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听他主动提及去年的事,心中大喜,却故作天真地笑道:“呵呵,就算将军不是吹牛,王中尉真的很器重你,那又如何?我可是跟过光王的人,王中尉再位高权重,又岂可与天家相比?”
豆卢著被一个小娘子这般讥嘲,颜面大损,不禁也恼火起来,冷笑道:“娘子就不要拿那个哑巴王来自抬身价了。哼,如今放眼朝野,只有王中尉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不信。”晁灵云盯着豆卢著发红的双眼,缓缓诱导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的都是当朝宰相,王中尉本事再大,能奈何得了宰相吗?”
“啧,娘子这话,一听就是短浅的妇人之见。”豆卢著趴在地上嗤笑她,不耐烦地挣扎了两下,“我的手麻了,娘子快替我解开,再闹下去,可就不好玩了……”
“我就不解。”晁灵云不但不从,还又拔了他一根胡子,“你嘲笑我见识短浅,我生气了!”
“嘶——娘子好狠辣的手段,”豆卢著疼得嘴角一歪,看着眼前作妖使坏的美人,却是欲火更炽,“我又没说瞎话,去年宋宰相的事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不自量力,想和王中尉斗,结果呢?不但他自己被贬到开州,当时他一家上百口人,差点被王中尉先斩后奏,当场灭门!”
晁灵云瞬间捕捉到他话中的玄机,连忙佯装不信,反问道:“照将军原先的意思,王中尉如果想杀谁,除了天子根本没人拦得住,那他当时怎么就没能先斩后奏呢?”
“……”豆卢著顿时语塞,醉昏昏的脑袋转了半天,才找到答案,“那个……其实禁军中还有一人,能与王中尉分庭抗礼,当时就是因为有他出言反对,才没使宋府灭门。”
“那人是谁?”
“飞龙使马将军。”显然连豆卢著也甚是敬畏这个名字,他说完就有些后怕,连酒都醒了三分,“此事在神策军中都鲜为人知,你也不要外传,免得触怒了王中尉。”
“晓得晓得,奴婢一个弱女子,哪敢传王中尉的闲话,不要命了?”晁灵云粲然一笑,替豆卢著解开缚手的披帛,“如今知道将军前途无量,奴婢便可安心了。将军若真的对奴婢有情,今夜请先回去,不要做那礼法不容、始乱终弃的薄幸人。”
“怎么?难道娘子撩起的火,娘子不负责?”豆卢著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色眯眯地扑向晁灵云,“今夜若不能一亲芳泽,明日可索我于枯鱼之肆矣……”说着便一把紧抱住身娇体软的小娘子,孔武有力的胳膊将她勒得动弹不得。
“来日方长,将军何必心急……”晁灵云笑吟吟地扯着豆卢著的胡子,躲开他逼近的脸,随即扯着嗓子放声大喊,“将军不要——救命啊——”
晁灵云这一喊,拿出了过去在高原旷野唱山歌的气力,可谓惊天动地。下一刻,房门“嘭”的一声被人从门外踹开,一道人影带着风掠进屋中,冲得灯火直打晃。
来人正是提着剑的元真娘子,只见她一身素白中衣,脸色铁青,长剑直指豆卢著眉心,破口大骂:“你这老兵奴!竟敢轻薄我的弟子,今天我要先削你孽根、再取你狗命!”
豆卢著见识过元真的剑舞,自然知道她这剑的厉害,当即白着脸松开了晁灵云,向她解释:“娘子误会了,我与你弟子是两情相悦……”
“狗屁!她刚刚都喊救命了!”元真瞪着豆卢著,越发怒不可遏,“再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弟子眼又不瞎,能看上你?”
晁灵云低着头缩在一边,偷笑着心想:我师父总是爱说大实话!
豆卢著见势不妙,连忙闪躲着往外逃,同时向元真求饶:“娘子饶命,我,我什么都没做……”
“难道还要等你做了再杀?”元真毫不迟疑地挽了个剑花,对准豆卢著的下半身刺去,“老娘手中这把剑,既要替天行道,更要防患于未然!”
到了这节骨眼上,晁灵云慌忙开口叫停:“师父剑下留人!不要伤了将军!”
元真暂时停手,却没撤剑,扭头盯着弟子不满地问:“怎么?你还要为他求情?”
“师父息怒,这其中的确是有点误会。”晁灵云赔着笑脸,向元真解释,“今晚弟子在酒宴上与将军多说了几句话,让他觉得我对他有心,所以才会在半夜来找我。倘若细论起来,弟子也有错处,师父何必为我伤他性命?”
“笑话,多说几句话又怎么了?这是他能深夜闯进你卧室的理由吗?”元真不以为然地反驳。
“话虽如此,只怕他也是受人怂恿。师父不觉得今夜我们在此留宿,很像王左丞刻意为之吗?”晁灵云提醒元真,又劝道,“将军毕竟是神策军虞候,若在王左丞宅中杀了他,一定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晁灵云说得有理有据,元真也渐渐冷静下来,她权衡一番,最后还是收起了手中剑:“看在你没出事的份上,这事就先按下。”
“多谢师父。”
“别谢我,又不是什么好事。”元真没好气地摆了一下手,又转头瞪了豆卢著一眼,“算你命大,今日不用脏了我的剑。”
“谢娘子高抬贵手。”豆卢著如释重负地拱手告辞,在溜到门边的时候,竟又不怕死地调戏晁灵云,“晁娘子,刚刚可是你说的,咱们来日方长……”
“还不快滚!”元真怒斥一声,又冲他扬起手中剑。
待到豆卢著跑远,元真锁好房门,转身望着晁灵云,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我等身份卑贱,总免不了会遇到这种龌龊事。睡吧,今晚我陪着你。”
说着她将剑靠在床榻边,与晁灵云一同在榻上躺下。自从豆卢著走后,晁灵云看着师父,满脑子想的都是“先帝禁脔”四个字,忍不住旁敲侧击:“师父过去也经常遇到这种事吗?”
“嗯,年轻的时候常遇到,后来不知怎的,忽然有一天就再也没人纠缠我了。”元真摸摸脸,怅然道,“大概是因为人老珠黄了吧。”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师父!晁灵云在心里呐喊,却不敢多嘴,只能很认真地对元真强调:“什么人老珠黄,师父明明就是光彩照人。”
“哎哟小嘴真甜!”元真笑着捏了一下晁灵云的脸蛋,低声道,“安心睡吧,明天一早咱们就走。”
“是。”晁灵云应了一声,躺在元真身边偷看她闭着眼的脸庞,心中有点小小的内疚。
师父和宝珞都是那么好的人,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舞姬就好了。
在元真的陪伴下,晁灵云竟然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因是休沐日,王璠今日不用上朝,元真一大早就抓着他兴师问罪,闹得王璠赔偿了她十缗钱做压惊钱,这才带着晁灵云离开了王宅。
师徒二人回到教坊后,晁灵云借口替元真和宝珞买毕罗,于午后再度前往平康坊见绛真,将自己从豆卢著那里探知的消息向她报告。
绛真听罢双眼一亮,忍不住握紧了晁灵云的手,笑道:“你这消息非常重要。飞龙使马将军名叫马存亮,也是一位禁军权宦。此人端严忠谨,多年来一直效忠君主,只是近年来因为年事已高,王守澄又嚣张跋扈,便渐渐深居简出。去年他能对宋宰相出手相助,就证明他不惮与王守澄为敌,若是能够争取到他的支持,我们为郎君昭雪就有了希望。”
听了绛真的剖析,晁灵云也很高兴:“我们需要拉拢这位马将军,就必须投其所好才能接近他,具体该如何做,灵云就等阿姊的示下了。”
绛真点点头:“我会尽快打听出马将军的喜好,想出接近他的办法。”
晁灵云说完了正事,忽然心中一动,问绛真:“对了阿姊,你知道元真娘子是先帝禁脔的事吗?”
第020章 国色天香
绛真猛然听晁灵云提起这个,着实一愣,才点头回答:“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好些年前的一段逸闻了。据说当年穆宗看中了元真娘子,奈何元真娘子痴迷舞蹈,不愿入宫为妃,令穆宗龙颜大怒。”
晁灵云只知师父痴迷舞蹈,却不知师父竟能痴迷到这种程度,不禁叹为观止,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啊,”绛真笑道,“后来穆宗就驾崩啦。”
晁灵云差点喷出口中的茶,没想到师父的秘辛竟是这种壁虎断尾式的结局。
“现在想来,元真娘子也算是如有神助,”绛真感慨道,“若她当年入宫为妃,不一定能及时受孕生子,只怕如今已经落发为尼了。安知这不是她对舞蹈的一片赤诚,感动了上天才有的造化?”
晁灵云点点头,深表赞同:“师父的剑舞出神入化,若因为入宫为妃而就此尘封,那才真叫暴殄天物。”
“正是如此。元真娘子以舞技驰名天下,关于她私事的议论就非常稀少。”绛真说到这里,不由一笑,“与她相比,同属教坊第一部 的云容娘子就艳名远播,这大概与她们的舞蹈风格不同也有关。”
晁灵云认真回想了一下,对绛真道:“我师父与云容娘子啊,不光是舞蹈风格,连行事风格也是迥异呢。”
绛真笑笑,往窗外瞥了一眼日头,忽然就有些心神不宁。
“我头发好像有点松了,进屋去照照。”她放下茶碗,走进内室揭开镜袱,理了理云鬓,又往腮上补了点香粉。
晁灵云跟过去,倚在门边望着她优雅的背影,只觉得赏心悦目,却冷不丁想起了另一个人来:“对了阿姊,光王宅里有个人对我起了疑心。她打探出我到姚记胭脂铺买过香粉,不要紧吧?”
绛真回头望了她一眼,警惕地问:“光王宅里的人?是谁?”
“那人是光王侍妾,名叫吴青湘。”晁灵云回答。
“光王的侍妾?”绛真立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她是不是因为拈酸吃醋,才打探你用什么香粉?”
当然不是!晁灵云苦笑了一下,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只好语焉不详地说:“我感觉那人城府颇深,未必只是寻常女子,总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绛真见她蹙着眉一脸认真,连忙言归正传,好让她安心:“好,这事我会放在心上。姚记胭脂铺日日顾客盈门,便是被她寻上也不会如何,倒是你自己外出时要多加小心,别被人盯梢。”
晁灵云乖乖地点头。
二人说话间,张大郎又殷勤地送了樱桃毕罗来。这人高马大的家伙一进门,晁灵云顿时就觉得宽敞的客堂变得逼仄狭小,显得自己格外多余。
“哈哈,这才刚入夏,怎么屋子里人一多,感觉就闷得慌呢?”她接过毕罗,冲绛真做了个鬼脸,“阿姊,我先走一步,就不留在这里碍你们的眼了。”
“就你油嘴滑舌。”绛真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晁灵云一路窃笑着走出绛真的宅子,骑上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回左教坊去。
与此同时,平康坊一家酒楼的二楼上,一道淡淡的视线居高临下,始终追随着骑在毛驴背上的晁灵云。
待到她走远,那视线又再度移动,落回一直被监视着的宅院。
身着男装的吴青湘微微一笑,唤来店家,指着那宅院问:“店家,刚刚我瞧见这宅中走出来一位极美貌的小娘子,但不知……”
“哦,客官看中的人一定是绛真娘子。”店家机灵地抢答,笑道,“那就是她的宅子,客官好眼光。”
吴青湘但笑不语,默默结了账,下楼离开。
晁灵云骑着毛驴回到左教坊时,恰好看见一群舞姬捧着牡丹有说有笑地走过。看着别人怀里姹紫嫣红的名花,晁灵云很是心虚地瞄了一眼自己怀里,尽量把热乎乎的毕罗往袖子底下藏。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她一边羞愧地感慨,一边飞快抽毛驴屁股,落荒而逃似的赶回元真宅中,两脚一落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再过几天就要到四月十五,她得去见哑巴王了!
如今晁灵云是一想到李怡,就会想起自己尴尬到死的糗事,随后心跳加速、脸颊发热,仿佛得了热病。这种时候如果是在屋里,她就会长吁短叹,满床打滚;如果是在户外,她就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条缝,好方便自己一个猛子扎进去。
就因为这个毛病,她已经非常努力地让自己不去想李怡,奈何刚刚从她眼前涌过的那一波牡丹花,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慈恩寺的赏花之约。
元真和宝珞得到侍儿报信,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迎接毕罗时,就看见晁灵云正抱着毕罗一脸呆滞地傻站在门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是什么光景?买个毕罗也能中邪吗?”元真抬手掐了一下晁灵云的耳垂,笑道,“快去我屋里,有好消息告诉你!”
晁灵云痛得瞬间回过神,跟着师父和师姊走进屋,就听见元真喜滋滋道:“你不在的时候,郑中丞派侍儿来报信,说是大曲初成,邀我们后天去她宅中取谱、听曲。”
“大曲谱好了?”晁灵云顿时欣喜万分,将李怡带给她的烦恼尽数抛在脑后。
“等我拿到曲谱,就开始为你编舞。”元真一边嚼着毕罗,一边笑道,“我们还得请个高手,为大曲写歌辞。”
随后元真与宝珞就开始讨论谁的诗好,晁灵云听不大懂,却充满期待地笑个不休。
四月十五这日,天公不算作美,太阳一直躲在云后透出朦胧的白光,天空中还潇潇飘着一点小雨。
李怡前一天就到慈恩寺听大和尚讲经,当晚宿在佛寺精舍中,一大早醒来看见窗外落红满地,便有点心烦意乱。
这样糟糕的天气,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兆头,他摩挲着手里那只小小的钿盒,频频失神,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约晁灵云的最初目的。
其实那一日在小船上发生的事,固然令晁灵云不堪回首,然而对李怡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他方寸大乱的意外?
李怡在精舍中茶饭不思,一直心神不宁地捱到午后,王宗实才给他带来了消息:“殿下,知客僧来报,晁娘子刚刚到寺,已经被引去浴堂院牡丹花下了。”
“知道了。”李怡低声回答,起身走出精舍,接过王宗实递来的油纸伞,“我一人前往即可,你不必跟随。”
“是。”王宗实低头恭送李怡,站在屋檐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念佛:阿弥陀佛,请保佑我家光王,顺利犯下色戒……
世人爱花,以牡丹为花中之冠,慈恩寺牡丹,更是冠绝长安。寺中牡丹尤以浴堂院的两丛粉红牡丹为最,每到花开时节,一株能开五六百朵,灿若云霞、惑人心目,引得无数雅客慕名而来,终日在花前流连忘返。
可惜李怡约的十分不是时候,如今花期将尽,游客大减,加上一夜风吹雨打,名动京城的牡丹王已是绿肥红稀,落红狼藉。
话虽如此,却也有人偏爱玩赏“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的景致,此刻浴堂院里仍然徘徊着不少人。
李怡撑着伞走进浴堂院的时候,放眼望去到处是纸伞,伞下又有一多半都是长裙逶迤,一时也辨认不出谁是晁灵云。
他只好走上前去慢慢寻找,在雨丝风片中茫然四顾,直到被一道若有似无的哼唱声吸引。
那哼唱声有着他熟悉的音色,调子轻快婉转,与郑中丞在樱桃宴上弹奏的琵琶曲有着相似的旋律。
12/12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