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突然低头牵起晁灵云的罗裙,在她发出惊叫前,指着她的一片裙角,道:“血迹。”
晁灵云闻言一怔,低头的瞬间脸色大变。
太糟了,这位置,连推说是癸水都做不到啊!
晁灵云盯着裙角上的血迹,在想出为自己脱罪的理由前,眼底已先冒出杀气。
“杀了我,你更加逃不掉。”李怡淡淡地一针见血,迎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低声道,“不如与我做交易。”
晁灵云忽然哑口无言,瞪着目露精光的李怡看了许久,才无奈地开口:“殿下的哑,一直是装的吧?”
李怡没有回答,见她眼底杀气已退去,便牵着她的手,引她走进浴室。
客苑的浴室里备着一池热水,池边有竹管连接着室外的灶房,不断将兑好的热水引入。池中碧水白雾氤氲,过多的水汽让浴室里相当窒闷,晁灵云一走进来就觉得呼吸不畅,连着脸也涨红了,生怕李怡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来。
她一个小小的舞姬,撞上堂堂光王,简直是任人鱼肉。
“一点诚意。”李怡指了指浴池,“洗掉血迹,出来见我。”说罢转身就走,显然也不愿意在闷热的浴室里待久。
晁灵云恍然大悟,立刻从浴池旁的水缸里打了盆凉水,蹲在地上搓洗裙角,一边洗一边想:这光王肚子里到底打什么算盘,说好要做交易,又让她洗掉罪证,不怕她翻脸不认账吗?不过她本来就打算死不认账的,他这么做也是多此一举,白费心机,总之这人迂腐得很。
不屑归不屑,心里到底还是轻松了许多,一想到这血迹如果被牛僧孺的手下发现,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晁灵云的背上就直冒冷汗。第一次需要秘密行事,实在没什么经验,是她粗心大意了。
这样想来,还是要感谢这位装神弄鬼的哑巴王的。
晁灵云洗净血迹,拧干了裙角,走出浴室。
光王正一个人默默坐在厢房里,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养神,连茶汤也不知道为自己倒一碗。
“殿下。”晁灵云跪坐在他的坐榻前,试探着打了声招呼,见李怡睁开眼睛,便开始说客气话,“殿下今日的恩情,奴婢没齿不忘,他日一定结草衔环,报答殿下。”
李怡无声地笑了笑,室内安静得令人尴尬,晁灵云撑不下去,只好开门见山:“殿下说想与奴婢做交易,奴婢愚钝,斗胆请殿下明示。”
李怡终于开了金口:“不急。”
不急?晁灵云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急你折腾个屁啊?逗谁呢?
短短一瞬间,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李怡看在眼中,忍不住又是一笑:“不是不用你,时候未到。”
虽然交流很累,但晁灵云还是懂了他的意思:“那殿下打算等到何时?”
“等到你真心愿意为我效力。”李怡说罢,忽然从坐榻上起身,开始动手解腰带,“过来。”
晁灵云目瞪口呆,浑身血液差点逆行:“不是说时候未到吗?”
还是说睡她和用她是两码事?
要死了。
李怡今夜第二次笑出了声。
晁灵云心绪大乱,正色道:“殿下,如果你要奴婢侍寝,奴婢就不和你做这个交易了!”
“我不会为难你,”李怡挂好自己的腰带,开始脱袍衫,“不过伺候人,你总会吧?”
啊,这倒是会的。
晁灵云上前接过袍衫,叠好后又伺候李怡脱了靴履,等她回过神想到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已经面红耳赤地跪在浴池边帮李怡搓背了。
“殿下,奴婢本打算和你装糊涂的,可奴婢如今是真糊涂了。”晁灵云不指望李怡这人能爽快,索性有话都自己说了,“殿下知道事是奴婢做的,为什么不把奴婢交出去?就那么信得过奴婢?”
这明显不合常理。
李怡正泡在浴池里享受热汤,听到这话微微睁开眼睛:“信不过,但你身上,有我需要的几样本事。”
“哪几样?”晁灵云好奇地问。
“会歌舞,能杀人,”李怡转过身,在氤氲的白雾中,一双浅色眼眸凝视着晁灵云的脸,“还是个美人。”
晁灵云双颊一热,面对李怡灼灼逼人的目光,眼睛忍不住溜往别处。偏偏这时李怡抬起湿漉漉的右手,指尖轻轻捏住了她的耳垂:“你穿了耳洞,不是大唐人?”
晁灵云浑身一震,立刻偏过头,红着脸怒道:“我当然是大唐人!”
她一时气恼,连尊卑都罔顾。李怡感受到她的怒意,改口问了一个迟来的问题:“你的名字?”
晁灵云想了想,说了实话:“晁灵云。”一边说一边用手沾了水,在浴池边干燥的玉石砖上写给李怡看。
李怡对着她的字迹笑起来:“难看。”
这人还是继续做哑巴比较好!晁灵云气呼呼地抹去字迹,报复性地扯过他的胳膊,拿澡巾用力搓。
李怡吃痛,却只是抽回胳膊,而后当着晁灵云的面,坦然走出浴池。
从小被伺候惯了的人就是这么不要脸!一片哗哗作响的水声里,晁灵云满脸通红地捂住眼睛,一颗心跳得飞快,忍不住胡思乱想:其实……伺候他睡一睡,自己也不亏。
第003章 飞上高枝
画屏芙蓉似锦,铜炉香雾如云。晁灵云坐在李怡榻下,耐不住这一室静谧,望着纱帐里模糊的人影,贱兮兮地开口问:“殿下不问我出身?”
说来也怪,明知打死也不能说出口的事,碰上李怡这种不闻不问的人,她又忍不住开口主动撩。
李怡也感受到了她的二百五,所以隔着帐子,她听见了一声轻笑。
“行了你不必回答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晁灵云懊恼地说,“不是‘还不到问的时候’,就是‘我问了你也未必说实话’,对不对?”
“竭诚则胡越为一体,何须多问?”李怡低声回答,顿了顿,换了个话题,“你今年多大了?”
晁灵云报上虚岁:“十七。”
“属猴,”李怡略一沉吟,带着笑意说了句,“难怪。”便不再做声。
难怪什么?什么难怪?晁灵云被他吊住胃口,心里不上不下,似有猫抓。
说话只说一半的人最讨厌!难怪他要装哑巴,否则哪能活到如今,只怕骨头早就能打鼓了。
晁灵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蜷缩在寝室另一边的坐榻上,胡乱浅眠了一宿。
第二天天亮,晁灵云顶着两个黑眼圈,伺候李怡穿衣洗漱。
供贵客差遣的侍儿开始陆续进屋,有整床叠被的,有端茶送水的,还有人拎着食盒来送朝食。
晁灵云正饥肠辘辘,唇齿一沾上那枣馅儿䊚饼、酥脆的寒具【油炸馓子】、鸡汤煮的馎饦【面片汤】、香甜的豆沙糖粥,一张小嘴就动得停不下来,最后竟吃得比李怡还多,一连挨了侍儿好几记白眼。
胡吃海塞归胡吃海塞,她心里还惦记着李怡要同自己做的交易呢,偏偏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方便多说。
李怡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仿佛忘记了昨晚与她的约定,悠然自得地用完早餐,又喝过茶,掸衣起身,出门。
晁灵云眼看着李怡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心里忍不住又发起痒来,挤眉弄眼地拿话暗示:“殿下,奴婢还等着你的吩咐呢。”
李怡抬头望了望春日晴好的天色,丢下一句:“不急。”扬长而去。
这什么人哪?晁灵云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愤愤地心想:你不急,我更不急,咱们后会无期!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她肩上的担子可重得很,才没工夫陪这哑巴王云里雾里地打哑谜呢。
这样一想晁灵云顿时心平气顺,步履轻快地往家伎住的院落走,不料刚跨进院门,就被一群莺声燕语的少女团团围住。
“恭喜恭喜,灵云你侍奉了亲王,从此可算平步青云了。”
“臭丫头,你倒是快活了,却不知昨晚府中出了人命,家丁抄查折腾了半宿!”
“那哑巴王,在床上可还是哑巴吗?嘻嘻……”
晁灵云耳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艳羡的、含酸的、浪荡的,闹得她头昏脑涨。
“救命!你们饶了我吧!”她堵住耳朵闭上眼,一鼓作气冲出脂粉香阵,才算松了口气。
姑娘们哪会轻易放过晁灵云,不依不饶地追进厢房里,在大通铺上将她围困住,定要逼她将那不可描述之事好好描述一番。
晁灵云被逼得无处可逃,刚准备纸上谈兵给姑娘们诌一段,看不过眼的老天爷就给她派来了一名救兵。
负责管理家伎的管事一进门就看见姑娘们在通铺上挤成一团,叽叽喳喳闹得不可开交,立刻板着脸咳嗽了一声,惊得姑娘们四散开。
“晁灵云。”管事一脸严肃地点了名,等晁灵云应了一声,才对她公布特大喜讯,“恭喜你,赶紧收拾收拾,午后就送你去十六王宅。”
“什么?”晁灵云简直像头顶炸了一记惊雷,彻底傻了眼。
她好容易才混进牛僧孺府中,可什么事都没搞成呢!
就这么把她打发出去了?这怎么行?
“那个,陶管事,府里是打算把我送给光王吗?”晁灵云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地问,“这是大人的意思,还是光王的意思?”
“你都已经上天了,还要管是谁吹的东风吗?”管事嫌弃晁灵云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围一群人点头附和,晁灵云哑口无言,没法反驳。
做主将晁灵云送给光王,这自然是牛宰相的一片美意。光王鲜少青睐美人,难得在他府上睡了一个,他岂有不成人之美的?再则光王至今膝下无子,万一那舞姬将来有了孩子,光王这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势力,可算入他彀中矣。
于是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如意算盘声里,晁灵云骑上小毛驴,从位于新昌坊西北角的宰相府出发,不情不愿地去了位于入苑的十六王宅。
晁灵云是光王意料之中的礼物。
所以宰相府家丁向监院中官通报后,她没有等太久,便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了十六王宅。
若说长安是这天下最繁华的帝京胜地,那么十六王宅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囚笼。历代多少雄韬伟略、心比天高的亲王都终老于此,即便领着极高的官衔,双足也迈不出这片由高屋华厦圈成的囹圄。
百年前,玄宗皇帝因为忌惮自己的兄弟,用一座宏伟的王宅困住了李唐的宗室血脉,可谓机关算尽,却令藩镇、宦官、朋党坐大。
晁灵云初来乍到,不由好奇地拨开帷帽下的轻纱,打量这片在世人眼中殊贵而神秘的亲王宅第。
但见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金碧辉煌的楼阁让晁灵云目不暇接。按照法令规定,长安城内无论士、庶、公、私,宅邸内皆不得建造楼阁,十六王宅里楼阁林立,晁灵云瞧着还是觉得挺新鲜的。
也不知道眼前哪座楼阁是光王住的,自己跟着他,岂不是也可以住进这美轮美奂的高楼了?
晁灵云正美滋滋地幻想着,就听见前方领路的宰相府家丁忽然冒出一句:“光王宅到了。”
晁灵云慌忙定睛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没有楼!并且是好小的一座宅院!传闻哑巴王无权无势,传言果然没骗她!
晁灵云心里一阵发酸,连带着埋怨起颍王李瀍来——要不是他无事生非,自己哪会惹上那么多麻烦?
就在晁灵云自怨自艾之际,门亭处走来一名约摸二十来岁年纪,细挑身材的绿衣宦官,望着她亲热地招呼:“是晁娘子吧?快请进。”
“是,劳烦大人了。”晁灵云恭敬地见礼,与宰相府家丁道别后,跟着那宦官走进光王宅。
晁灵云的一声“大人”令李怡的贴身近侍、兼心腹发小、兼光王宅大管事——王宗实很是受用,言语越发热乎起来:“晁娘子客气了,小人王宗实,平日掌管光王宅里大小事宜,你要是吃穿用度上有何不方便的,只管找我。”
王宗实言语间拿晁灵云当主人,晁灵云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连忙客气道:“多谢大人,奴婢资质拙陋,今后与大人一同侍奉光王,若有不当之处,还要劳烦大人提点。”一边说一边从包袱里摸出牛宰相赏的一枚五两的银铤,塞进王宗实手里。
王宗实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将银铤纳入袖中:“多谢娘子的厚赏。光王正在见波斯商人,娘子请先随小人去你的住处。一会儿等商人到了后苑,你看中什么就尽管拿,这是光王的心意,娘子不必拘束。”
一听说可以随便买买买,晁灵云顿时眉开眼笑——哑巴王既然如此慷慨,她当然也不会客气。
光王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没有阔气的楼阁,雕梁画栋却也颇为可观。晁灵云跟着王宗实走进后苑,听他逐一介绍那些掩映在花红柳绿中的建筑:“咱们眼前这一处是佛堂,远点那一处是书斋,叫心远斋,再远点那一处还是书斋,叫思远斋……”
不是看书就是念佛,这哑巴王怎么跟只蠹鱼似的?晁灵云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直摇头,最后忍不住直接问了:“府中没有其他姊妹吗?”
王宗实一愣,随即像被踩到痛脚似的,义正辞严地强调:“有,当然有!你往最远处看,看见竹林里冒出来的那个小檐角没?那里是琉璃院,住着光王的侍妾吴氏。”
“哦,哦。”晁灵云顺着王宗实的指点乖巧地附和,心里暗暗嘀咕:我就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好像生怕别人拿哑巴王当太监似的。
与此同时,晁灵云心里念叨着的事主正把读过的信往火盆里一丢,看着那盖有回鹘可敦印戳的笺纸缓缓被火苗吞噬,脸色铁青。
站在他面前的波斯商人康承训同样神色凝重,猫眼般浅棕色的眼珠里带着同情,低声道:“殿下请息怒。”
“你要我如何息怒?”李怡冷声反问,盯着尴尬无措的康承训看了许久,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是我阿姊。”
今春,回鹘昭礼可汗被部下格杀,侄子胡特勒即位,成为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第三任丈夫。
这消息还没被回鹘使者送到长安,常年游走在塞外的康承训就已一骑绝尘,将染着回鹘可敦泪迹的亲笔信送到了光王宅。
“当年若不是我……也不会害她流落在塞外,辗转于狄人帐中。”思及往事,李怡的五官因为那些痛苦的回忆而微微扭曲,他不愿在康承训面前失态,转过身,从书柜中取出一方小小的银盒。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备好的礼物,我本想等时机成熟再送给阿姊,如今看来,能提前送给她做个念想也好。”李怡轻轻打开银盒,从盒中拿出一枚莹润的白玉指环,郑重地交给康承训,“敬辞,将这枚玉环尽快送去,告诉我阿姊,李怡从没忘记过当年的约定。”
第004章 血泪往事
康承训用一方丝帕接过指环,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贴身藏妥:“殿下放心,我明天就出发去回鹘。”
李怡点点头,意兴阑珊地在康承训的货担里翻了翻,便打发他:“你拿去琉璃院让吴氏挑吧,对了,我新收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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