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晁灵云料想这批官兵已将心思放在了自己这辆车上,便戴上帷帽,在侍儿的搀扶下缓缓下车,避让到一边。
隔着帷帽的面纱,她看到李中敏的视线投向自己,好像要将她看穿一般,直直盯了好一会儿才挪开。
她微微一哂,装作一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妇人,对着搜查的官兵一阵指手画脚,不停聒噪:“哎,你们轻点,这是要祭奠莒王的纸马,若是被碰坏了,你们担待得起吗?我说你们倒是快点啊,慢手慢脚的,这日头那么大,你们是存心要害我晒出病来吗?”
几名士卒被她这架势唬住,束手缚脚,将拉着冥钱纸马的车草草查看了一遍,便躲到一旁不敢妄动了。
李中敏仔细搜查了一遍晁灵云乘坐的马车,没发现任何异样,只好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拱手一礼:“孺人,可以上车了。”
“哼。”晁灵云昂起头,与他擦身而过,由侍儿搀扶着登上马车。
李中敏转过身,望着她倨傲的背影,眉头微微拧起。
马车出了城,很快抵达路祭地点,晁灵云下了马车,指挥家丁搭建好素色帐幄,又看着他们卸下车上的冥钱纸马,吩咐道:“我要亲自祭奠莒王,不用你们伺候,都去帐外守着吧。”
待到屏退了家丁侍儿,她才从容不迫地走到拉祭品的马车边,打开夹层上的暗扣,将木板一揭,与仰躺在夹层里的石雄打了一个照面。
“哎,你这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吗?”晁灵云首先看到堆积在他身旁的食物和水囊,惊讶不已。
石雄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懒得解释,拨开滚到自己脸旁边的几个桃子,缓缓坐起身,问:“有没有替我备马?”
“你这腿,还能骑马?”晁灵云往他腿上瞄了两眼,不以为然道,“帐外人多眼杂,没法让你牵一匹马走。我已经给你备了足够多的盘缠,需要什么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石雄没再说什么,挪动着伤腿准备下车,不料双脚还没落地,就听见帷帐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二人面面相觑,脸色均是一变。
须臾,马蹄声由远及近,包围了帷帐,晁灵云快步走到幄帐外,就看到侍儿正慌慌张张向自己跑来:“孺人,不好了……”
“慌什么!”晁灵云呵斥了一声,拽住侍儿的胳膊,不许她再往幄帐里跑。
这一拉一拽之间,包围住幄帐的官兵里有一人已经跳下马,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
晁灵云定睛一看,这人正是刚刚出城时才打过交道的李中敏,心里便咯噔一声,暗暗叫糟。
只见李中敏缓步走到晁灵云面前,打量着她发白的脸色,唇角微微浮起一丝笑:“孺人,下官可以进帐看一看吗?”
第158章 李中敏
“当然不能。”晁灵云直接伸手拦住李中敏,“我是王宅女眷,有诰封的命妇,大人随便进我的幄帐,恐怕不合适吧?”
李中敏瞥了她一眼,淡淡的笑容里带着嘲讽:“的确,孺人的幄帐若是进了别的男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语毕,却不由分说地推开晁灵云,径直走入帐中。
晁灵云被他推了个趔趄,侍儿惊慌地扶住她,颤声道:“娘子,我们去叫人……”
“不必,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我谅他也不敢如何。我跟过去看看,你们就在这里守着。”晁灵云碍于身孕不敢硬拼,也不敢被仆从们窥破帐中就里,只得忍气吞声,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幄帐之中,李中敏自然已经见到了石雄,正冷笑着与他对峙。
听见有人进帐,他将视线转向晁灵云,轻佻地用下巴一指,问:“奸夫?”
“放屁!”明知道否认也许更糟,晁灵云还是涨红了脸,骂了他一声。
李中敏被她骂了,也不生气,转头继续打量着石雄,饶有兴味地问:“那么你是谁?索性自己招了吧。”
自李中敏进帐,石雄始终保持着沉默,目光不畏不惧,视线从未离开过李中敏。
此刻他依然与李中敏无声地对视着,就在晁灵云急出一脑门子热汗,想胡编乱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时,他竟突然开了腔:“我就是王守澄要抓的细封巫师。”说罢抬起自己的伤腿,“这飞爪伤可以证明,你尽管查验。”
晁灵云脑中一瞬空白,像站在兵败如山倒的前阵,明知道不能原地等死,却还是僵硬地傻站着。
“你就是王守澄要抓的细封巫师……”李中敏盯着石雄的伤腿,将他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这句话的意味,末了目光一闪,尖锐地问,“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就靠这办法出城?藏在一辆拉祭品的马车里?哼,承认吧,你根本就没有巫术,是不是?”
石雄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李中敏走近两步,盯着石雄,压着嗓子沉声道:“王守澄兴师动众,连我都被他抓来当差,闹得满城鸡飞狗跳,要抓的竟是你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他的言辞咄咄逼人,连站在一边旁观的晁灵云听了,都替石雄难堪得满脸发烧,然而石雄却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点了他一句:“你直呼王守澄的名讳了。”
李中敏蓦然一顿,带着点被石雄看穿的懊恼,悻悻道:“直呼又如何,我怕什么?”
“你为何一人进帐,只让你的人守在外面?”石雄又问。
李中敏又是一怔,没好气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时晁灵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指着李中敏道:“你……你……”
李中敏横了她一眼,目光又转向石雄,略有些不自在地承认:“虽说你是装神弄鬼,但你散布的那些谣言,其中的道理倒是没错。”
晁灵云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缓缓浮起笑容:“原来是自己人。”
“若是自己人,就不会追上来了。”石雄泼她凉水,又问李中敏,“你到底是哪一头的人?”
“纡佩金紫、在朝为官,你说我是哪一头的人?”
石雄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问:“那你打算如何?”
李中敏望着他,目光深邃,一字一顿道:“我会将你的话,上达天听。”
这一回,轮到石雄满脸怔然,无言以对。
“李某堂堂进士出身,岂能与奸佞贼子共处朝堂,同流合污,倒让你等巫祝妇人之流,行大丈夫之事?”
晁灵云忍不住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我追上来,不是为了抓你回去,而是有些话,不辩不明;有些事,如果装糊涂,就免不了遭人看轻。”李中敏说罢,瞥了晁灵云一眼,向二人拱拱手,转身出帐。
晁灵云忍不住追上去,小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是车辙的痕迹吗?”
李中敏无奈地瞟她一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车的冥钱纸马,根本盖不住那股子胡饼、肉干的味道,看什么车辙?”
晁灵云一愣,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小声嘀咕:“我哪知道他什么都不吃……”
“若是吃了,内急怎么办?”
“嗯……”晁灵云顿时傻眼,气馁地承认,“是我思虑不周。我帮细封巫师出城,纯粹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会帮我隐瞒吧?”
李中敏的步子稍稍一顿,低声回答:“我当然不会上报。”
说话间,二人又行几步,并肩走出了帷帐。
李中敏瞬间改换了一副面孔,望着晁灵云两手一揖,诚惶诚恐道:“下官今日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孺人海涵。”
晁灵云先是一愣,随后由衷感叹:“大人如此前倨后恭,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李中敏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上马,领着手下扬长而去。
一队人马走了没多久,但见一人一骑自远处翩然而来,与他们会合。马上之人褐发鬈鬈,高鼻深目,是个极为俊朗的胡儿。
李中敏扬鞭打马,脱离队伍,与这人并辔疾驰,到了无人处,才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人立刻笑道:“被我料准了?”
“也不尽然。”李中敏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她会怎么样?”
“那是光王家事。”
“敬辞……”李中敏皱皱眉,忽而又懊丧道,“算了,我也没工夫管这些,等奏疏一上,我还能不能活到秋天,都是个问题。”
康承训笑嘻嘻的脸这时也变得严肃起来,在马背上向他一拱手:“你此番拼死直谏,我替天下人谢你。”
李中敏对他摆摆手:“没必要说这些大话,我先走了。”说罢掉转马头,去与自己的人马会合。
康承训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打马离开,赶去送殡的队伍向李怡复命。
这日晁灵云祭奠到最后,召集所有仆从入帐祭拜,趁机放跑了石雄。
除了李中敏这个变数,计划完成得堪称圆满,然而李中敏这个人,真的是唯一的变数吗?
第159章 喜信
午后晁灵云回到光王宅,李怡还未回来,夏日的闷热让人倦懒,她在寝室里小睡,一睁眼便已是傍晚。
庭院里的紫茉莉和夜来香次第开放,甜丝丝地混在晚风里,沁人心脾。
卷帘外,水蓝色的天幕上铺着层层叠叠的橙黄和胭红,晁灵云望着这绚烂至极的暮色,发了一会儿怔,就听见庭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隐约的喧闹。
是李怡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下床,到镜子前重整云鬓,刚拔下发髻间的素银插梳,就听见房门口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晁灵云略略抬眼,便从镜中看见李怡的身影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
“你回来了?累不累?”她扶着发髻,侧转过身子,望着他笑。
“还好,”李怡走到她身旁,轻轻拎起丧服素白的下摆,掸衣落坐,“你呢?怀着身孕还要辛苦奔走,累不累?”
晁灵云摇摇头,笑道:“我了却了一桩心事,累又算什么?”
“是啊,累又算什么……”李怡的唇角微微扭曲,挑起一丝古怪的笑,凝视着她的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
晁灵云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态度,立刻紧张起来,一颗心七上八下,方寸大乱:“十三郎,你是不是已经……”
她疑心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谎言,慌乱间,握着插梳的手被李怡猛然捉住。
一头青丝瞬间委地,宛转郎膝上,犹如烦恼三千。
李怡紧盯着晁灵云,胸口剧烈起伏着,刚要开口,门外却忽然传来王宗实惊慌的声音:“殿下,殿下——”
李怡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放开了晁灵云的手,怒气冲冲地问:“什么事?”
“小人有事禀报……”王宗实的声音顿了顿,又心虚地响起,“小人斗胆,请殿下出来说话。”
王宗实鲜少会提这样的要求,李怡皱起眉,暂时放下晁灵云这头,起身走到门外。
“殿下,”与先前低声下气的语气相反,王宗实一见李怡出来,立刻弓着腰凑近他,满脸喜气地说,“吴娘子那里刚送来消息,她也有了喜信了。”
李怡闻言一愣,下一瞬彻骨的凉意便从心口涌出,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你说什么……”
“恭喜殿下开枝散叶。”王宗实喜滋滋地向他道贺,又自作聪明地说,“小人怕晁娘子听了生气,才特意请殿下出来说话的。殿下,快去吴娘子那里看看吧。”
“就算现在不让她知道,这事又能瞒得了几时,”李怡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毫无喜色,“我和她……罢了,先去吴娘子那里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动身往吴青湘居住的院落走,双腿沉得像灌了铅。
这节骨眼上冒出来的孩子,无法令他生出一丝喜悦——灵云原本就对他那一次错误心怀芥蒂,现在吴青湘竟有了身孕,自己与她之间的裂痕,只怕今后永远都无法消弭。
这样的自己,有何资格去过问她做了什么?
李怡忽然就有些灰心,觉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眼前这一重复一重的波折。
与此同时,吴青湘正躺在床榻上,冷眼看着太医替自己开药方,寝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侍儿站在床头,偶尔发出一两声低泣。
太医写好药方,刚搁下笔,李怡和王宗实就到了。太医立刻起身行礼,对李怡道:“恭贺殿下又有添嗣之喜,吴娘子目前胎孕稳固,只是气血严重不足,这阵子都应卧床静养。”
李怡望了吴青湘一眼,不悦地看向平日伺候她的侍儿,问:“为何气血不足?”
侍儿两眼通红,抹着眼泪回答:“娘子这阵子郁郁寡欢,天天都说自己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所以才会气血不足。”
李怡闻言默然,片刻后,对太医颔首:“有劳太医。”语毕又吩咐屋中人,“你们先退下,我要与吴氏说话。”
众人立刻行礼告退,掩上房门,只留下李怡与吴青湘单独相处。
李怡走到吴青湘身旁坐下,迎着她脉脉含情的目光,却是一阵沉默,许久之后才艰涩地开口:“这阵子,让你受委屈了。”
吴青湘两眼一热,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哑声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谈不上委屈,殿下无须自责。”
“你到底是女子,孕育生养一个孩子,总归是件辛苦的事。”李怡双目低垂,缓缓道,“就算当初你有错,如今错已铸成,大半责任也应落在我身上,你就放宽心境,好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吧。”
他的语气百般无奈,却又有担当、包容,一如当年初相见,明明是满心伤痛、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却愿意对她施与慈悲。
最可悲的是,她误以为自己得到的这份慈悲是独特的,这便成了孽缘的初始。
吴青湘百感交集,倾慕、内疚、羞耻、嫉恨、心虚、自怜,乱纷纷糅杂在一起,全化作止不住的泪水,爬满了脸颊:“殿下,对不起,是我罪大恶极……”
李怡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他黯淡的神色是因为什么,吴青湘一清二楚:“殿下,我会去跟晁孺人解释,求她原谅。”
“不必了,这种事只会越说越乱。”李怡烦躁地打断她,一想到晁灵云,整个人就坐立难安,“你好好保重身体,需要什么就和王宗实说。至于外头的事,你都不要再管了。”
“是。”吴青湘柔顺地应声。
李怡听她答应得干脆,不免又想起晁灵云,想自己为了她愁肠百结,也是求她一个“不要再管”却不可得,心中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满心牵挂着晁灵云,于是无意多留,又叮嘱了几句便向吴青湘告辞,忧心忡忡地赶回安正院。
安正院里,晁灵云已屏退向自己报信的乳母,独自对着菱镜挽起满头青丝,梳了一个最简单的抛家髻。
李怡回到寝室时,正看见她往发髻里插上一根白玉簪,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撞,瞬间已是心知肚明。
对着她冷漠的双眼,他心中寒凉,低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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