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还没回过神来,李怡的马已经驰过她眼前。她连忙转过头,目光追随着他,却只看见一个衣袂翻飞的背影渐行渐远。
难道他真的看见我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脑中不断回味着刚刚李怡那个若有似无的浅笑,一会儿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一会儿又兀自傻乐。
嘿,这哑巴王,其实长得怪俊的。
晁灵云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元真娘子的宅院时,元真和宝珞都已经化好妆容,整装待发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毕罗呢?”宝珞一见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特意留着唇脂不涂,就为等你呢!”
晁灵云赶紧奉上毕罗,元真和宝珞一边抓紧时间大嚼,一边往门外走。两名男仆已经在宅门外备好了骏马,等着伺候二位娘子上马出发。
晁灵云将自己的包袱放回屋子,又跑出来送师父和师姊出门,顺便向她们打听:“今晚师父和师姊要赴哪里的宴会?”
“我去颍王宅,师父去神策右军营。”宝珞口齿不清地回答。
晁灵云心中一动,主动请缨:“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现在什么都不会,愿给师父师姊打打下手,也好多长些见识。”
宝珞听了她的请求,脸上浮现出两团红晕,为难地望了一眼元真。
元真扑哧一笑,揶揄道:“灵云跟着我走吧,你师姊她啊,只怕明天早上都回不来。”
第009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元真娘子的话正中晁灵云下怀,她按捺住窃喜,还故意挤眉弄眼地揶揄了宝珞两句,才跟着元真娘子前往神策右军营。
长安城的禁卫军分南衙与北衙,南衙由宰相管辖,分隶十二卫;北衙为禁军,名为天子直辖,实际上由宦官掌握。北衙禁军分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神威,各军又分左右,统称十军。其中以左右神策军实力最为强劲,如今大权在握的正是右神策中尉王守澄。
去年漳王被贬为巢县公,她的假母杜秋娘被迫回到润州家乡,正是因为这个王守澄为了搞垮立志铲除阉党的宰相宋申锡,诬陷宋申锡与漳王勾结,意图不轨之故。
若想为漳王平反,就必须扳倒王守澄,因此晁灵云早就想寻找机会接近此人及其党羽,能跟着元真娘子进入北衙,实在是意外得来的捷径。
神策右军大营位于西内苑的东北角。酉时二刻,元真娘子一行准时来到大营,晁灵云跟在她身后,连同仆从、乐工,一行人进入设宴的幄幕,一同拜见坐在宴会首席的王守澄,以及他的亲信将官。
近来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各司官员都在举办会食宴饮,北衙神策军自然也不例外。
右神策中尉王守澄位高权重,为他这场宴会献艺助兴的,皆是内教坊第一部 的高手。今晚到场的除了元真娘子,还有云容娘子,以及其他散乐、百戏之流。
年过半百的王守澄身材臃肿,面相阴鸷,一双锐眼精光四射,如捕食的夜枭一般,足以令被他盯上的猎物心惊胆战。
这等叱咤朝堂,左右三朝天子的人物,浑身散发的气质危险而张狂,与晁灵云以往接触过的官员截然不同。她不敢多看,行礼之后便跟着元真娘子退到一边,借着替元真整理舞装的工夫,不时往宴席上偷窥,收集有价值的讯息。
不知不觉间,轮到元真娘子上场舞剑。晁灵云站在台下,看着元真娘子身着改制的虎裘锦裼胄甲,袒露的双臂上勒着明晃晃的金钏,手执双剑,身轻如燕地跃上舞筵,躬身向众人行礼。
鼓乐尚未响起,只这一亮相,满座已是欢声雷动。
下一刻,鼙鼓震天、管弦匝地,元真手腕一动,双剑骤然出鞘,激越的剑气掠过舞筵边的庭燎,顿时火光摇曳,明灭不定。光影变幻中,元真翩然起舞,手中双剑如二龙追飞,左右交辉。
晁灵云记得自己夜探王宅那一晚,在颍王宅看见宝珞舞剑时,已经觉得十分惊艳。然而今日见了元真舞剑,才明白当时宝珞说自己的剑舞只是略得皮毛,并非自谦。
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绝艺,是一辈子心无旁骛、练剑成痴才能到达的境界。元真的剑已是与她心有灵犀的活物,锋随指顾、锷应徊翔,每一个动作都随心所欲,人与剑浑然一体。
晁灵云天性活泼,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今日目睹元真舞剑,却是她第一次对他人的技艺心生向往,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学有所成,跳出这般风华绝世的舞。
晁灵云和满座宾客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元真娘子,所有人的心情都随着她的舞蹈时紧时松、跌宕起伏。不觉舞曲将终,元真舞剑的动作却越发迅疾,如风生雷走、瞬息数变。
直至最后一记鼓声响起,元真忽然将右手的剑高高抛向空中,同时拾起起舞时被抛在舞筵角落的剑鞘,从容地将左手宝剑归鞘,右手则握住另一只剑鞘的末端,以一招卧鱼之姿,将剑鞘举向空中。
只见一线寒芒从高空直直坠落,锵然一声,剑已归鞘。
满座寂然,短暂的静默过后,喝彩声直冲天际。
元真娘子觉得自己今晚跳得不坏,满意地笑起来,向着首席的方向行了一礼,随后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下舞筵。
她对晁灵云使了个眼色,让她捧着一只托盘,跟随自己前去领赏。
元真娘子先走到王守澄座前,向他敬酒。王守澄对她方才的剑舞赞不绝口,满饮了一杯,又赐酒给元真,同时将一把碎银扔进了晁灵云捧着的托盘里。
因为这个机会,王守澄注意到了俏丽可人的晁灵云,问元真:“这位娘子瞧着面生,可是你新收的弟子?”
元真拿着酒杯,嫣然一笑:“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这位正是奴婢新收的弟子,名叫晁灵云。以后等她能独当一面了,还请大人多多抬举。”
一旁的晁灵云抓住时机,乖巧地双膝跪地,向王守澄行礼:“奴婢拜见大人,大人万福。”
“你这弟子甚是伶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王守澄乐呵呵笑道,又往托盘里多撒了一把铜钱。
“谢大人吉言。”元真笑靥如花地谢了恩,领着晁灵云往宾客间走。
元真与在座许多官员都很熟稔,谈笑风生间,托盘越来越沉。
晁灵云并不在意托盘里的分量,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便见到了另一个她一直想接近的人——王守澄的亲信,尚书左丞王璠。
此人曾是宋申锡知交,去年却临阵倒戈,将宋申锡铲除阉党的计划透露给王守澄,从而殃及漳王被贬。
晁灵云借着堆得山高的托盘的掩护,偷偷打量王璠,心想:这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人品却大有问题,我是应该接近他深入调查呢,还是直接杀掉给假母出气?
王璠浑然不知自己的小命正被人吊在秤杆上评估,径自与元真娘子调笑:“今日总算欣赏到娘子绝技,我司的会食宴,都请不动娘子呢。”
“那日是真不巧,奴婢奉召去了兴庆宫,大人千万别怪罪奴婢。”元真连忙向王璠敬了一杯酒,笑道,“大人是奴婢的衣食父母,奴婢岂敢怠慢?改日大人府上设宴,奴婢随叫随到。”
一旁的晁灵云在肚子里接了一句:我也会到。
“好,娘子果然爽快,”王璠笑道,将元真敬来的酒一饮而尽,“娘子可不准反悔,在座诸位都是我的证人。”
坐在两旁的宾客都笑着附和:“没错,我们都听见了。改日王大人设宴,可得有我们的份。”
元真是教坊第一部 的娘子,需要随时奉召入宫,也因此有着不陪宴侑酒的资格和底气。她应酬完一圈,赚足了赏钱,便向王守澄告辞,赶在宵禁前回左教坊。
虽说不用陪宴,元真在席上还是喝了不少酒,走出大营时已醉得双颊绯红,无力上马。
她索性坐上两名仆人抬的紫藤兜子【唐时简易的轿子】,由晁灵云在一旁掌灯,一行人步履匆匆,想尽快离开西内苑。
半路上,晁灵云既是真心又很狗腿地奉承元真娘子:“师父的剑舞真是出神入化,弟子不知道得学多久,才能略得皮毛。”
“想那么多干什么,明天就开始练呗。”元真半闭着眼睛,不以为意地回答。
晁灵云回想着元真凌厉的剑招,本性难移,忍不住问:“以师父的剑艺,已经足够上阵杀敌了吧?”
其实比起这样绕弯子,她更想直接大喊:师父你剑术那么强,光拿来跳舞太浪费了啊!
“我那都是些花花架子,”元真是乐户之女,打从生下来就只知道练舞,从没思考过晁灵云问的问题,“我能杀人吗?我连鸡都没杀过。”
晁灵云脸上浮起一丝赧然,觉得自己又犯了多嘴的毛病,但自小在边塞重镇长大,骨子里的尚武精神还是让她很认真地强调:“师父舞剑时就像叱咤疆场的女将军,怎么会是花花架子。”
元真生性浪漫单纯,没有将晁灵云的话往深处想,反倒灵光一闪,笑道:“我派剑舞乃是由剑圣裴将军开创,自然融入了许多克敌制胜的招数,你会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可惜世易时移,剑圣的绝学传到我手里,气势已经远不及当年,不过是替人助兴的消遣罢了。”
“怎么会呢,师父你太过自谦了。”
“不……一支绝世的舞,仅靠舞者是无法真正传承的。”元真娘子说到此处,眼底有悲哀一闪而逝,被晁灵云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没赶上好时候。”她含糊地低语了一句,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晁灵云暗暗吃了一惊,琢磨着元真这句话中的意味,有很多疑惑想问,却又觉得时机未到。
这时天色完全暗下来,暮鼓声响起。一行人踏着鼓声,从巍峨的宫墙下匆匆走过,赶在宵禁前进入了左教坊。
等回到元真娘子的宅第,向守门的仆人一打听,果然宝珞还没有回来。晁灵云将元真扶下兜子,送她回房,将她安顿好后,才独自回到自己住的客房。
回房梳洗卸妆后,晁灵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先前寄存在绛真那里的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弯刀,在烛光下慢慢地摩挲,细细地看。
陈旧的刀鞘、磨损的刀柄,一旦拔出寒光凛凛的锋刃,昔日蹈锋饮血、快意恩仇的记忆便如边塞的风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
第010章 旧日迷梦
晁灵云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今晚被元真娘子勾起的技痒,此刻如百爪挠心,让她忍不住提着弯刀走到屋外,在月光地里酣畅淋漓地舞了一回刀。
曾经渴饮敌血的弯刀附着无数亡魂,如一弯映照沙场的冷月,泛着幽森的寒气。劈、扫、挑、刺,每一个动作都是单刀直入,只为了最快地夺人性命。
白骨森森,磨成锋刃;杀气凛凛,惊退鬼神。这样勇猛的刀法,与优美的舞蹈不沾边,却自带着一种粗犷而邪气的魅力,使旁观的人心惊肉跳,却又目不转睛。
一套刀法练完,晁灵云收起弯刀,就像过足了某种隐秘的瘾,昂起头畅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啪啪啪”的鼓掌声自她身后猛然响起,吓得她飞快回过头。
只见花前月下,王宝珞正眼含笑意地凝视着她,嘴里叼着一只毕罗,空出两只手为她鼓掌。
“你怎么会在这里?”晁灵云警觉地问,想到宝珞与颍王亲密的关系,握着刀柄的手暗暗收紧。
宝珞拿走嘴里的毕罗,一边咀嚼一边回答:“我刚回来,就看见你在月下舞刀。原来你有功夫底子啊,难怪能在遴选中胜出。”
晁灵云见她说得轻松写意,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起疑心,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呀,我会点刀法,但是比起师父的剑舞来,就不堪入眼了。”
“不会呀,真实是很大的优势,你有武艺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宝珞笃定地说,“你这套刀法只要好好编排一下,加上合适的鼓乐,一定会是一支令人血脉偾张的刀舞。”
晁灵云不以为意地笑笑,故意转移话题:“师姊,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呢。”
宝珞果然脸红起来,娇嗔道:“我可不敢不回来,要不然啊,明天一定被你们笑话死了。”
“都已经宵禁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晁灵云有点疑惑地问,又看见她手里的樱桃毕罗,更是纳闷,“还有这毕罗,我记得你出门前就已经吃完了啊。”
宝珞嘿嘿一笑,回答:“是颍王送我回来的,还有这毕罗,也是他差人去买的。对了,我多吃一个毕罗的事你可别说出去啊,我怕师父嫉妒,又罚我多练功。”
晁灵云忍不住笑道:“颍王待你真好。”
宝珞一脸娇羞地白了她一眼,却不否认,径自走到晁灵云面前,近距离欣赏她手中的弯刀。
“这是吐蕃的弯刀。”宝珞研究了一会儿弯刀的样式,下了断语。
晁灵云点点头,因为离得很近,能闻见宝珞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酒气。
“这刀看样子已经使用了很久,是你的武器?”宝珞好奇地问。
晁灵云当然不会说实话,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一位长辈的馈赠。”
这弯刀的式样朴拙无奇,并不会让人很好奇它的来历。宝珞听了晁灵云的回答,便点点头,不再多问:“快三更了,我先回房睡觉,你也早些睡吧。咱们改日再研究你的刀法,看看能不能编出一只新舞来。”
晁灵云摸不清宝珞这般爱舞成痴,到底是真心还是假装,只能先不动声色,笑眯眯地与她道别。
晁灵云回屋就寝,因为这一天遇见的事太多,她一宿浅眠,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维州城,跟着头领站在城楼上,与他一同向着东北方向眺望。
“云儿,长安就在那里。”头领回头望着她笑,平素鹰扬虎视的魁梧将军,此刻像头温柔的大猫,“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去,回到那片繁华乐土去。”
眼前不过是一片孤城万仞山,又哪里有长安?
年少的晁灵云懵懵懂懂望着头领,呼吸着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小嘴呵出团团白雾:“头领,乐土是个什么东西?”
“傻丫头,乐土就是令人快乐的地方。”头领曲起手指弹了一下她脑袋上的兜鍪,笑道,“不过那里我也没见过,都是从小听外婆说的,你如果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只能自己亲眼去看看了。”
头领的弹指就像一记灵咒,随着“咚”的一声轻响,时光瞬间如飞梭,长安的万千风情纷至沓来,在她眼前铺成一幅灿烂画卷。
平康坊中的衣香鬓影,美人如玉;涂着蔻丹的纤指在琵琶弦上飞速拨弄,晃得人眼花缭乱;绛真坐在铜镜前,往光洁的额头上贴了一枚殷红花子,回头冲她嫣然一笑;崇仁坊里刚出炉的胡饼,一口咬下去发出酥脆的声响;她钻过牛僧孺府中白森森的怪石,潜入灯火幽幽的藏书阁,在被人发现时用匕首刺入那人心口,看着一朵血花在他胸前洇开;她隔着水晶帘,盯着坐在首席上的牛僧孺,心想到底何时才能为头领报仇……
不断变换的画面忽然跳出李怡眸色浅淡的双眼,于是时间又骤然慢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想对他露出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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