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翘慌忙敛去笑容,低头道:“弟子不敢。”
云容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教训弟子:“等你将来出了师,有的是公子王孙围着你奉承。你可得好好学着点,别那么上不得台面,在外头丢了我的脸。”
“是。”翠翘乖巧地应了一声,待云容转过身,眼中到底流露出一丝不平。
此时舞筵上已换了一群彩衣小童表演竿木,七八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顺着长杆上蹿下跳、翻着筋斗,活像一群机灵活泼的小猴儿,逗得上了年纪的郭太后眉开眼笑。
与满殿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郑太妃却抓住机会握紧爱子的一只手,忧心忡忡地问:“怡儿,你不要紧吧?”
“母亲放心,我没事。”李怡心不在焉地回答。
郑太妃望着儿子英挺冷峻的侧脸,不由一阵心疼。
明明父子俩那么相像,为什么她的儿子却要这般备受羞辱?当年他一时兴起作在自己身上的孽,可曾想过会让这孩子受苦?
郑太妃心酸到极处,不禁一阵恍惚,仿佛透过李怡酷似其父的相貌,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曾经给予她缱绻柔情的男人,同时也想起了因他那一点情分而起,却要自己在未来岁月里独自消受的无数折磨……
记忆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她这辈子最怕回想,又最爱回想的一年。身为逆臣侍妾,她被官兵从润州千里迢迢押解到长安,成为掖庭中等级最卑微的宫女,侍奉他的元妃郭贵妃。
困于深宫暗无天日的人生,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直到某一天,她入宫前的身世无意间被郭贵妃得知,又被郭贵妃当成了一个笑话,在酒酣耳热时讲给他听。
自从她谋反作乱的夫君死后,她早已习惯了接受一切嘲弄,她再也想不到,那一夜郭贵妃酩酊大醉后,他却拦住了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的自己,用一双漆黑如幽井的眼睛注视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真的能生出天子?”
那一刻,她麻木的心再度痛起来,真的像被万箭射穿。
“圣上,那只是一句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不妨试试看。”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他衣上的熏香和温柔相待的轻吻,让她恍惚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润州泽心寺山门前簌簌落在自己身上的桂花……那时她就站在那株桂花树下,看相的老妪笑着告诉她:“娘子有大贵之相,日后当生天子。”
只因为这一句预言,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婚姻,被野心勃勃的镇海节度使纳为侍妾。
命运的波澜再度起伏,这一次她依旧只能随波逐流,以最柔顺恭卑的姿态低下头,被天子纳入怀中……仍是因为这一句莫须有的预言。
他对她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好奇、是戏谑?多年来她时时疑惑,但有一点她能确信——郭贵妃对自己的恨是千真万确。
身为金枝玉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贵为天子的夫君却被一个从身份到经历都卑贱无比的宫女勾引,甚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直至珠胎暗结。
这份恨,是她应得的。
她无足轻重的一生已经葬送在了一句预言里,她不想让自己宝贵的爱子也为了这句预言,拿一生来豪赌。
“怡儿,你别为我担心,如今她的眼中钉已经不再是我,我的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郑太妃用她那双与李怡一模一样的浅色眸子凝视着爱子,目光中隐隐透着忧伤,“有你这个儿子,我在宫中已然衣食无忧。你安安稳稳地在十六宅里过日子,早点生下一儿半女,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
郑太妃的话中怀着深深的期许,李怡听后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落在舞筵中央,这时表演竿木的童子已经下场,舞筵上跳《柘枝》的舞姬正笑靥如花,眉眼顾盼神飞,不时将多情的目光投向他。
熟悉的鼓乐和舞蹈,却让李怡频频失神,忍不住一直去想另一个人。
艳阳天的午后,悠悠一叶兰舟,绿水上、树荫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香艳,直到此刻仍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这样?
李怡不由深深蹙起眉——意外地唐突了佳人,并非他的本愿,身为君子明明应该忘掉那非礼的一幕,然而头脑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不,甚至比凡夫俗子还不如——只消这一点活色生香,竟然就让他心猿意马、原形毕露。
他无地自容地低下头,看着筵席上山珍海味、水陆杂陈,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又撞上了一盘应时应景的樱桃。
玲珑、圆润、红艳的果实,凝在雪白的乳酪里,就好像……满脑子的遐思妄念,让李怡呼吸一窒,而后耳根微微发热。
“怡儿,你在听我说话吗?怡儿?”
耳边传来母亲不悦的问话声,李怡蓦然回神,转过脸望着母亲,尴尬地扯动了一下唇角:“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郑太妃无奈地看着儿子,捏了捏他的手,用极低的音量悄悄说,“我劝你不要惦念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过你的安稳日子。”
李怡没料到母亲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怔,继而面露微笑,低声道:“别担心。”
他其实很想告诉母亲,自己还记得年幼时的梦,并且早就知道关于母亲的那条神秘预言。
可惜他什么都不能说——自他决定沉默寡言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第018章 夜宿王宅
虽然早已一意孤行,母亲失落又担忧的目光还是让李怡无力招架,他索性以醉酒做借口,早早告退,离开了宴席。
大殿之下,守在庭燎边的王宗实远远望见李怡,连忙提着灯笼迎上前,为他掌灯引路:“殿下难得能见到太妃,为何这么早就出来?”
李怡踩着积满落花的毡毯,在暮春徐徐的晚风中负手漫步,闷闷不乐:“我见不得母妃难过。”
王宗实听到李怡的回答,无奈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太妃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多年,习惯谨小慎微,有时难免思虑过重,殿下且放宽心。”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我忍无可忍。”李怡冷冷低语,眼底充满憎恶。
王宗实一时语塞,不敢再说话。一主一仆在夜色中沉默前行,很快就回到了光王幄帐。
二人刚走进帐中,李怡就看见了正在等候自己的吴青湘,不由心中一紧,忐忑地问:“你去送过丹药了?她身体如何?可有说什么话?”
吴青湘将他神色中细微的异样默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行礼,回答:“殿下放心,晁娘子玉体并无大恙。娘子要奴婢转告殿下,她会如期赴约,不过奴婢瞧她言谈之时,神色郁郁,似乎很不开心。”
“不开心吗?”李怡回想了一下白天发生的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开心也正常,过阵子再看吧。”
吴青湘复命已毕,沉静的双眸深深望了一眼李怡,却得不到他任何回应,只得低头告退:“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就先告辞了,殿下早点安歇。”
“去吧。”李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在吴青湘离开后,一个人坐在灯下怔怔失神,直到一只飞蛾“噗”的一声撞上了灯罩,才惊动他回过神。
一旁垂首恭立的王宗实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实在按捺不住,斗胆问:“请恕小人多嘴,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怡皱着眉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向王宗实求教:“今日我唐突了晁娘子,你看可有什么办法挽回?”
“殿下是想知道如何哄女人开心吗?”王宗实笑着说完,发现李怡脸色变黑,连忙清了清嗓子,改口道,“嗯,为了殿下的大计早日成功,晁娘子此人确实得罪不得!依小人浅见,殿下可以送晁娘子一点小礼物,最好是适合小娘子用的、贵重的、又能贴身的,才好让她时时刻刻都能想起殿下的好来。”
“是吗?”李怡半信半疑地听罢,沉吟片刻,呐呐低语,“你让我仔细想想……该送什么。”
三日后,天子起驾回宫,随驾的众多乐伎也纷纷回到教坊。盛大的曲江樱桃宴宣告结束,长安城绿暗红稀,迎来了四月初夏。
晁灵云又回到了每日练舞的生活,除了拼命用功,也时刻留意着元真和宝珞的日程安排,等待着对自己有利的赴宴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后,晁灵云便打听到尚书左丞王璠设下家宴,邀请元真前往他位于长兴坊的宅第献艺。
那日在北衙神策右军大营的酒宴上,元真曾与王璠定下一舞之约,却因为曲江樱桃宴一直耽搁到如今,才有机会兑现承诺。
晁灵云顿时来了精神,跑去拐弯抹角地撒娇,求元真也带上自己前去赴宴。
元真丝毫没有怀疑,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傍晚便带上晁灵云去了长兴坊王宅。
今日王宅的酒宴上,果然到了不少神策军将领,都是那天在北衙酒宴上起哄做“证人”的宾客。
晁灵云跟在元真身后与众宾客见礼,又记住了不少人,很快她就遇见了自己今日最大的收获——神策虞候豆卢著。
晁灵云从假母口中听过这人的名字,去年诬告宋申锡与漳王勾结的人就是他。
她偷偷打量着豆卢著,这位威风凛凛的武将高鼻深目,相貌带着明显的胡人血统。
也许是武人天生拥有敏锐的感官,就在晁灵云对着他评头论足时,这人竟冷不丁转过脸来,捕捉到了她偷窥自己的视线。
晁灵云心中一惊,刚暗暗叫糟,下一刻却发现豆卢著满面虬髯的一张脸上,竟缓缓浮起了一抹……羞涩的微笑?
咦,这是什么个情况?晁灵云眨眨眼,随即猛然意识到,这位将军大概也许可能是觉得自己对他……有意思?
晁灵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投桃报李,也含羞带怯地望着他甜甜一笑。
不管了,让这人误会,总比让他怀疑好!
然而事实证明,如果是被自己不感兴趣的人误会,这份滋味实在是很不好!
这一晚,威风堂堂的神策虞候仿佛变成了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在酒席上不停纠缠着晁灵云,不但推杯换盏、情话绵绵,还掀开衣襟给她看伤疤,烦得晁灵云时刻都想抽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理智才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没有用手里的银壶砸扁他腻歪死个人的笑脸。
元真一开始还挺担心自己的弟子会吃亏,主动在一旁盯着、挡着,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晁灵云应付起武人来简直游刃有余,就像天天出入于行伍之间的人,并且她的酒量也深不可测,便渐渐放下心来。
元真并不知道,晁灵云之所以能够无畏无惧地同神策军将领们拼酒,都是靠着她过去在风雪交加的寒冬腊月里,跟着同伴们一起在维州城楼上守夜练就的本事。
也不知王璠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天元真娘子和晁灵云没能及时告辞,眼看着没法赶在宵禁前回到教坊,王璠便顺理成章地邀请她们俩夜宿王宅。
因为宵禁制度与寻欢作乐之间不可调和的时间矛盾,主人为了尽兴将客人留宿府中,在这个年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元真睡觉认床,觉得留宿实在有点麻烦,至于晁灵云她才不会说,自己其实求之不得呢。
王璠身为主人很是慷慨,特意给元真和晁灵云都安排了单独的客房。晁灵云再次浅眠到半夜就睁开了眼睛,正盘算着如何出门打探打探,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砰砰敲响。
“谁?”她好奇地问了一声。
“是我……豆卢著。”站在门外的人口齿不清地咕哝着,显然醉得不轻。
晁灵云在黑暗中捂着嘴偷偷一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捏着嗓子羞怯地答复:“豆卢将军,奴婢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那正好,我们可以夜雨对床,好好聊聊天。我保证什么都不做!你千万别害怕……”豆卢著倚着门,醉醺醺地说。
晁灵云笑得暗暗捶床,却假装听不懂:“什么叫夜雨对床?今天又没下雨呀?”
“哦,这是文人喜欢用的说法,我一个粗人,其实也不喜欢整这些酸文假醋的。”豆卢著懒得再装斯文,不耐烦地拍拍门,“快开门吧,别端着了,今天你在酒宴上偷偷看我,其实就是故意招我吧?连王中丞都看出来了才特意撮合我们,你别给脸不要脸。”
晁灵云冷冷一笑,赤着脚跳下榻,也不点灯,在一片黑暗中悄悄走到门边,拔开了门栓。
倚着门的豆卢著顺势扑了进来,跌跌撞撞地闯进屋中,摸黑寻找晁灵云:“娘子在哪里?怎么不点灯……”
晁灵云悄无声息地绕到豆卢著背后,用快到令他措手不及的速度,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随后踩着他的脊背,用自己的披帛反绑住他的双手。
豆卢著醉得太深,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糊里糊涂地任她摆布。
晁灵云一气呵成地制服了豆卢著,这才慢条斯理地点亮了灯,蹲在他身旁娇滴滴地问:“将军,这是不是就叫夜雨对床呀?”
豆卢著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醉眼蒙胧地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小娘子,但见她赤着一双玉足,未加披帛的肩膀雪白圆润,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层柔幼光晕,美得像莲花成精,难以描画。
只是惊鸿一瞥,豆卢著的身子便已酥了半边,晕陶陶地笑道:“对……”
晁灵云呵呵冷笑,随后语气一变:“承蒙将军看得起,夜半光临寒舍,请恕奴婢不能多陪,将军就先在这里睡一觉吧。”
“娘子要走?”豆卢著云里雾里地问,“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找我的师父元真娘子!”晁灵云恼火地回答,脸上泛着凶狠的戾气,“你们玩这一套猥琐的把戏,安知她不会着了你们的道?”
“娘子别走!”豆卢著立刻不舍地喊住她,咕哝道,“元真娘子是先帝禁脔,没人敢动她的……你别走……”
豆卢著的话着实令晁灵云吃了一惊,她从没探听过元真的过去,完全没想到她身上还有这等秘辛,忙问:“她是哪位先帝的禁脔?”
“穆,穆宗……”
第019章 非礼
穆宗?!晁灵云暗暗震惊,面上不动声色,为元真担忧的一颗心到底安定了下来。
可惜要务在身,她必须先应付眼前的豆卢著,暂时顾不上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晁灵云故意气哼哼地拔了豆卢著一根胡子,听他轻轻哀叫了一声,才坏笑着问:“我师父你们惹不得,所以你就敢来欺负我了,是不是?”
“娘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我对你是认真的……”豆卢著醉脸酡红,笑嘻嘻地打了个酒嗝,“娘子若从了我,保你终生有靠。”
“啐,将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禁军虞候,说话好大的口气。”晁灵云手捧双颊,不屑地娇嗔。
“娘子莫要小看我,右军王中尉的心腹、昭义节度副使郑公你知道吗?他是我表亲……”豆卢著生怕自己被一个小娘子瞧不起,借着酒醉夸夸其谈,“就去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若没有我,不但他会丧命,只怕连王中尉都性命难保……我为他们立下这份功劳,飞黄腾达,嗝,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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