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接过药碗,竟连道一声告退都懒得,直接转身离去。
“成天汤药不断,扰得人不得安歇,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那内侍翻着白眼抱怨,脸上显出老大的不耐烦。
他前脚刚跨出堂屋,后脚晁灵云便从暗处闪出来,回头盯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才转身摸进寝室。
寝室里一灯如豆,借着微弱的光,晁灵云悄悄掀开帐帘,扫了一眼帐中人。
躺在帐中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蹙眉闭眼,满脸病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晁灵云心中顿时有了底,心想此人多半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那少年并未睡着,掀开床帐这一点微弱的动静竟也惊扰到他,令他倏然睁开双眼。
“你是谁?”他脸色苍白地看着晁灵云,尖瘦的下巴抵着被褥,竭力压抑住心底的惊慌。
晁灵云微微一笑,冷不丁伸手摸进少年被中,在他发出惊叫前拽出他的右手,在那透着淡青色脉络的白皙手背上找到了一粒胭脂色的小痣,随即跪在少年榻前,低声道:“奴婢晁灵云,拜见漳王殿下。”
那少年飞速抽回右手,坐起身,警惕地问:“你是何来意?”
“奴婢是奉秋妃之命,前来照应殿下。”晁灵云向漳王李凑解释,又补充了一句,“秋妃是奴婢的假母,请殿下放心。”
“你……你是我傅母的人?”漳王李凑双眼一亮,目光却很快又暗淡下去,“傅母离京已有一年,她还好吗?”
“秋妃衣食无忧,身体也安泰,只是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殿下。”晁灵云跪在地上,仰望着李凑枯槁的病容,劝慰道,“秋妃命奴婢给殿下带话:殿下是宁为兰摧玉折的品性,却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必定是身心交瘁、日夜煎熬。万望殿下凡事都看开些,添衣加餐,保重身体,以便从长计议。”
李凑听了她的话,脸颊滑下两行清泪:“我如今已是身败名裂的巢县公,不敢有拨云见日的奢望。”
“殿下切莫悲观,”晁灵云温言相慰,一双剪水明眸含着笑意,在昏暗中盈盈闪动,“秋妃在为殿下努力,很多人,都在努力。”
第006章 才得宠,便失宠
辞别漳王,晁灵云摸黑返回光王宅,翻过围墙落在后苑中时,不慎蹭了一头一身的杏花瓣。
她一边走出花丛,一边低头拂去花瓣,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利刃破风的龙吟,有暗影挟着一道寒光向她袭来。
浑身肌肉瞬间一紧,晁灵云飞身后退,眼看着剑尖掠过自己的前额,险险躲过了一击。
借着朦胧月光,她定睛注视着站在自己几步开外的人,藏在面巾下的双唇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得差点没站稳。
眼前手执长剑的人竟然是吴青湘!这身手,她到底是死士,还是侍妾?
晁灵云不确定吴青湘有没有认出自己,无暇细思,足尖一点,转身就逃。
身后,执剑的吴青湘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
晁灵云一边跑一边摸出藏在腰间的小纸包,故意跑到上风处,在吴青湘快要追上自己的瞬间,转身与她拆了几招,趁机将纸包里的粉末冲着她的脸撒了出去。
夜色里吴青湘只看见对方扬手一挥,随即嗅见一股浓浓的脂粉香气,双目开始刺痛。她立刻闭紧眼睛退开两步,等刺痛缓和再睁眼时,黑衣人已杳然无踪。
千辛万苦逃回明珠院,晁灵云一边脱衣服,一边摸黑钻进寝室,等爬上床榻时,她身上已经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她将夜行衣随手团了团,塞在床榻底下,打算明天再抽空收拾。
发现吴青湘身手不凡这件事,显然超出了她的预计。
这座光王宅中还有多少秘密?李怡身边既然已经有了吴青湘这等人物,他为何还需要自己?他到底打算要她办什么事?这个哑巴王,当真是深不可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自己——明明有那么多事都在等着她做,为什么要因为被李怡捏住了一个把柄,就非要半推半就地和他牵扯在一起?她这是中了什么邪?
晁灵云想到此处,脑海里就油然浮现出李怡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不禁心跳加快,连脸颊都在隐隐发热。
她自小便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乖张性子,做事任性冲动,不然也不会在藏书阁里莽撞杀人,被李怡揪住把柄。可同样的道理,越是危险的猛兽,就越能让猎人血脉偾张、蠢蠢欲动!恰如此刻的她,芳心寸乱,越来越管不住自己。
晁灵云轻抚心口,深深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躺进床榻,别再胡思乱想。
烦闷地在被窝里打了个滚,她刚闭上眼准备睡觉,就听见屋外响起了王宗实的声音:“晁娘子,晁娘子,你还好吗?”
他喊得实在太大声,让晁灵云连装睡都做不到,只好装出被他吵醒的样子:“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吗?”
“宅中进了蟊贼,殿下担心你,特意过来看看。”
话音未落,一团灯火便移入了漆黑的寝室。晁灵云裹着被褥坐起身,拨开蒙蒙透亮的床帐,就看见王宗实掌着灯,而李怡已经向自己走来。
晁灵云有点心虚,看着李怡一路走到床榻前,挨着自己坐下,一颗心怦怦直跳:“多谢殿下关爱。”
“来看看你,没事就好。”李怡望着晁灵云白里透红的脸颊,微微一笑,“在我来之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动静?”
“我一直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晁灵云笑眯眯地回答李怡,有意无意地让被褥滑下肩头,露出自己微微透明的青纱亵衣,以示清白。
掩映在青纱下的线条隐隐约约、圆润起伏,李怡自然没有错过眼福,笑意更深:“看来是我打扰了你,对不住。”
“殿下言重了。有殿下关心,是我的福分。”晁灵云乖巧地回答,刚想松口气,冷不防李怡又抬手探向她的鬓角,吓得她浑身一僵。
不会吧!才露了那么一点点,这人就要兽性大发了?晁灵云心中暗惊,身体却不敢妄动。
方寸大乱之际,她感觉到发际被李怡轻轻一碰,正担心他会得寸进尺地继续轻薄,下一刻却看见李怡的手回到自己眼前,指尖拈着一片薄如蝉翼的杏花瓣。
心跳瞬间漏掉一拍,晁灵云尴尬地咬住嘴唇,认命地等李怡戳穿自己。
“既然你这里平安无事,我就不多留了,安心睡吧。”李怡不紧不慢地说,看着晁灵云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笑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你现在又何必那么吃惊?”
“我懂了,殿下果然是个爽快人!”晁灵云如释重负,对李怡不禁又多了几分好感,在目送他离开时,冲动地冒出一句,“殿下为人不拘小节,他日一定大有作为!”
已经走出寝室的李怡听见她的话,微微一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回了一句:“承卿吉言。”
转天一早,尚在晨露晞解、黄鹂鸣柳时分,李怡便早早地来到了晁灵云屋中,陪她吃朝食。
今日晁灵云穿着一件簇新的妃色丝裙,搭配着如烟似雾的乳白色披帛、雪珠子似的玑珠首饰,整个人恰如露珠儿一般,剔透可人。李怡与她一同坐在窗边,当朝阳穿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时,纵是见惯了皇家殊色的李怡,竟也有些移不开眼。
晁灵云不是傻瓜,自然察觉到了李怡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暗涌着女儿家独有的欢喜。
然而就在她低着头喝乳粥的时候,李怡突然冒出一句:“今日我会撵你出府。”
晁灵云差点喷出嘴里的粥,憋得脸通红,就听李怡又道:“于是你无路可走,只得投身教坊。至于教坊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你。”
好不容易咽下粥,晁灵云顺了口气,无奈地对李怡说:“殿下,你以后透消息给我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有个铺垫,别让我一惊一乍的。”
“我习惯这样说话,你迟早得适应。”李怡理直气壮地驳回她的要求,“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说得更简短,你要多揣摩,争取早日做到举一反三、心领神会。”
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自从踏入大唐,晁灵云一路游历到长安,早已见多识广,懂得什么叫从善如流:“是,殿下。不过殿下啊,我可是牛宰相特意送给你的人,才一天时间就被你撵出府,总要有个理由吧?你打算如何对外解释?”
“我打算说你善妒,与吴氏交恶。”
“噗——”这回晁灵云嘴里的粥是真喷了出来。
李怡成功闪避,还体贴地递给她一方帛巾:“开个玩笑,真吓着了?”
“殿下,恕我愚钝,我一时半会儿是没法习惯你的。”晁灵云一边擦嘴一边斜睨着李怡,只差拿个白眼翻他。
李怡笑笑,优哉游哉地说:“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短短一天,晁灵云刷新了长安伶伎失宠的最短纪录,在教坊界可谓声名鹊起。于是当她抵达教坊,报上自己的名字时,周围人的眼神里已经盈满了同情、讥嘲,甚至幸灾乐祸。
态度各异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晁灵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哀怨至极。那个哑巴王,可真是给她开了个好头啊……
长安的教坊分左右两处,左教坊位于延政坊,其中舞姬居多;右教坊位于光宅坊,其中歌姬居多。
晁灵云善舞,自然是去了位于延政坊的左教坊。李怡应当是提前打好了“招呼”,否则教坊使在接待她的时候,就不会一脸同情地说:“你就是晁娘子啊,以后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要把教坊当成自己的家!”
晁灵云十分郁闷,干笑了两声。
教坊使没察觉她的尴尬,继续说:“你来的刚巧,今日有一批新人刚入教坊司,将由御前第一部 的元真娘子和云容娘子择优收为弟子,你也可以一并去参选。”
御前第一部 皆是色艺双绝的乐伎,常在宫中内教坊出入,为天子献艺。晁灵云顿时明白过来,李怡真正想要自己去的地方,应是宫中内教坊。
教坊使口中的元真娘子和云容娘子,在长安舞姬耳中,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即便是初来乍到的晁灵云,也在舞姬们的闲谈间听说过这二人的逸事。
姑娘们谈得最多的是云容娘子,她们喜欢研究她跳起软舞时柔若无骨的风姿,还喜欢讨论她精妙的妆容——云容娘子的容貌看上去永远都像妙龄少女,然而她与达官贵人间的风流韵事,至少能追溯到二十年前的元和年间。
而元真娘子是当今天下的剑器舞第一人,自小醉心剑艺,至今未字。她的剑器舞师承“剑圣”裴珉将军,舞姿刚劲飒爽,颇有开元盛世的遗风,而她的绝技双剑舞,至今还没有弟子能够学足十成。
一想到元真娘子,晁灵云的脑海中就蓦然跳出了昨夜在颍王宅中见到的美人。那美人舞起剑来,明艳不可方物,从她的言谈中听来,应当就是元真娘子的弟子无疑了。
昨夜仅仅是惊鸿一瞥,晁灵云就能清楚地看出,那美人与李瀍的关系非同一般。
其实不光是李瀍,这长安城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就没有教坊乐伎结交不到的人。这群人就像一群最灵活的鱼,游走在街衢纵横的煌煌帝京,无孔不入、无缝不钻。
这样一群人,能够做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显而易见,李怡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所以他相中了她。
晁灵云随同其他新人在左教坊中的一块空地上集合,像一批待价而沽的璞玉,等候着云容娘子与元真娘子的大驾。
很幸运,她们并没有等太久,便看见教坊使远远地迎来了一群美人。但见一片倾国名花之中,为首二人姿容尤为出众,那是一种风韵成熟、肆无忌惮的美艳,如牡丹怒放,正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元真与云容。
第007章 教坊绝色
元真与云容的身后跟着各自的弟子,一群明艳照人的女郎缓缓走近,让教坊司的新人们情不自禁地有些畏避。
晁灵云虽然久仰元真与云容的盛名,却不曾见过这二位的真容,只是从她们自身的风度和周围人恭敬的态度,判断她们一定就是那两朵遐迩闻名的花中魁首。
晁灵云再留神细看,发现其中一位娘子身姿挺拔,腰悬宝剑,顿时猜到这位应是元真。而她身旁那位腰如细柳,步态婀娜的绝色佳人,想必就是云容了。
果然教坊使一开口,就印证了晁灵云的猜想:“元真娘子,云容娘子,这里就是今年第一批新人了,你们且挑挑看,若有中意的,也是她们的造化。”
“就这几个黄毛丫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云容娘子一脸挑剔地看了一圈,便将目光移向别处,“我都懒得挑了。翠翘,还是你来吧。”
“是。”一名身着舞衣,丹凤眼、尖下颌的少女立刻出列,望着新人们娇俏地一笑,“你们看着我的动作,能照做一遍的就算过关,挺简单的。”
说罢她从发髻上摘下一枝簪花,衔在口中,弯下腰以双手撑地,整个人在倒立之后,抬起头,双腿缓缓向前弯折,直到用穿着软底丝鞋的两只足尖将簪花从口中取下,重新簪回发髻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或是停顿,名唤翠翘的少女像喝水一样轻松地完成动作之后,只是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连呼吸都没有加重半分。
这本事,晁灵云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这样的柔术晁灵云肯定是做不到了。余下的十来个新人里,只有两人能够勉强完成这个动作,于是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下,这两个人向云容娘子行了叩拜之礼,欣喜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云容娘子这边既然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元真娘子了。晁灵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至今一言不发的元真娘子,生怕她也会出一个自己做不到的难题。
很快,一直不曾开口的元真娘子打破沉默,望着新人们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诸位今日能够入选教坊司,必定都有过人之处,我很期待诸位的表现。”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向新人们,温和的语调如春风化雨,似乎正打算好好寒暄一番,然而下一刻她竟冷不防抽出腰间宝剑,直直向上抛掷了数十丈,同时高喝一声:“接好了!”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等到晁灵云反应过来,抬头仰望时,被掷向天空的宝剑已经细如一根银毫。
晁灵云简直目瞪口呆。
抛得那么高,怎么可能接得住?这比刚刚的云容娘子还要刁难人好吗!
就在她满腹牢骚之际,那宝剑已经升到顶点,凌空掉转,剑尖冲着下方众人急速下坠,破空的寒光如电光下射,看得人心惊胆战。
尖叫声此起彼伏,众人顷刻间四散开,别说接住宝剑,连站在原地都无法忍受。
只有晁灵云原地不动,目光始终追逐着下坠的宝剑,在电光石火间,认真地思考着人生。
接?还是不接?这是一个问题。
接,只怕手掌直接被扎个大洞,代价实在惨重,为哑巴王如此卖命,显然不值当。
不接,最多打道回府,难道哑巴王还会不容她?不容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4/123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