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猛地抬起头,惊惶道:“大人,奴婢并不想与光王分开。”
“不想与他分开?难道他能允你在外奔走,而不是将你拘于王宅之中?”李德裕狐疑地问,在看见晁灵云面露难色时,忽然反应过来,“你想彻底了断?”
“求大人成全。”晁灵云立刻俯首恳求。
“你……”李德裕脸色阴晴不定,看着她跪地不起,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先起来。”
“奴婢是忘恩负义的罪人,不得大人宽宥,不敢起身。”
李德裕瞪着纹丝不动的晁灵云,没好气道:“你这是以退为进吗?给我起来!”
晁灵云这才缓缓起身,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俯首请罪,实则油盐不进的模样。
眼看着昔日手底爱将铁了心要背弃自己,李德裕眼底泛动着怒意,冷冷质问:“你对我的忠诚,你在你头领面前发下的重誓,还有维州三百同袍的冤屈,难道这些你都要抛下?”
“不,”晁灵云仓促抬头,脸色煞白地否认,“奴婢不敢忘记过去的一言一行,更不敢对大人有丝毫欺瞒,所以自问有罪,前来领受惩处,只求赎清罪愆后,能有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李德裕听了晁灵云的辩白,不置可否,只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真是可惜了。”
晁灵云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寒意从她的脊背缓缓向上爬。
此时绛真的告诫言犹在耳,眼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场豁出性命的豪赌。
也许假以时日,她能够想出别的办法曲折地达到目的,可她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将李大人视作如师如父的主翁,所以此刻宁肯用最笨的方式来请罪,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
然而即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仍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太小了。
书斋中异样的沉默使人窒息,晁灵云撑不住再次跪在地上,听天由命地等候发落,却在李大人开口前,听到书斋外传来了童仆的禀报声:“启禀大人,马已备妥。”
李德裕眉头一松,应了一声,临去前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晁灵云,低声道:“你的请求我会好好考虑,先退下吧。”
“是。”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大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一股怅然糅杂着忧惧,就好像悬在头顶快要落下的刀临时撤去,心底反倒更没了着落。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李府,返回光王宅,一路因为心事重重,直到进入安正院,都没有注意到家丁们沉重的脸色。
她照例先去乳母那里看望温儿,见到襁褓里酣然沉睡的爱子,沉如坠铅的一颗心才渐渐恢复轻盈——她必须更强大更坚定,才能守护好自己的夫君与幼子。
怔怔出神间,背后忽然响起李怡的声音:“你去了哪里?”
晁灵云回过头,正巧瞧见李怡掀开门帘走进屋中,便扬起微笑回答:“我去平康坊探望阿姊,才回来。”
“是吗?”李怡凝视着晁灵云,心中连日来的疑虑郁结成沉甸甸的阴云,目光中难免也泄露出几分阴郁。
晁灵云察觉到李怡的脸色不同往日,连忙问:“十三郎,你怎么了?”
“我的一艘船出了事。”李怡望着她回答,顿了顿,又道,“赵缜与善慧法师,都生死未卜。”
乍闻噩耗,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想到李怡出事的船上都有些什么,不由惊慌道:“好好的怎么会出了事?可查出是什么缘由?”
李怡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晁灵云身上,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吴青湘的脸,还有她的每一次进言——杀死刺客的凶手使的是一柄弯刀,面容和身形都像是女子;晁孺人探望过元真娘子之后,至邸店更换舞衣,而后潜入郑注府中,不知其所为;运送兵器的船被人盯上,极可能是出了内贼,知道这个机密的人当中,只有晁孺人近来有异动;晁孺人一个时辰前进入李德裕府中,计划泄密一事,只怕与颍王一党脱不了干系……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让李怡原本坚定的心不得不产生动摇。然而此时此刻,他深深地注视着晁灵云,还是不愿去撕破已然薄如蝉翼的迷障。
于是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是缓缓开口:“没有,我暂时还没查到什么。”
第133章 花宴惊心
晁灵云感觉到李怡闷闷不乐,正待安慰他几句,却见王宗实手捧一封请帖,神色微妙地走了进来。
王宗实将请帖呈给李怡过目,意味深长道:“殿下,这是颍王宅送来的请帖。”
李怡展开请帖,匆匆扫了一眼,开口:“颍王三日后在慈恩寺设宴赏牡丹,邀我携家眷前往赴宴。”
王宗实立刻皱起眉头,状似无心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晁灵云,惴惴不安地提醒:“殿下,这恐怕是一场鸿门宴啊。”
“你都能想到,我又岂会不知?”李怡无奈地说,“是祸躲不过,颍王的牡丹宴,我必须赴约。”
晁灵云早在听见要携家眷赴宴时,便一阵心惊肉跳,她搂紧了怀中的温儿,小声问:“我也一定要去吗?”
李怡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我说过会让你在我身边,看清楚我要走的路。如今风雨已来,你我便一同去吧。”
李怡这句承诺晁灵云自然记得,若换作以往,她一定会欣然答应,然而对颍王发自内心的抗拒,让她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甚至没有察觉李怡和王宗实异样的目光。
眼下正是牡丹初放的时节,一场倾城花事,让白马少年、冠盖名流乘着春风而行,到红尘紫陌中寻访丽影殊色。
颍王难得邀请了数位亲王,在慈恩寺中设下赏花雅宴,于是这日一早,亲王们的车骑便从十六王宅出发,走夹城前往位于城南的慈恩寺。
慈恩寺最负盛名的一对牡丹,深藏于浴堂院,亭亭玉树绿叶葳蕤,少女娇靥般的粉红花朵大多含苞待放、宝光内敛,只开了三分之一。
今日颍王驾临,浴堂院设下锦帐围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晁灵云与吴青湘作为光王家眷,与女宾们坐在一起,因为隔着一道牡丹画屏,无法看见男宾那里到底是何光景。
无奈之下,她只好专注赏花——两年前,李怡曾在花落时节约她在此相会,今日故地重游,满眼明媚春光,而令她刻骨铭心的人近在咫尺,依旧在时局风云中颠沛。
可惜眼前良辰美景,全被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辜负,晁灵云凝视着满树繁花,心中一片怅然,莫可名状。
坐在一旁的吴青湘抿了一口葡萄酒,正冷眼看着晁灵云,忽然鼻中闻到一股烤羊肉的腥膻味,一股从未有过的恶心从胃里猛地涌到喉头,差点让她当场失态。
她咬紧牙关忍过这阵不适,咽下溢到口中的酸水,一颗心如坠冰窟,一片冰凉。
她不是傻瓜,自从被萧洪胁迫以来,她心底最深的恐惧便是怀上孽种,因而此刻不过是一次作呕,便让她在融融春光中不寒而栗。
她恐怕,已经堕入了最糟糕的噩梦。
冰凉的双手悄悄落在小腹上,吴青湘方寸大乱,再也无心去留意他人的一举一动。
就在席上二人失神之际,一阵欢快的画鼓声响起,熟悉的曲调令晁灵云回过神,视线转向设在两株牡丹花树间的舞筵,便恰好看见红衣如火的宝珞手执一双宝剑登台,随着《裴将军满堂势》铿锵有力的节奏翩然起舞。
晁灵云精神一振,回想当年初见宝珞时,她还不能用双剑舞蹈,到如今技艺精湛,已经跳得这般出色,实在是令人艳羡不已。
她不禁心神往之,与在座宾客一同沉醉在宝珞的剑舞之中,但觉眼前名花美人,平分秋色,在春日耀眼的阳光下一静一动,惑人心目,真不愧国色天香四字。
不知不觉间舞曲一收,宝珞已结束了剑舞,她调皮地冲着晁灵云挤了一下眼睛,便在雷动的喝彩声中走向颍王的席位,想来是去向李瀍讨赏了。
晁灵云一直默默望着她,直到视线被屏风隔绝,才怅然回神,低下头继续自斟自饮。
酒过三杯,忽然一阵香风袭来,晁灵云被两条胳膊紧紧搂住,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就听见宝珞蜜糖般亲热的声音:“我的好兄弟,难得能在酒宴上碰见你,今天我可得好好喝两盅!”
晁灵云笑着挣脱宝珞的怀抱,为她斟了一杯酒,敬道:“恭喜哥哥舞艺精进,小弟我敬你一杯。”
宝珞笑嘻嘻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问:“怎么是素酒?一点都不过瘾。”
“温儿尚未断奶,太医说酒气对孩子不好,我只能喝素酒。”
宝珞听了晁灵云的解释,点点头,又问:“温儿呢?今天没有带他出来?”
“春日风大,还是留他在家里,由乳母陪着更好。”
“也好,孩子不在,你我就能尽兴玩乐了。”宝珞与晁灵云又碰了一杯,用银匕片了几块烤羊肉塞进嘴里大嚼,一不小心瞥见了冷冷坐在一旁的吴青湘,顿时大为扫兴,悄声对晁灵云道,“听说这慈恩寺里还有一株白牡丹王,比这两株粉红的都好,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我们说话,倒不如换个僻静点的地方?”
经宝珞一提,晁灵云才想起那株位于东廊院的白牡丹王,对她的提议十分心动,点头道:“我知道那株牡丹在哪里,我领你去。”
宝珞立刻欢呼了一声,与晁灵云携手离开酒席,前往东廊院。
两位佳人绕过锦帐,并肩而行,裙裳一红一白,迤逦飘逸,仿佛牡丹化成了精,趁着春光大好,来到人间嬉戏。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东廊院门口,晁灵云发现院门外有侍卫把守,步履顿时有些迟疑。偏偏宝珞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一鼓作气将她拽进了东廊院,带着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坏笑道:“灵云,你可别怪我瞒着你,我拉你上这儿来,对你可是大有好处呢!”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晁灵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只能傻愣愣地被宝珞牵着往前走,直到看见坐在白牡丹下饮酒的李瀍。
“你们终于到了?”李瀍望着宝珞与晁灵云,笑着放下酒杯,带着点嗔怪地向她们抱怨,“真是让我好等,快来这边坐。”
第134章 百口莫辩
晁灵云被宝珞扯着,魂不守舍地在李瀍面前坐下,连该有的礼数都忘了。
李瀍倒也不介意,顺势将宝珞搂进怀里,笑吟吟地瞧着晁灵云:“你替我立了大功一件,我还没有论功行赏呢。”
晁灵云一怔,没来得及开口,宝珞已经疑惑地嚷嚷起来:“五郎,你在说什么呀?”
李瀍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这位好兄弟,是我最得力的心腹。”
“真的?”宝珞惊讶地睁大双眼,刚要向晁灵云求证,却发现她的脸色像死灰一样惨白。宝珞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当然是真的,”李瀍捏了一下宝珞怔忡的脸,洋洋自得道,“你这丫头一贯沉不住气,所以大功告成之前,我们才会瞒着你啊。”
宝珞挥手打掉李瀍的毛手,瞪着他质疑:“我才不信,你刚刚还骗我约灵云过来,说有一件关于光王和她的大好事,要悄悄地说。如果她真是你的人,你又何须如此?”
“我可没骗你,不信你自己问她。”
宝珞立刻将视线转向晁灵云,却看见她面无血色、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灵云,难道你真的是五郎的人?那你们……”宝珞话说了一半忽然卡住,而后迟疑道,“你当年突然决定嫁给光王,不会是因为……因为五郎他……”
不,我嫁给李怡,绝不是因为颍王的一道命令!
晁灵云迎着宝珞震惊的目光,只觉得浑身发冷,百口莫辩。
她张开双唇,却又无从否认,此刻坐在李瀍面前,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她的唇舌完全成了一道摆设,替自己澄清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口——都已经与此人同席而坐,再多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傻丫头,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晁氏和光叔的大媒人。”李瀍笑着接腔,慢条斯理道,“近来晁氏立下一件大功,我还没给她赏赐,不过我听说……她最想要的是自由身。”
说着李瀍亲手为晁灵云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来,这杯酒就当是我为你送别吧。干下这杯之后,你走出这座院子,从此便是自由之身,再也无人干涉你与光王双宿双飞。”
晁灵云盯着李瀍手中的酒杯,沉默片刻,双手颤抖着接过:“奴婢谢殿下赐酒。”
宝珞坐在一旁,看着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心中满是说不出的难过:“灵云……”
李瀍搂着她的胳膊微微收紧,振振有词地取笑她:“傻丫头,你哭丧着脸做什么?这是我给晁氏的赏赐,对光叔和晁氏而言的确是大好事,我哪里不对了?”
宝珞烦躁地挣脱他的怀抱,正眼也不想看他。
这时晁灵云已放下酒杯,恭敬地一叩首,抬头道:“殿下,奴婢已饮毕赐酒,请恩准奴婢告辞。”
李瀍挑唇一笑,终于大发慈悲放人:“去吧。”
晁灵云立刻起身,看了一眼满脸愧疚的宝珞,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然而当她走到东廊院门口,看见不知道在此地站了多久的李怡时,一股落入陷阱的巨大恐惧瞬间笼罩住她。
“十三郎……”晁灵云身子晃了晃,险些瘫倒在地,锥心之痛来得猝不及防,她根本无力招架。
李怡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盯着她,就已经让她恐慌到了极点:“十三郎,你别误会我,这是颍王设下的离间计。”
“是吗?”李瀍带着笑意的声音如一支偷袭的冷箭,从晁灵云背后传来。
她缓缓回过头,眼睁睁看着李瀍走到李怡身边,挑衅地仰起头:“光叔只要是在寺院里,果然就消息灵通啊。”
李怡仿佛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突兀地打破沉默:“晁氏有何功劳?”
李瀍挑唇一笑:“侄儿听说,前阵子有艘运茶船沉了江,光叔损失不小吧?”
说罢他悠然踱步,与李怡擦肩而过时,轻飘飘丢下一句:“那艘船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呢?”
李瀍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李怡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晁灵云遍体生寒,她不能忍受被泼脏水,径直追上去拦住李瀍,不依不饶地问:“船里装的是什么,你说清楚。”
李瀍拨开她拦路的胳膊,冷笑道:“铁家伙啊,当初你说的可是很清楚。”
晁灵云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所有事都乱了套,她傻站在原地,口中喃喃嗫嚅:“你怎么会知道?”
李瀍自然是不会回答她,径自扬长而去。
晁灵云浑身僵硬,心底更是一片冰冷。
此刻李怡就在身旁,两载夫妻,一朝梦醒,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慢了一拍的宝珞此刻恰好从东廊院走出来,看到晁灵云与李怡默默地分开站着,立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她飞快地小跑到晁灵云身边,牵着她的手小声道:“灵云,今天这事都怪我。你若是有难处,不妨先去我那里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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