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脑袋一片空白,两只脚像踩着云头一般,步履虚浮地走出船舱,过船板上了内侍的小船后,她都来不及扭头向牛僧孺告辞,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驶远。
晁灵云扶着船舷,恍恍惚惚的脑袋被水面上的凉风吹着,好一会儿才算清醒过来。
老天爷!大唐皇帝要见她!她平步青云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短短半年的工夫,她竟从一个边陲小镇上的黄毛丫头,变成即将见到神圣天子的幸运儿!极度的兴奋过后,便是无边的惶恐,晁灵云的心头浮起一个巨大的疑团。
天子为什么要见她?天子能听说她的名字,总要有原因的吧?
自己的剑舞尚未学成,天子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她的舞蹈才召见她,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哑巴王吗?
晁灵云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飞速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第014章 面圣
“大人,”晁灵云望着与自己同船的内侍,甜甜地傻笑着,向他打听,“奴婢无才无德,圣上何故召见我呢?”
那内侍瞥了她一眼,了然地笑起来:“放心吧,是好事。圣上金口玉言,本不该任你多问,但看你一张小脸都吓白了,我若不讲清楚,只怕你到了御前更要丢人现眼,反倒是对圣上的大不敬了。”
晁灵云听了连连点头,撒娇道:“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就算是为了留住奴婢这一条小命,让奴婢还能晒晒明天的太阳,大人你就发发慈悲,给奴婢指一条明路吧。”
“呵,你这一张小嘴,真是能说会道。”内侍呵呵笑道,“果然与光王大不一样。”
晁灵云一听内侍提到李怡,更加坐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不禁紧张地问:“圣上是因为光王殿下,才召见奴婢的吗?”
“也不全是。”内侍回答,“圣上召见你,固然是听说了你与光王的一段渊源,但主要还是因为你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并且打动了郑中丞为你度曲。郑中丞乃是内教坊琵琶第一名手,因为被你的刀法打动,竟然观刀舞两遍就能即兴弹出一曲琵琶,技惊全场,也算是内教坊近来的一段佳话了。”
晁灵云心中顿时有了底,轻松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圣上是想看我舞刀吗?那我就不害怕了。”
那内侍打量着晁灵云白里透红的脸庞,话里有话地暗示她:“圣上近来郁郁寡欢,你可要好好表现。若是造化来了,呵呵……”
晁灵云本来正乐呵呵地笑着,听了这话嘴角一抽,心想这宦官怪怪的语气是什么意思?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吧?罪过罪过,大唐皇帝可是神祇一般的天子,她这种粗笨的野丫头也配侍奉?连想想都是亵渎啊!
晁灵云一路胡思乱想,跟着那内侍从水路直接进入芙蓉园,上岸后,沿途便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夹道守卫。晁灵云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穿过锦帐彩幄,便在那云蒸霞蔚般的百花之中,看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时值暮春,落英缤纷,粉屑霰雪般的花瓣落在猩红色的毡毯上,没多一会儿就柔柔密密地铺了一层。晁灵云踏着步步生香的毡毯,拾阶而上,随着内侍的唱礼声走进大殿,一颗狂跳不已的心紧张到极致,在远远望见天颜的一刹那,又奇异地镇静下来。
相隔十丈之遥,当今天子李昂身着赤黄色常服,正端坐在御座之上。众多内侍、宫女恭立在御座两侧;御座下首,天潢贵胄列席殿中;再下首,坐着弹奏鼓吹的乐伎。
金枝玉叶、簪缨朱紫,济济一堂。
晁灵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早就用眼角余光发现了李怡。她双颊发热,在内侍指引下一步步走向御座,色彩绚烂的宣州丝线毯在她脚下铺展开,厚厚的丝绒拂过她的舞靴,几乎淹没了鞋面。
晁灵云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一只庞大的锦鸡脊背上,时刻都有被绊倒的风险。
终于,引路的内侍停下脚步,用低如蚊呐的声音提醒了一声:“跪下行礼。”
晁灵云连忙伏地叩首,大声道:“奴婢晁灵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御座上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你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抬起头来。”
晁灵云遵旨起身,抬起头的一瞬间,也近距离看清了坐在御座上的人。
天子李昂今年青春二十四,甚是年轻。他的面容白皙清俊,神色忧郁而仁慈,就像伽蓝寺中慈悲的神佛。
于是晁灵云满心的杂念也像参了佛一般,从喧嚣归于宁静,明净的灵台中只剩下一个疑惑——明明是这样慈悲的天子,又为什么会让她的头领和同伴们血染边塞呢?
她无法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更无法开口喊出自己的冤屈,只能静静站在御座之下,仰视着这片天下的至尊。
御座下小小舞姬的悲凉,并不能被高高在上的天子感受到。李昂饶有兴味地端详着晁灵云,随后目光转移,望着李怡笑道:“如此佳人,都不能打动光叔的心吗?”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因为李昂这句提问倍觉不安,然而被天子点名的哑巴王却不为所动,木讷地望着李昂憋了许久,嘴里才蹦出两个字:“不能。”
御座上的天子哈哈大笑,顿时上行下效,郁闷的晁灵云在满堂哄笑声里,听见李昂毫无诚意地责备:“光叔,你如此直言不讳,就不怕伤了女儿家的心?”
可怜晁灵云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地怨念:你装哑巴就哑巴,为什么嘴里就不能吐点象牙呢?实在是太讨厌了!还有圣上也是,说好的郁郁寡欢呢?内侍刚刚在船上说的话都是骗她的!
她满腹恼火,一时之间,倒是把紧张给忘了。
李昂拿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皇叔寻完开心,心情好了不少,看着御座下噘着嘴的小舞姬,终于良心发现,吩咐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王福荃,赐晁娘子宝刀。”
“是。”王内侍应了一声,转身从侍从手中取过早已备妥的托盘,捧在手里走下御座侧面的台阶,“晁娘子,圣上听闻因为你的缘故,元真娘子欲与郑中丞联袂谱写相和大曲,特赐你宝刀一柄,以资鼓励,领赏谢恩吧。”
晁灵云一听有赏,立刻笑逐颜开,跪地谢恩:“奴婢谢陛下恩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昂笑道,“朕赐你这柄七宝金刀,希望你稍后与郑中丞同台竞技,可以让朕大饱眼福。”
“谢陛下,奴婢一定全力以赴。”晁灵云接过沉甸甸的刀匣,跟着内侍退下,直到这时才有心情东张西望,随即就看见师父元真娘子站在一群乐伎之中,正笑着冲她招手。
晁灵云雀跃地小跑过去,元真脸上满是骄傲,亲热地捏了捏她饱满的脸颊:“恭喜了,待会儿好好表现!”
晁灵云红着脸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鞣革制成的刀匣,只见匣中陈放着一把珠光宝气的刀,鲛皮刀鞘、镂金鞞琫,其上镶嵌的七色宝石流光溢彩。
晁灵云惊喜万分,连忙将刀匣交给元真的侍儿,自己取出宝刀拔开细看。光可鉴人的刀身上顿时映出一张盈盈笑脸,如寒溪照影,宝器散发出的锐气让她感觉到丝丝凉意。
她正对着宝刀看得入迷,连郑中丞抱着琵琶向她走来都不曾察觉:“恭喜,宝刀美人,十分相称。”
晁灵云回过神,将刀身收入刀鞘,羞赧地向郑中丞道谢:“灵云能有这般造化,都是托中丞的福。”
“不必谢我,这宝刀你当得起。”郑中丞望着她,微笑道,“一会儿舞筵上,不要紧张。”
晁灵云点点头,一旁的元真挽着她的胳膊,笑着催促:“好啦,回头有空再聊吧,先随我去换舞衣。”
晁灵云匆忙与郑中丞道别,跟着元真前往偏殿换衣,到了供乐伎更衣的小室,竟意外看见了宝珞。
宝珞正一边吃着樱桃,一边对舞衣做最后的检查,见师父和师妹来了,笑道:“师妹,你的舞衣半个时辰前才刚刚送到,快穿上试试。”
自从元真决定编一套相和大曲,当天便请衣工替晁灵云量体裁衣,历时大半个月,直到今日才赶制完成。
晁灵云抓紧时间换衣,穿上贴身白锦袴,脚蹬红舞靴,腰间围上缀着白狐裘的银甲短裙,上身仅着一件白色罗地蹙金抹胸,只有银色的肩甲勉强能遮住些光裸的肩膀。
她觉得胸口凉飕飕的,忍不住看向正低着头帮自己戴臂钏的宝珞,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这样会不会……露得有点多?”
“露得多吗?”宝珞抬头瞥了一眼晁灵云空荡荡的胸口,不以为然地说,“你别急啊。”
说着她从首饰盘中拿起一副紫水晶璎珞,往晁灵云饱满的胸脯上一挂:“这样不就行了。”
这样哪里行了?简直是欲盖弥彰啊!晁灵云瞄了一眼身旁的妆镜,看见一圈圈紫水晶流苏勾勒着自己胸部的曲线,越发衬得抹胸下那两团白嫩呼之欲出,心里担心得要命。
宝珞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是介意光王在场,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我是介意圣上在场啊!晁灵云有口难言,只能顺着宝珞的思路胡乱点头。
一提到这个,一旁的元真忽然表情古怪地瞪了宝珞一眼,嗔道:“方才在大殿上,圣上还拿光王和灵云打趣呢!那光王一点面子不给,害我们灵云脸都气红了。”
宝珞立刻皱起眉头,带着一股“自家男人不争气”的心虚,向晁灵云郑重道歉:“这事都赖颍王,原本圣上只是好奇郑中丞为你度曲的事,是他多嘴又扯上了光王。一个大男人,竟在酒宴上口无遮拦,回头我一定要给你讨个公道!”
第015章 尤物近妖
晁灵云顿时想通,除了颍王,这天底下还能有几个人,敢对着天子扯光王的闲话呢?她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不必啦,反正我与光王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师姊你不要对颍王说什么,万一伤了你与他的情分,我会过意不去。”
说话间,晁灵云穿戴已毕,她对着妆镜左照照、右照照,忧心忡忡地问元真与宝珞:“我穿成这样,真的不过分吗?”
她好害怕一会儿舞刀的时候,抹胸会滑下来啊!
“放心吧,”宝珞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她,“你现在漂亮极了,待会儿一定艳压全场,把云容娘子的弟子们全都比下去!”
“没错,你也不用担心露得多,你是没看到云容娘子那帮妖精,啧,舞裙透得简直什么都能看见了!”元真娘子一说起死对头,便嗤之以鼻,又用引以为豪的目光欣赏着自己的弟子,“只有我的眼光才是最独到的!再说了,你又不是小姑娘家,害羞什么?”
谁说我不是小姑娘家?我和哑巴王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的!晁灵云十分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提起自己的宝刀,由师父和师姊陪着去大殿。
大殿之上,郑中丞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看见晁灵云走向舞筵,按着琵琶弦的手指轻轻一扫,动听的琵琶声顷刻响彻大殿。
与此同时,坐在殿中的乐伎也跟着弹奏鼓吹,一时笙箫琴瑟、钟鼓箜篌,纷纷应和着郑中丞的琵琶,如鱼逐蛟龙、百鸟朝凤。
这阵势与那一日全然不同,晁灵云措手不及,脚下不由一顿,冷汗就在这一瞬间细细地浮满了脊背。跟在她身后的元真立刻注意到她在怯场,低声提醒:“不要怕,曲子肯定已经变了,你照常舞刀,郑中丞会随机应变。”
听到师父冷静的声音,晁灵云顿时镇定下来,也想起了郑中丞之前对自己说的话,难怪她会说“一会儿舞筵上,不要紧张。”,原来是这样。
晁灵云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地踏上舞筵,迎着天子的目光,缓缓拔开了宝刀。
下一刻,满座宾客耸然变色、屏息凝神,跟随着眼前的刀光与琵琶,进入了一场由声色交织成的幻境。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沙场——刀光是将军出阵,琵琶就是战鼓喧天;酣战之际,天地骤然变色,刀光如闪电破空,琵琶亦如惊雷动地;很快,暴风骤雨席卷了千军万马,头顶沉重的黑云彻底压了下来,一片混沌的视野中,只剩下刀光剑影还在闪烁,振聋发聩的厮杀声惊天地、泣鬼神,也让身临其境的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
肃杀的气势令人难以招架,就在满座宾客坐立不安,准备拔腿逃跑时,一切戛然而止。
大殿中余音绕梁,继续震撼着悸动不止的人心,所有人都回不过神,直到许久之后,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然而满堂喝彩之中,唯独李怡默不作声,他注视着舞筵中央的晁灵云,眼神复杂难测。
御座之上,心细如发的天子留意到了他的沉默,微微一笑。
待大殿恢复安静后,李昂开口嘉奖的第一个人,却是郑中丞:“今日听了郑中丞的琵琶,方知何谓石破天惊。王福荃,朕命你去内库取大、小忽雷,赐给郑中丞。”
大、小忽雷乃是德宗时传下的琵琶珍品,一直藏于内库之中,郑中丞听到李昂的口谕,震惊了一瞬,才诚惶诚恐地叩首谢恩:“妾身天资有限,承蒙陛下厚爱,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昂笑着命她起身,目光转向跪在舞筵中央的晁灵云,脸上笑容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晁娘子,你的刀法气势如虹,不逊于英勇善战的沙场健儿,但也仅限于此,朕说得可对?”
晁灵云心中一惊,惭愧道:“陛下明察秋毫。”
“所以今日朕赐你宝刀,望日后相和大曲编成之时,你的刀舞能够更加精进。”李昂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而现在,朕要赐你另一件赏。”
自惭形秽的晁灵云正垂头丧气,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赏赐,不禁精神一振,却听见李昂继续说:“今日樱桃宴,朕本该赐晁娘子一盒樱桃,然而佳人红颜如玉,理当不负春光,光叔,这樱桃,不如就由你去园中陪她摘吧。”
晁灵云一听这话,顿时惊呆了——天子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要撮合她和哑巴王吗?
她再也想不到李昂会给自己这样的赏赐!
然则金口玉言,又岂容他人置喙?
晁灵云唯有伏地谢恩,而此刻李怡已经翩然离席,缓缓走到她身边,向御座上的李昂行礼谢恩:“臣遵旨,谢陛下。”
李昂亲手牵了一根红线,心情甚好,望着李怡笑道:“光叔快去,切莫辜负了朕的一片美意。”
晁灵云心中五味杂陈,也弄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能茫茫然跟着李怡出殿。
出得大殿,暮春午后的阳光立刻娇慵地洒在她身上,因为舞刀出了一层薄汗的肌肤经风一吹,竟也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晁灵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簇拥在他们四周的内侍和宫女倒也眼疾手快,立刻就有人献上一袭披风,为她遮去了凉飕飕的小风。
李怡从王宗实手里接过一只空竹篮,依旧是不苟言笑地对晁灵云说了一声:“走吧。”
晁灵云知道他喜欢在人前板着脸,只得耸耸肩,将宝刀系在腰带上,随后跟着他前往樱桃园。
其实自春季以来,园中朱实累累的樱桃树经过春荐【春季以果物祭献宗庙】、孝敬三宫太后、御赐百官、供应盛大的樱桃宴,再加上禽鸟啄食,枝上所剩的樱桃已经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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