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晁灵云便不再顶撞李怡,讪讪地问:“殿下要去荐福寺?”
李怡有点被这个问题难住——其实自己清晨乘车出府,也不光只有这一个目的,不过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对。”他索性应了一声,提议,“我正在服丧,不方便去平康坊,将你送到荐福寺可好?”
晁灵云退到远离李怡的马车角落里,双目低垂,小声道谢:“多谢殿下。”
李怡听到她说出这四个字,心中一暖,唇角不由翘起一丝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同样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尽可能离车中人远一些。
萧洪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如获至宝地盯着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马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恩人,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我车上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捡到钱袋的乞丐,让蒙着面巾的吴青湘感到一丝滑稽,若不是此刻臂膀上的刀伤疼得钻心,她大概会笑上一笑。
“恩人,你是不是受伤了?”萧洪细心地发现吴青湘一直捂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黑色夜行衣像是浸湿了一块,连忙从马车里备的零碎什物中翻出一块帛巾,递给她,“你快包扎包扎,我不看。”
“不必。”吴青湘冷冷回绝,转念想到自己还在这人车上藏身,又将语气缓和下来,“这巾子不够大。”
“对对,是我糊涂!”萧洪回想了一下恩人当初是怎样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立刻掀开簇新的官袍下摆,试探着将手伸向吴青湘握在手里的刀,一脸讨好地笑道,“借恩人宝刀一用。”
同车的两个人终于暂时达成默契,吴青湘松开手,萧洪顺利借过刀来,利落地从官袍上划下一整片雪白的衬里,一条条割成带状,递给吴青湘:“恩人放心,这布是崭新的,干净。我才被封为太子洗马,今天是我第一天上朝,圣上体恤我重伤初愈,恩准我坐马车,我还嫌有点太招摇呢,没想到就遇上恩人,帮了恩人的大忙……”
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将刀还给吴青湘,转身背对她,以示自己不会偷看,其实两眼却紧盯着光可鉴人的黑漆凭几,借着那映在黑漆中的一点人影,偷看自己的恩人。
吴青湘攥着手中的白布条,犹豫了一下,决定包扎伤口。她低估了刘从谏的能力,被他刺伤,又被追兵包抄堵截,实在来不及与李怡会合,只得借助途经的马车暂避。她原本打算杀掉车中人,没想到却意外遇上萧洪,眼下已经惊动了刘从谏和神策军,今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数,不如先抓紧机会料理伤口。
眼看着恩人的身影开始晃动起来,萧洪用那一点点模糊不全的镜影,展开无限的想象——身后女子解开腰带,正一层层褪下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顿时身子酥了半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恩人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不是当初有恩人救我,我早就化为河滩边的一具白骨,哪还会有今日的风光?恩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我其实一直在找你……想知恩图报。”
他一直知道当初搭救自己的恩人是个妙龄女子,虽然至今还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但心里就是认定她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如今自己已经飞黄腾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又是一位绝色佳人,那还有什么报恩方式,是比以身相许更好的呢?
第075章 不如曲终人散
就在萧洪想入非非之际,马车忽然停下,车外响起随从的声音:“国舅,宫门已到,该下车了。”
“我知道了,帘外风大,你别掀帘子,我自己出来,”萧洪连忙应道,从黑漆里看见吴青湘已经穿戴整齐,便回过头叮嘱她,“恩人,你就在车里等我,我一下朝就回来,你可千万别走啊。”
吴青湘点点头,萧洪这才放心地钻出车厢,板着脸警告自己的随从:“车中是我的一位故人,你等休要打扰!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这些做人的本分,不用我教你们吧?”
“国舅放心,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随从们异口同声道。
吴青湘坐在车中,等萧洪走远了,才脱下自己黑色的夜行衣,将衣服翻过来反穿,又抽出折叠在暗袋里的几片裙幅,就变成了一副青衣侍女的打扮。
她将车帘细细挑开一线,向外张望,天寒地冻的大清早,随从都聚在避风的地方喝馎饦驱寒,大家忙着分吃食,没什么人注意着马车这里。吴青湘看准了时机,跳下马车,挑着众人视线的死角,悄悄溜走。
今日一早的行刺风波,虽然引得朝臣议论纷纷,却好在并没有影响早朝的秩序。
萧洪从一名蚂蚁般卑微的茶纲差役,一飞冲天来到金銮宝殿,位列文武百官之间,纵然事先被长史教过千万遍,依旧紧张得两腿有点发软。
他被圣上封了个五品官,以后都在太子东宫任职,今日上朝主要就是为了来谢恩的。他知道此刻身边站着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本事人,不免十分心虚,东张西望,想找个面善的同僚搭几句话,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奈何四周没一个人拿正眼看他。
时间一长,萧洪恼羞成怒,愤愤心想:傲什么,殿上坐着的那是我外甥!
不久天子驾到,群臣山呼万岁,萧洪滥竽充数,混在队列里糊里糊涂地听着,除了听到天下大事,还听到几个平日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会儿是牛僧孺被封了淮南节度使,年后离京赴任,一会儿是擢升李德裕为兵部尚书,还有大名鼎鼎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前来朝见天子。
萧洪一边眼巴巴望着刘从谏面圣,一边想着还在马车里的恩人,心猿意马,暗暗焦急:这没完没了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别把恩人给等急了,哎呀,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待会儿可一定要记得问问……
荐福寺中,晁灵云跟着李怡走进禅房,摸了摸脑袋,略带尴尬地自嘲:“瞧我这蓬头散发的,可惜寺庙里也没个梳子。”
话音未落,李怡已经走到镜前,从奁盒里递了梳子给她。
晁灵云诧异地接过梳子,看着梳子简单朴素的样式,忽然意识到这是李怡的东西,顿时觉得有点烫手。
她不敢多想,低下头默默梳理长发,就听见李怡在一旁问:“今早暗杀牛僧孺的刺客,是你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怡,不答反问:“整个荐福寺都是殿下的人吗?”
李怡没有开口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刚刚殿下一进山门,知客僧对你耳语的就是这件事吗?难怪殿下往来于王宅与寺院之间,就可以知晓天下事。”晁灵云与李怡四目相对,无奈地哂笑,“殿下如今倒是什么都不瞒我了,我却有点好奇,殿下为何不怀疑我刺杀的人是刘从谏?”
因为我知道,刺杀刘从谏的另有其人。李怡迎着她敏锐的目光,缓缓回答:“我听知客僧说,行刺刘从谏的刺客身上受了伤,现在神策军正在据此搜索整座长安城,可你并没有受伤。”
“原来如此。”晁灵云笑笑,放下梳子,挽起一头青丝,“殿下没猜错,刺杀牛僧孺的人就是我。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殿下最初是在哪里遇上我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晁灵云三下五除二地挽好一个发髻,才意识到自己的发簪已经丢在了马车里,刚要蹙眉,就看见李怡将一根发簪递到自己眼前。
“若不嫌弃,就先用我的。”
雕琢着螭龙的白玉簪通体莹润,样式与李怡曾经送给自己的金耳坠颇有同工之妙。
晁灵云脸一红,犹豫地望了李怡一眼,见他神色一派从容,反观自己却是一副露怯之相,顿时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抽过簪子,牢牢地插进自己的发髻。
借着这一点契机,李怡刚想与晁灵云再说几句话,王宗实却煞风景地捧着一套衣裙走进厢房,殷勤地开口:“娘子换上这个吧。”
晁灵云看了一眼王宗实手里的裙裳,不放心地问:“这是谁的衣服?”
王宗实与满脸阴云的李怡对视了一眼,唯恐人头不保,哪里还敢再说实话:“这是女信徒布施的衣裙。明日腊八,寺里会为穷人提供一批过冬的衣粮。”
他这话真假参半,后一句倒是千真万确。晁灵云终于打消了疑虑,接过衣裙去屏风后穿好,走出来向李怡告辞:“殿下,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李怡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起身离去,沙哑地道别:“慢走……不送。”
晁灵云刻意忽略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出禅房,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眼中盈满了怅惘。
说好了放下情愁,终究意难平。
她在腊月的寒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躁郁被寒冷驱散了几分,定了定神,这才顺着来时的路往山门那里走。
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荐福寺庄严祥和,一片静谧。晁灵云步履匆匆,在穿过一道角门时,冷不防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笛声。
这调子,不正是自己买盐时发现的曲子吗?她心中一动,被心头油然而生的欢喜鼓动着,暂时放下了离开的念头,顺着那悠扬的笛声一路寻找,很快便发现了一座名叫“禅师殿”的佛殿。
那笛声正是从禅师殿中传来,晁灵云刚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远远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她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座供养塔后面,看着一身青衣的吴青湘从自己眼前快步走过。
她这是要去见李怡吗?看来这偌大的荐福寺,每个人都在各自奔忙,只有自己才是不速之客。晁灵云暗暗思忖,心情不觉跌入谷底,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一路追寻的笛声已然消失。
“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她低声喃喃,将那写在曲谱后的小诗咀嚼了一番,蓦然意兴阑珊,转身离去——如果谱曲的真是位出家人,自己一个六根不净的红尘客,又何苦前去打扰?
不如曲终人散。
第076章 你的发簪很眼熟
禅房中,吴青湘低着头拜见李怡,轻轻道了一声:“殿下。”
“起来吧。”李怡坐在绳床上打量着她,关心了一句,“听说你受伤了?”
吴青湘目光一黯,低头承认:“是我技不如人。”
李怡听了她的话,有点无奈地低语:“我是想问你,伤得重不重。”
吴青湘瞬间抬起头,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彩,嘴角两边浮现出隐隐的梨涡:“多谢殿下关心,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李怡没有在意她脸上瞬间焕发出的光彩,径自问道:“我一路未曾接应到你,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本想与殿下会合,奈何神策军追得太紧,我只好另寻隐蔽之处藏身。”吴青湘回答,故意隐去了遇上国舅一节。
李怡一向信任吴青湘的能力,不再细问,起身缓缓走到壁柜前,取出药箱里的金创药递给她:“拿去按时涂,一日三次。”
“谢殿下。”吴青湘感激地接过药瓶,紧抿的双唇弯出一抹笑意。
李怡看着她低头站在自己面前,一派淡漠从容、似笑非笑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也许当初正是因为这份感觉,才让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之后,决定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对吴青湘这一类人有种天然的信任,毕竟头脑清晰、遇事冷静的人,才不会轻易迷失本性。
李怡出于自信,用人不疑,却恰恰忽略了一点——所谓冷静,多半是因为用情未深,而冷静的人一旦燃烧起来,只会比普通人更加炽烈。
“这次失手,刘从谏必定会加强戒备,他在京这段时间,你未必还会有第二次机会。”李怡点明利害,劝了她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
“我明白。”吴青湘点点头,向李怡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误了正事。”
“跟着我,哪有什么正事,”李怡无奈地苦笑,转身低叹,“不过是苦等罢了……”
晁灵云原本打算来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事后再悄悄回到平康坊,不让绛真察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等她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朝中两位大员遇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平康坊。绛真忧心如焚,见她回来,立刻将她拽进屋子,紧张地问:“你杀的是哪一个?”
“牛僧孺。”晁灵云乖乖招认,免得绛真更烦躁,“阿姊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行动。不过阿姊你尽管放心,我有大仇未报,哪敢去招惹刘从谏呢?又不是活腻了。”
绛真松了一口气,又板着脸嗔怒:“就算是刺杀牛僧孺也不行!谁让你自作主张了?眼看大人就要回京,你若是伤了牛僧孺,让他趁机在天子面前博取同情,抓住机会留在京城,岂不是弄巧成拙?”
“其实有些事,我是怕阿姊担心,才一直没说。”晁灵云斟酌了片刻,决定告诉绛真,“我心里一直怀疑,牛僧孺几次三番找上我,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阿姊你想,牛僧孺堂堂一个宰相,手里的棋子绝对不差我一个,就算我能混进内教坊,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上心,何况如今我已一文不名,更不应该被他放在眼里才对。”
“你的意思是说,牛僧孺已经怀疑你与大人有关系,所以将计就计命你接近大人,趁机为大人罗织罪名?”
晁灵云点点头,同时也向绛真坦白:“不瞒阿姊讲,我决定偷偷暗杀他,当然也有报仇心切、一时冲动的成分。”
绛真蹙眉沉思,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如今牛僧孺离京已成定局,就算他有心利用你扳回一城,也是鞭长莫及。等大人回来,我会将你的疑虑上报,到时一切都由大人做主,你别再轻举妄动。”
“是。”晁灵云赶紧答应,生怕绛真再发火。
姊妹俩刚说完悄悄话,就听侍儿前来报信:“娘子,晁娘子有客。”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辰,一般人谁会来呢?绛真与晁灵云对视一眼,扬声问:“是谁要见晁娘子?”
“是一位新客人,自称李五郎。”侍儿笑道,“那客人模样有些古怪,晁娘子去见了就知道。”
晁灵云一下子想不起来谁是李五郎,只当是哪位新客人,匆忙换了一身衣裳前去见客,结果一进客堂就大惊失色:“殿……”
穿着一身素白缌麻的李瀍笑着冲她摇摇手,以示自己正在隐姓埋名。
晁灵云赶紧改口,心神不宁地行礼之后,在他面前坐下:“郎君,奴婢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郎君正在服丧,来这里恐怕不合适吧?”
“我这不是偷偷来的嘛?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前两天薨逝的是我的一位曾叔祖,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李瀍满不在乎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真按规矩禁了声乐,我是一定受不了的。”
晁灵云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问:“我师姊她还好吗?”
“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你何必问我?”李瀍不容晁灵云装傻,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个傻丫头是不是向你提议,要你去我府中效力?”
晁灵云目瞪口呆,随即干笑起来:“哈哈,我师姊她一向有点异想天开,这话郎君你可别放在心上……”
李瀍一只手托着下巴,幽幽开口:“我倒觉得,她这个提议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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