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万事齐备,晁灵云在李怡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与他一同启程。
两人一路在车厢里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当一阵悠扬哀婉的挽歌传入二人耳中时,他们便知道丰邑坊已近在咫尺。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挽郎的歌喉凄楚悲怆,百转千回,将《薤上露》人生苦短、生死无定的悲叹唱得直击人心,加上出殡队伍的哭声应和,令听者柔肠百转,不胜唏嘘。
原本在车中有说有笑的两个人,不觉沉默下来,静静体会着歌辞中的悲伤,心中都有股说不出的失落,然而相携在一起的两只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握得更紧。
晁灵云茫然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李怡道:“十三郎,你说人的命,可不就像草上的露水一样,到头来就是一场空吗?这样仔细想一想,还真是让人觉得灰心啊……”
“早就提醒过你,不该上这儿来,你非不肯。”李怡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既然已经到了,就快点去挑选祭祀明器,我们看好样式,付了定钱就走,尽快回府。”
“好。”晁灵云乖巧地点头答应。
待到马车进了丰邑坊,在一家凶肆门前停稳,晁灵云跟着李怡下马车,走进店肆,才发现店内别有乾坤。
除了店面里的经营,店铺的后院更是敞阔,几进几出的院落里,聚集着上百个伙计、工匠和学徒,有忙着扎纸马的、领人看寿材的、缝制寿衣、魂幡的,各司其职。
晁灵云由李怡陪着,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纸马,挑了几个样式,又向伙计打听:“你们这里凿冥钱的师傅,谁的手艺比较好?”
伙计立刻报了几个名字,里头果然有个叫孙瘸子的,她点点头,吩咐他:“你带我去瞧瞧。”
“是,”伙计点头哈腰道,“殿下、孺人,这边请。”
晁灵云刚要跟他走,一直默默做陪客的李怡却开口道:“我去看看魂幡。”
晁灵云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间浆洗、晾晒魂幡的作坊。阳光下,纷纷扬扬的魂幡间,忽然闪过一位缁衣僧人的身影,她心中顿时了然,点头道:“好,挑冥钱又不难,我一个人就行。”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跟着伙计与李怡分开的时候,心中却又难免生出一丝怅然——就算人如薤上露,她与李怡,也已经没法让人生变得更单纯。
凿钱的匠人都聚在一间工坊里作业,虽然门窗敞开着,凿制冥钱的纸屑却还是像灰尘一样满天飞,人走进去,不一会儿就要被呛得涕泗横流。
晁灵云用帕子捂住口鼻,在工坊里转悠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一位匠人的样貌很特别。这人卷着裤腿坐在地上,一条腿瘦得只剩骨头,变形的膝关节让他的小腿向内扭曲着,晁灵云猜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孙瘸子,便踱步上前,与他搭话:“你是孙瘸子?”
孙瘸子虽然废了一条腿,上身却肌肉发达、筋骨强健。他正用榔头敲打着凿冥钱的模具,金属撞击声锵锵作响,吵得晁灵云两耳发胀。他瞟了晁灵云一眼,停下榔头,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要凿一批冥钱,听人说你手艺不错,特意过来瞧瞧。”
孙瘸子哂笑道:“有什么好瞧的,冥钱不都一个样?”
“绛真娘子可不是这么说的。”晁灵云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浅浅一笑。
孙瘸子神色一凛,缓缓道:“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这做冥钱的确有个讲究。若是在凶肆里做的冥钱,焚化后多数会被地府收走,若在亡者家中的密室里做钱,再用袋子盛着,在水边焚烧,这钱就会尽数被亡者收到。不知娘子想要做哪一种钱?”
“这冥钱我只是用于路祭的,不便让你去亡者家中,就在凶肆里做吧。等回头你冥钱做好了,再用车送到我府中。”晁灵云回答他,又道,“虽说是用于路祭,我也要用最好的冥钱,你领我瞧瞧你的纸料吧,若有虫蛀鼠咬,我可是不买账的。”
“娘子大可放心,小人从不偷工减料。”孙瘸子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丢下手头的活计,费力地站起来,顺便打发伙计,“我领娘子去看纸料,你不用跟着。”
伙计一向不敢招惹凶悍的孙瘸子,连忙点点头,让到了一边:“我就在这里候着,等二位回来。”
出了工坊,孙瘸子领着晁灵云绕到屋后,瞥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开口道:“我引娘子抄条近路,娘子既然是绛真派来的,想必胆识过人,应该不怕腐尸吧?”
“放心吧,我不怕。”
孙瘸子点点头,径自转身走在前面,晁灵云跟在孙瘸子身后,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暗自纳闷——这样的身手,阿姊怎么敢将石雄托付给他呢?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过了不大一会儿,晁灵云忽然闻到一股恶臭,顿时有点反胃。
虽然过去闻惯了尸臭,但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一时半刻还真受不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跟着孙瘸子走进了一间停尸房。
“停放在这里的,是京兆府都不会管的无名尸体,一般都是乞丐流民,当然,也有些无家可归,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倒霉蛋,还没死就被送过来,先在这里占一口棺材。”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停放着一排很寒酸的薄木棺材,好歹给这些尸骨未寒,或者行将就木的可怜人留了点最后的颜面。
“我们也得养家糊口,一般顾不上这里,除非死的人太多,要清出几个空位来,否则都是等到没活的时候,才会按顺序殡葬这些人。”孙瘸子拖着残腿,慢腾腾地走到屋子最里头的一具棺材前,吱呀一声推开棺材板,回过头招呼晁灵云,“喏,你要看的东西在这儿呢。”
第156章 童言无忌
晁灵云盯着棺盖下黑洞洞的一片,心跳加速,走近两步,就看见了石雄消瘦的脸。
躺在棺材中的石雄同时也看见了她,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嘶哑,像生了锈的铁,好在还算沉稳有力。
“你有什么不满?”晁灵云见他眼神清明,离死还远得很,多少放下一点心,也敢调侃他了,“现在满城风雨,有我肯来,你就知足吧。”
说着她又吩咐孙瘸子:“帮我把棺盖全揭开,我要看看他的伤口。”
石雄的眉头瞬间拧得死紧,好像晁灵云要看的不是他的伤口,而是他的裸体一般。
偏偏他无力反抗,又耻于开口拒绝,只能任由孙瘸子揭开棺盖,将自己的伤口暴露在晁灵云眼中。
晁灵云看着他腿上浸透血渍,明显已泛旧的包扎,不抱希望地问:“伤口及时换药了吗?”
“哪里有药?”孙瘸子理直气壮地反问,见她脸色严肃,只好又解释了一句,“绛真娘子好些天没来了。”
晁灵云不与他纠缠口舌,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很小的罐子,道:“我这里有一点伤药,应该能顶几天,你这里干净白布总有吧?”
“这地方,白布要多少有多少。”孙瘸子笑了一下,“我去给娘子取来。”
孙瘸子一瘸一拐地去了,晁灵云便问石雄:“你还坐得起来吗?”
石雄没答她,手扶着棺材两侧,缓缓撑坐起来。晁灵云点点头,直接把药罐丢给他:“挺好,你自己上药吧。”
石雄接过药罐,动手解开腿上的包扎,泛旧的白布被一圈圈解下,解到最后,凝满血痂的布带已经和伤口血肉难分,石雄停顿了一下,问:“有水吗?”
晁灵云的目光立刻在屋中转了一圈,落在一只肮脏的瓦罐上,石雄也看见了那只瓦罐,冷着脸低声道:“算了。”
说罢他直接撕掉布带,露出腿上血肿狰狞、呈锯齿状的伤口,全程一声不吭,毫不手软,要不是额头上浮出一层冷汗,下巴因为咬牙而狠狠紧抽,简直让人怀疑他不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啧,还真是能逞强,晁灵云在一旁看得直皱眉。
这时孙瘸子也取来了白布,供石雄敷药包扎,晁灵云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纸包,递给石雄,叮嘱他:“这是清热败毒的丹药,你一天吃一粒,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石雄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包,道了声谢。
晁灵云被他深邃的目光盯得有点发窘,将视线转向孙瘸子,径自道:“等莒王出殡的日子定下来,我会差人转告你。你准备一辆车,将他藏在车板夹层里,拉上冥钱纸马,提前两天送到光王宅,我会在莒王出殡那天,送他出城。”
“如今进出城门盘查严苛,娘子可有把握?”孙瘸子不放心地问。
“我会设法护送他出城。”晁灵云说到这里,想起石雄肩负的重任,心里不免一阵难过,“只是可惜,郎君的任务功亏一篑,只能静待下一次时机了。”
“说功亏一篑,倒也不见得。”石雄将白布撕成细条,一边替自己包扎,一边沉声道,“我的目的是将奸人误国的消息散布出去,就算不能到天子面前说,我也有办法让天下尽知。”
他笃定的语气,顿时令晁灵云心生好奇:“你有什么办法?”
石雄给伤腿打好最后一个结,悠闲地躺回棺材里,枕着胳膊,只回她一句:“你迟早会知道的。”
哼,竟然吊人胃口,谁稀罕知道了?晁灵云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愤愤不平地想。
李怡坐在她身边,似乎因为约见过人而有了心事,正兀自沉思着。
晁灵云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十三郎,你刚刚在凶肆里见的人,是荐福寺的僧人吗?”
李怡目光转向她,点点头,道:“他来给我送些消息,对了,善慧法师还托他问候你呢。”
提及善慧,晁灵云甚是感慨,唏嘘道:“这次他大难不死,必定会有无尽的后福,改日有机会,我想去荐福寺看望他。”
“好,”李怡答应着,这时终于想起凶肆里的正事,对晁灵云道,“莒王薨逝,我少不了要出面帮忙,可能越临近出殡就会越忙碌,祭品交货那日,我将王宗实留在宅中帮衬你,想必你可以应付得来?”
“宅中家丁多得是,何需劳动王宗实?倒是为了法事,你势必要经常在外走动,还是让王宗实跟着你,我才放心。”晁灵云不动声色地婉拒,一颗心怦怦直跳,忽然觉得车厢里很是闷热,便顺手撩起飘荡的车帘,将脸凑到窗边,想吹一吹窗外的小凉风。
偏巧这时,远处突然冒出嘹亮的童音,一声声传入她的耳朵:“打旱魃!打旱魃!”
她不由一怔,顺着声音望去,就看见一群六七岁的孩童正在街边嬉闹,为首的孩子披着一块白布,身上挂着红缨络,俨然打扮成了细封巫师的模样。
她心中一动,隐隐有了预感,连忙叫来一位跟车的家丁,吩咐道:“你去瞧瞧那群孩子,打听一下,他们玩的是什么游戏。”
“是。”家丁应声跑远。
李怡在车中看着她,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不觉得,那孩子打扮得很像细封巫师吗?”晁灵云半真半假地回答,“细封巫师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成了妇孺皆知的人物,我很好奇在那群孩子眼里,他是个什么模样。”
李怡望着神色自若的晁灵云,唇角轻轻一挑,没再说什么。
须臾,家丁打听回来,隔着车窗向晁灵云禀告:“娘子,那群孩子在玩一个叫《打旱魃》的游戏,为首的孩子打扮成细封巫师的模样,用柳条追打两个旱魃,那两个旱魃一个是右神策王中尉,一个是右神策郑判官。等杀死了旱魃,被谪贬的宋宰相沉冤得雪,京城就会降下大雨,而细封巫师则深藏功名,远走高飞。”
晁灵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中恍然大悟——原来石雄所谓的有办法让天下尽知,用的竟是这种办法吗?
第157章 出城
晁灵云扶着车窗,车外的光线勾勒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精美胜过寺观壁画上的神仙图卷。
一旁的李怡看在眼中,冷哼了一声:“无稽之谈。”
晁灵云听到了他的嘲讽,却转过头道:“虽是小儿游戏,可如今神策军到处搜捕细封巫师,世人一定会越传越真。”
利用神策军制造出的恐慌,坐实流传的谣谶,从而将自己推向神坛,这样化被动为主动,倒真是一招妙计了。
“这巫师敢与王守澄和郑注为敌,倒是很有胆色。”李怡的语速慢得意味深长,双眼与晁灵云对视,目光中似有深意,又似无心。
晁灵云的心瞬间一颤,像被落叶拨动的琴弦,带着一种细细的乱。她放下车帘,仿佛理所当然地说:“王守澄和郑注,都是国之奸蠹,人人得而诛之。”
“你想除去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了你的假母与漳王,还是为了李德裕和颍王?”
此时此刻,在这一方狭小封闭、没有退路的天地里,李怡终于第一次问出了口。
晁灵云猝不及防,只能惊惶地睁大眼,望着他发愣。
李怡不等她答复,又继续问:“还是说,你的假母与李德裕其实早已有往来?我记得,李德裕曾经做过浙西观察使……”
“十三郎,”晁灵云突然出声打断他,心慌意乱地说,“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憎恶王守澄和郑注,只是出于道义。”
“是吗?”李怡深深地凝视着她,低声道,“那就好,若他们还在一味地利用你,那我真不知道‘道义’二字该怎么写了。”
他忽然说这些话,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晁灵云握紧拳头,手心微微出汗,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转天到了莒王出殡之日,李怡一早便与众亲王出城送殡,晁灵云也要带着一车祭品前往城外设路祭。
临出发前,她稍稍掀开车板夹层,往里头塞了一只水囊、三张饼、一包肉干,甚至还有好些个桃子,直到车板被里头的人“咚咚”敲了两声,她才悻悻地收手,将手里最后一只桃子塞进自己嘴里。
吃好点儿什么时候都不会错,晁灵云秉持信念,一边啃着桃子一边登上马车,冲家丁扬手:“出发——”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光王宅,缓缓前往城门。晁灵云躺在车中闭目养神,随着腹中胎儿渐长,她越来越容易疲惫,这会儿听着规律的车轮声,她很快就昏昏沉沉,在车厢轻微的摇晃里陷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马车突然狠狠一晃,将晁灵云从睡梦中惊醒。
她立刻警觉地坐起来,掀开车帘,不动声色地问:“出什么事了?”
车窗外,一位官员拱手行礼,对晁灵云道:“孺人受惊了,下官司门员外郎李中敏,奉命检查出城车辆,捉拿在逃要犯,得罪之处,还请孺人见谅。”
晁灵云上下打量这李中敏,见他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没想到却是一个为虎作伥之人,故意甩手放下车帘,不悦道:“我有孕在身,恐怕不方便。”
李中敏被她的态度冲得一愣,见她不配合,索性抬出王守澄来:“右军王中尉有令,王室家眷,概莫能外,请孺人下车。”
“哼,员外郎好大的官威。”晁灵云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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