三弟那样,真心实意地挂念她呢?也许她在战争中殉国,名声都能比如今好听许多。
盛宴气氛火热,太和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就在她默默忍受着煎熬,盼着洗尘宴早一点结束时,身侧却蓦然一热,如靠近了一团明丽的火:“妾身敬公主一杯!”
太和讶然转过头,瞬间看见了一张艳若芙蓉的脸庞。
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
眼前佳人笑得神采飞扬,大大方方地露着编贝般整齐的白牙,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丰沛的热情,磊落的气质像极了晁灵云。
果然就见她一口气饮尽杯中酒,压着嗓子笑道:“公主,我在这宫里是才人王宝珞,在宫外呀,就是灵云的香火兄弟。她要我捎话给公主,别忘了答应过她的话,等回了公主府,记得和她一起去韦家酒楼吃鱼。”
太和瞬间热泪盈眶,哽咽道:“我知道,灵云经常对我提起你。她说自己敢放心离开长安,就是因为孩子有你照应,否则她孤身在外,一定会牵肠挂肚、昼夜难安。”
“别提了,她瞒得我好苦!当初说好了是出城避避风头,谁能想到她竟直接去了塞外?要不是看在她将公主救回长安,劳苦功高的份上,我才不原谅她!”宝珞用扇子挡着脸,对着太和挤眉弄眼地碎碎念,将她逗笑。
不同于太和公主,宝珞是这后宫里的大红人,她到哪里,别人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嫉妒也会随之蔓延到哪里。
太皇太后郭氏冷眼看着公主和王才人相谈甚欢,只觉得两个碍眼的罪人凑到了一块儿,连起来给她添堵。
一个是对自己阳奉阴违,连和亲都做不好的蠢物。一个是出身下贱,却魅惑了自己的亲孙子,胆敢觊觎皇后宝座的贱婢。
郭氏沉下脸来,冷眼扫了一圈大殿,突然厉声发作:“今日迎接大长公主归国,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怎么有人没到!”
此言一出,满殿俱静。
天子李瀍将目光转向太皇太后,就听她严厉地叱喝:“与大长公主同辈的公主,宣城、真宁、义宁那几个,我怎么没看见?大长公主出塞二十年,为保大唐与回鹘两国和睦,不耻再婚、几易其夫,这份功劳,在座谁人能及?如今大长公主归国,几个公主身为姊妹却不来慰问,到底是何居心?如此无礼的行径,我看根本就是藐视大长公主!”
太皇太后这一番斥责,口口声声为大长公主抱不平,却听得太和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太皇太后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吧?”李瀍沉着脸发话,吩咐内侍,“立刻给朕彻查,凡是今日无故缺席的公主,一律罚俸物及封绢。”
“太皇太后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有些难听。就算是为公主说话,又何必特意把再嫁拿出来说?”宝珞不满地嘀咕,“何况那些故意不来的人,本就心胸狭窄,若再为了公主被处罚,更要记恨上公主了,这不是给公主树敌吗?不行……我得去提醒圣上一声。”
“别,我知道才人是一片好心,但你还不够了解太皇太后,”太和拉住宝珞的袖子,忍着眼泪劝阻,“百善孝为先,太皇太后说什么,我们做儿孙的听着也就罢了。你千万别替我出头,若惹恼了太皇太后,反倒让圣上为难。”
李瀍永远是宝珞的软肋,太和一提他,宝珞立刻就蔫了:“唉,公主说的是,圣上对太皇太后一向是百依百顺。”
太和瞧着宝珞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反倒顾不上难受,只想让眼前这朵鲜花再次盛开:“才人不必替我伤怀,塞外的风刀霜剑我都挺过来了,还不至于被这三言两语击垮。我们还是说说高兴的事吧,对了,灵云请我去韦家酒楼吃鱼,才人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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