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宋氏如今就在我宫中,你那位弟子今天来了吗?”
“奴婢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奴婢知道宋先生就在兴庆宫中,所以今晚也把我那位弟子带来,想将她引荐给宋先生。”元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奴婢的弟子此刻就在台下。”
“是吗?快快请她上来相见。”郭太后笑道。
晁灵云在台下听见宫女传唤,立刻诚惶诚恐地上前晋见,叩拜郭太后。
“红颜绿鬓、亭亭玉立,果然是个妙人,元真娘子真是好福气。”郭太后打量着一身茜色罗裙的晁灵云,点头夸赞,随即开口唤了一声,“郑婆,你去把宋氏替我叫来。”
下一刻,坐在郭太后下首的贵妇里就闪出一人,飞快来到郭太后面前,俯首领命:“是。”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不由悄悄转头看向那人,只见那贵妇蛾眉轻蹙,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尽管低垂着面庞,却还是让晁灵云看见了她那双颜色浅淡、与李怡一模一样的眼眸。
此人毫无疑问就是李怡的母亲——光王太妃郑氏,却被太皇太后轻蔑地唤作“郑婆”?!
一阵寒意瞬间窜过晁灵云的四肢百骸——她对李怡要自己深入兴庆宫的目的,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第023章 朝云引
李怡想要对付的人,一定就是郭太后吧?
想想也情有可原——若换做自己,别人如此羞辱她的母亲,她老早就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了。哑巴王也是可怜,还得绕着弯子变着法地帮助郑太妃,这样一想,晁灵云简直同情李怡。
当然,同情和将自己赔进去,那是两码事。
晁灵云在心里暗暗嘀咕,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见内侍来报,说是宋尚宫已奉召前来花萼楼晋见。
晁灵云顿时好奇心大盛,望着进门的方向盼了好一会儿,便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年迈女官徐徐从门外走了进来。
尚宫宋若宪如今已年过花甲,早在德宗贞元四年,她与自己的四位姊妹便入宫做了女史。其后漫漫四十余年,姊妹五人无一出嫁,在深宫中耗尽了一生芳华。
如今四位姊妹相继逝去,宫中只剩下宋若宪一人,负责教授中宫嫔妃,司掌文籍表奏。
晁灵云从没见过这般气度不凡的老妇人,与盛气凌人的郭太后截然不同,宋尚宫的仪态中有着被岁月洗练出的宁静和蔼,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觉得温暖可亲。
郭太后默默看着宋尚宫走到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快。
她出身名门,一生骄傲恣意,鲜少有人敢对她直言训诫,宋若宪便是这为数极少的人之一。在她还是广陵王妃的年月里,宋氏姊妹就以先生自居,没少对她摆出一副师长姿态。
如今四十年过去,她已是极尽尊荣的太皇太后,宋若宪却依旧用这种堪称挑衅的态度对待她,令她一见此人,便觉得眼睛里像进了沙。
“宋先生,元真娘子近日编出了一套相和大曲,打算请你写相和歌辞。”郭太后在上座睥睨着宋若宪,倨傲地笑道,“先生既然文擅雕龙,就不要推辞了吧?”
郭太后这一番话,听得元真和晁灵云都有点傻眼——虽然她们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这话从郭太后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那么刺耳呢?
相比师徒二人的尴尬,宋尚宫却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太皇太后开口,老身敢不从命?”
“如此甚好。”郭太后快活地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晁灵云,“元真娘子说她是受了这位弟子的启发,才想要编一套相和大曲。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也让她启发启发宋先生吧。”
此话一出,晁灵云已是呆若木鸡,元真慌忙向郭太后下拜,告了一声罪:“太皇太后恕罪,奴婢今日来得匆忙,没让弟子准备舞衣与刀具,此刻恐怕难以舞刀……”
“无妨,”郭太后打断元真,径自望着宋尚宫,笑道,“宋先生一向慧眼识人、观照内心,不会只着眼于外在,我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谬赞。”宋尚宫客气了一句,慈蔼的视线落在晁灵云身上,淡淡一笑,“这位娘子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吧?老身年事已高,耳聋目昏,不劳烦娘子舞刀,但求能与娘子在末座一叙。”
话音刚落,不等晁灵云回应,郭太后已即刻吩咐左右:“来人啊,给宋先生与晁娘子看座。”
晁灵云就这样跟着宋尚宫坐上了宴席末座,整个人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尚宫却是气定神闲地抓起她两只手,仔细看了看,笑着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惯用何刀?”
晁灵云被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春光里,陶然回答:“回宋先生的话,奴婢名叫晁灵云,今年十七岁,惯用吐蕃弯刀。”
“听娘子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
“奴婢是在蜀地长大。”晁灵云老实承认。
宋尚宫点点头,话锋一转,忽然问:“娘子今晚用过饭没有?”
晁灵云被她一问,肚子顿时就有点饿,赧然回答:“不瞒先生,奴婢还不曾用饭。”
“那我们就边吃边说吧。”宋尚宫吩咐侑酒的宫女摆上饭菜,一边含笑看着晁灵云大快朵颐,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身一辈子从没离开过长安城,娘子和老身说一说蜀地的风光吧。”
一提起家乡,晁灵云便停下筷子,兴奋地对宋尚宫说:“其实奴婢也不大能说得好,反正那里的山特别特别高,从山下看就像能碰着天似的。山上时常下雨,一到雨天整个山头就被乳白的云雾笼罩着,湿气特别重。对了,奴婢的假母曾教奴婢读诗,奴婢读到李太白的那首《蜀道难》时,便觉得蜀地险峻奇绝的山水,尽在那首诗中。”
宋尚宫微笑着点点头,陪着晁灵云坐足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去向郭太后复命:“老身此刻已略有所得,不敢说成竹在胸,还需听一遍郑中丞弹琵琶曲,以便确认格律。”
这一次郭太后没有反对的理由,遂命郑中丞再度登上舞筵弹琵琶,又让内侍在台下设案,摆好笔墨纸砚,供宋尚宫写歌辞。
郑中丞与宋尚宫素来交好,她抱着小忽雷款款登台,与台下安坐的宋尚宫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同时指尖疾如电掣,当弦一扫。
刹那间声如裂帛直通天际,如高山仰止,令人爽心豁目;及至跟随乐声飞上山巅,极目四望,但见山顶复有流云霭霭、霞光成绮;到了这等境界,乐声仍能向上攀援,如云外还有青天,更觉一片空澄,开阔无极。
宋尚宫双目低垂,默默听罢一曲,提笔一挥而就,由内侍将墨迹未干的诗稿呈给郭太后过目。
郭太后将信将疑地接过诗稿,草草扫了一眼,随即心神一惊,连忙定睛细看:
“巴西巫峡指巴东,朝云触石上朝空。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一遍诗读下来,连有心刁难的郭太后也不得不叹服,问宋尚宫:“这歌辞可有了名字?”
“晁娘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如朝霞流云,风致散朗,”宋尚宫目视晁灵云,缓缓笑道,“这首相和歌辞,就叫《朝云引》吧。”
第024章 角抵赌坊
五月朔日,暗夜如泼天浓墨,无星无月。
宵禁后,满街寂静无人,只有长安城内最热闹的几个坊市,依旧人声鼎沸。
到了四更天,连平康坊里的喧哗也开始消歇时,位于平康坊西边的务本坊里却渐渐热闹起来。
务本坊西门的鬼市,半夜而合、黎明而散,市中有奇珍异宝,更有赝品、贼赃,乃至各种见不得光的禁物,汇聚了无数鸡鸣狗盗之徒,也让许多人各怀目的,于夤夜悄然而来。
务本坊鬼市里的角抵赌坊,平日经营角抵赌博,供鬼市中一夜暴富的人前来挥霍放纵。到了朔日这天,因为要上演特殊的角抵戏,喧聚之声更是沸反盈天。
此刻好戏还未开场,角抵坊中视角最佳的雅间里,马元贽正慢条斯理地饮着葡萄酒,忽然听见门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不由挑着眉抬起头来。
他看着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进雅间,在自己面前坐下,嘴角不禁缓缓浮起一丝笑:“这里没有闲杂外人,殿下何不摘下面具?”
坐在他对面的人上半张脸被一副银制面具遮住,听了他的话,便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具系绳,没有片刻犹豫:“今夜能蒙将军惠赐一面,坦诚相见又有何妨?”
被打制得极薄的银面具一经摘下,便露出面具下从容俊秀的一张脸,眸色浅淡如琥珀,正是李怡。
“殿下好风采,”马元贽赞叹一声,打量着眼前丰神秀逸的李怡,由衷为他可惜,“殿下瞒着朝野上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实为不易。”
“将军言重了。”李怡淡淡一笑,双目低垂,亲手为马元贽斟了一杯酒,“羽翼未丰之前,便纵有凌云之志,又岂敢振翅高飞?”
马元贽圆滑地笑笑,举起酒杯,向李怡敬道:“那下官就恭祝殿下,早日一飞冲天。”
李怡与马元贽满饮一杯,放下手中酒杯,低声道:“我虽有步月登云之志,还需将军玉成。”
今日能在鬼市秘密相见,马元贽自然知道李怡的来意,然而此刻他只是默默地饮酒,三杯过后,才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如今有野心的,可不止殿下一人。”
言外之意,已经近乎拒绝。
“今日我与将军相见,是想结交将军这个朋友,并非要让将军为难,”李怡面色不改,笑着为马元贽斟酒,“此番有幸能与将军相识,全靠我的好友穿针引线,若是惹恼了将军,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一提及此事,马元贽的面色顿时轻松了许多,无奈地笑道:“康老将军那个活宝公子,成天做些贩夫走卒的勾当,将康老将军气得是七窍生烟。岂知这经商背后竟别有乾坤,他结交了殿下这等人物,谋划出这等大事,就不知此事若是被康老将军知道,他老人家又会做何感想了。”
马元贽语气中暗含嘲讽,李怡听了却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饮酒:“我这朋友乃将门虎子,自然不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之辈。”
李怡话音未落,马元贽立刻不客气地冷笑了两声,缓缓道:“宝历初年,下官的养父与时任右神策大将军的康老将军同心合力,消弭张韶之乱,其后引来梁守谦的猜忌,当时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全赖康老将军周旋之功。康老将军戎马一生、世代忠良,下官至今未能报还他的恩情,又怎能坐视他的公子误入歧途,谋覆族之事?”
说到最后,马元贽的质问已是咄咄逼人,李怡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角抵场外的欢呼声陡然一高,如怒涛惊雷,振聋发聩。
坐在雅间里的两个人不禁同时向外望去,只见那绘着巨大的太极阴阳鱼,被鲜明地分为黑白二色的角抵场上,今夜的两名角抵戏美人已手执兵刃登场。
坐在李怡对面的马元贽立刻兴奋起来,热心地为李怡解说:“殿下是第一次来这间角抵赌坊,不知这其中的妙趣。哈哈……这里的角抵戏每逢朔日都是由妙龄美人担纲,斗到最后,两方不但赤身露体,姿势更是花样百出,令人过足赌瘾的同时,也能大饱眼福。不过今日这两个小娘子竟然携带了兵刃,倒是别出心裁,殿下若是看好哪一方,赶紧下注,输了就算下官的。”
马元贽说这话时,失态的语气就好像他是个色中饿鬼,而非阉人。
李怡厌恶地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往角抵场上瞥了一眼。只见场中两名身姿绰约的蒙面女子,已分别站在了太极鱼的两只鱼眼上——那白鱼黑眼上,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回鹘裙衫的女子,周身遍饰黄金,手执一对银亮吴钩;黑鱼白眼上,则站着一名身穿白色吐蕃裙袍的女子,遍体缀满细密的绿松石流苏,手执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
二人虽以面纱遮住真容,却已尽态极妍、不可方物。
饶是如此,李怡依旧无心多看,仍是转过脸来,游说马元贽:“如今太子迟迟未立,人心浮动,北衙禁军势力三分,将军手握重兵,就算有心远离纷争,将来又岂能杜绝他人的猜忌?若注定不能置身事外,将军何不未雨绸缪,早作打算?”
“实不相瞒,下官今夜愿意与殿下相见,全是看在康老将军的面子上。”马元贽听了李怡的说辞,一双鹰眼流露出锐利的精光,却继续盯着角抵场,没有看他,“下官就当是替养父还康老将军当年的恩情,斗胆与殿下直言吧。殿下无论是亲族背景或者朝中人望,都远远不及颍王和安王,就算有神策军的势力襄助,也坐不稳天子的宝座。何况今上年富力强,就算未立太子也不至于动摇国祚,殿下想在此刻施展抱负,为时过早,切莫害人害己。”
李怡听了马元贽这一席话,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多谢将军一番提点。”
“殿下无需客气。下官可以用性命发誓,绝不会泄露殿下的任何秘密,请殿下放心。”马元贽分心说完,便将全部心思都沉浸在了场中美人的角抵戏上。
“将军多虑了,我敢请托友人牵这根线,便已是全心信任将军。”李怡客气了一句,却难掩话中失落。
马元贽摆摆手打断李怡,不耐烦道:“美色当前,殿下就不要再聊这煞风景的话题了吧。”
李怡默默苦笑了一下,悻悻地转移视线,望向角抵场中。
此时角抵场中的美人正在激烈缠斗,兵刃银光闪烁,碰撞声不绝于耳。只见那吐蕃装束的白衣女子弯刀一划,割去了回鹘黑衣女子的半幅裙摆,引得台下赌徒发出一阵激动的狼嚎。
回鹘女子立刻奋力反击,手中一对吴钩疾如闪电地袭向吐蕃女子的门面,那吐蕃女子向后闪避,同时扬手挥刀,挡住劈向自己的吴钩。
弯刀与吴钩瞬间相撞,发出尖锐的撞击声,随后利刃胶着在一起比拼角力。
双方杀气凛然的兵刃险险悬停在吐蕃女子的脸颊上方,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李怡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又自然而然地让他看见了女子面纱下露出的小巧耳垂,以及耳垂上那只金光灿灿、张牙舞爪的小小螭龙。
第025章 君子的正道
刹那间,角抵场中那道穿着吐蕃白色裙袍的身影,在李怡眼中变得无比熟悉。
那窈窕矫健的身姿,还有与樱桃宴刀舞如出一辙的敏捷动作,不是晁灵云又是谁?相形之下,那欲盖弥彰的面纱也只能骗骗外人罢了。
在认出白衣女子是谁的一瞬间,李怡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番莲纹银酒杯仓促地磕在桌案上,碰出“叮铃”一声轻响。几滴暗红色的葡萄酒飞溅出杯沿,沾上李怡的衣袖,如幽暗的血珠缓缓晕开。
角抵场上瞬息数变,此刻白衣女子已侧身躲过吴钩,只是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露出袖中一段雪藕似的胳膊,同时系在她手腕上的一束绿松石流苏也断裂散落,星星点点的碎珠随着她的动作甚至飞迸到场外。
围着角抵场的赌徒们兴奋得两眼通红,粗鲁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而雅间中的李怡也紧盯着场中女子,目光如炬、呼吸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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