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借刀杀人
听到李怡问话,晁灵云没有回头,依旧借着镜子与他对视,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恭喜啊。”
心中立刻针扎似的刺痛,李怡盯着晁灵云,面色极冷:“你这是真心话?”
“不然呢?难道你要我撒泼打滚,然后还像当初那样,听你反复忏悔?”晁灵云总算转过身,目光直接与他相触,咄咄逼人道,“天理昭昭,只要是做了理亏的事,哪怕再小,也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后续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这道理你早就应该明白!”
李怡气得手脚发颤,咬着牙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哂笑一声,嘲讽道:“你这些大道理,除了对我说,自己最好也能往心里去。”
晁灵云闻言一怔,茫然睁大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怡看着她,知道此刻再多说一句,就要覆水难收。
然而真到了伤心处,忍耐竟是如此艰难。
委屈、愤怒、悔恨、无奈,种种情障在心中横冲直撞,就要脱口而出。
业火高炽,五内如焚,他拼尽了自己所有的修持,才没有说出无法收拾的话:“就是你说的,万事皆有因果。我们走到今天,难道全都是我的错?你也好好想想吧。”
语毕,他再也无法忍耐,转身走出寝室。
王宗实此刻正守在门外,见李怡疾步而出,慌忙跟上,一路小跑着随他进了思远斋,才敢小声试探:“殿下,你又和孺人怄气了?”
李怡哗啦一声掀掉桌上的笔墨纸砚,厉声道:“召康承训来!”
“是。”王宗实缩着脑袋退出书斋,撒腿就跑。
李怡独自留在思远斋中,低头看着满地狼藉,先前在晁灵云面前压抑的怒火,这一刻终于能够肆意宣泄。
从认识她的最初到现在,他们一步步行差踏错,都是拜何人所赐,如今他已是一清二楚。
“欺人太甚……”只要想到那人是如何操纵灵云做他的傀儡,李怡便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怒火中烧之下,他几乎片刻都等不得,好不容易捱到康承训赶来,他劈头就是一句怒骂:“要用你的时候,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迟早要被你们拖累死!”
“哎呀殿下,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康承训猫儿般的眼睛在李怡身上溜了一圈,心里便有了数,笑道,“殿下这是要拿我撒气呢?好嘛,多撒一撒,消了气才能心宽体胖,长命百岁……”
“少油嘴滑舌,”李怡叱他一句,冷冷道,“我要除掉李德裕。”
“李德裕?此人位高权重,一时间很难撼动,殿下打算怎么做?难道直接刺杀他?”康承训在李怡对面坐下,终于正色道,“且不说他身边侍卫如云,我等羽翼未丰,恐怕不容易啊。”
“谁要亲自动手?他能借刀杀人,我当然也可以。”李怡冷笑了一声,与康承训对视,“他弄出细封巫师这么一号人物,在京城里散布谣言,不就是为了扳倒王守澄和郑注?原本两虎相争,我可以作壁上观,可他不该操控利用灵云,不把我这个光王放在眼里!如今就因为他玩弄权术,不但使我们夫妻失和,甚至可能累及我们还没出世的孩子,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饶他。”
康承训默默听完李怡的话,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不过殿下,王守澄和郑注这两个人,不可不除。”
“你担心我为虎作伥?”李怡横了康承训一眼,嗤笑道,“敬辞,你何时如此糊涂了?”
“毕竟当局者迷,我难免会为殿下担心,”康承训笑道,“既然殿下已经成竹在胸,我随时可以往神策右军那里透点消息。”
李怡点点头,琥珀色的双眼灼灼闪烁:“只要李德裕一除,就等于断了李瀍一臂,等他自顾不暇之时,就是我们施展拳脚之日。”……数日后,王守澄气急败坏地招来郑注,怒道:“我就说那个细封巫师有猫腻吧!李德裕那个老匹夫,竟敢和我作对,我看他是活腻了。”
“大人息怒。”郑注温和地劝了一句,脸上依旧笑意不减。
“你怎么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急的样子,”王守澄心急火燎,抄起手边的金叵罗,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三勒浆,几滴黄褐色的浆水挂在他层层叠叠的肥下巴上,将落不落,“李中敏一个小小的司门员外郎,也敢把那些妖言惑众的谶语写在奏疏上,背后若没李德裕指使,他敢那么做?”
“好在圣上英明,将奏疏留中不发,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怎么能不忧心,”王守澄气喘吁吁,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烦闷道,“圣上和敬宗皇帝、穆宗皇帝都不一样,倒有几分宪宗皇帝的影子,他只是忌惮我,并不是不想除掉我。不信?你看他会怎么处置那个李中敏,若我不逼他,他一定会姑息此人。”
“大人也不能逼得太紧,和小人物一般见识,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流言蜚语?”
“你说的也是,”王守澄微微颔首,又盯着郑注道,“对了,那个李仲言,上次我见了,觉得挺好。这人样貌、谈吐、见识都不俗,是圣上会喜欢的那一类人,你准备准备,我要引荐他面圣。”
“是,”郑注拱手领命,笑吟吟地说,“我会事先敲打好李仲言,绝不让他辜负大人美意。只是还有一点要请大人示下,这李仲言尚在母丧之中,要等到八月才能除服,提前在此时进宫,恐怕有些不便。”
“这有何难?”王守澄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你就让他穿平民的白衣,以山人的身份入宫,为圣上解说《易经》,何人敢说闲话?”
“果然还是大人有办法,”郑注笑道,“让李仲言入宫,用《易经》的至理名言打动圣上,区区一个蕃巫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对,解决了这件事,就剩下收拾李德裕了,”王守澄面色阴鸷,冷笑道,“这老匹夫在长安待得也够久了,是时候撵他出去转转了。”
第161章 深宵惊梦
转眼夏去秋来,长安百姓期盼的甘霖仍然没有降临,天气炎热得令人心浮气躁,随时都想发一场无名火。
“烦死了!不绣了!”宝珞恼火地摔下绣花绷子,指着晁灵云的肚子嚷嚷,“你又不一定会生女儿,准备那么多花花草草的小衣服做什么?”
晁灵云抬头看她一眼,只笑笑不说话,低下头继续绣花。
“我的好兄弟,哥哥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啊,”宝珞从浮着冰的铜盆里捞出一串玛瑙珠似的红葡萄,高高地拎着往嘴里送,“我们俩的手艺,真的都不怎么样,你还是直接去绣娘那里买吧……”
“不管手艺好不好,重要的是一份心意。”晁灵云将绷子放远些,端详自己绣到一半的花样,“那些锦衣华服,将来多得是,有什么好稀罕?我的女儿一生下来,就该穿我亲手做的衣裳。”
宝珞瞅着她满是母爱的一张脸,扑哧一笑:“我算服了你了。”
晁灵云不理会她善意的取笑,继续一针一线地绣,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宝珞一叠声地唤她:“灵云,灵云,回魂啦!”
灵云猛地回过神,怔忡地睁大双眼:“嗯?什么事?”
“一会儿我就要出门赴宴了,你什么打算?”宝珞不知何时已经装扮一新,一边往手腕上套着金镯子,一边望着她问,“你是回光王宅,还是就在这里用饭?哎,我说你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老带着一堆针线活往这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躲着光王呢。”
晁灵云指尖一颤,正准备拈针的手指撞上针尖,一滴殷红的血珠子从指肚上缓缓地洇了出来。
她挑了一下眉,故意噘着嘴问宝珞:“怎么,你嫌弃我了?”
“瞎说什么呢!”
晁灵云幽幽叹了口气,放下绷子,边收拾针线、衣料、花样子,边说:“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免得你疑神疑鬼。”
宝珞顿时急了,按住她的手,撒娇撒痴:“唉,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多心啊,算我错了还不成?”
晁灵云撑不住笑了,推了她一把:“逗你呢,我明天还来。”
辞别师父和宝珞,晁灵云登上回光王宅的马车,在放下车帘的一瞬间,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便消失殆尽。
是的,她是在躲着李怡。
每一个白天都怕与他相见,就算为了维系最后一线余地,夜晚不可避免要与他同床共枕,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的裂痕正越来越深。
每一个无话的夜晚,背对而卧的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声息相闻,交错起伏的呼吸就像一场僵持的战争,冷漠在沉默中一点点涓滴成流,再冰冻三尺。
这块坚冰若是化不开,总有一天会四分五裂,不可挽回。
吴青湘那一头已经有了身孕,不管李怡许给自己多少海誓山盟,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总是一份无法忽略的重量。
何况李怡这样的身份,开枝散叶是天经地义,一心一意,才是离经叛道。
为什么他说那一夜是错误,却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孩子?是因为王宗实的满脸喜色、太医的道贺、郑太妃殷切送来的礼物,都一再地对他潜移默化,消解了他心中的负疚。
她不是在和李怡一个人怄气,而是在和所有人,乃至三纲五常、天理人伦怄气,真撕破脸闹起来,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一个恃宠而骄,阻挠丈夫开枝散叶的妒妇,怎么批判都不为过,何况她还不是正妻,就算被扫地出门都不会有人同情。
她不是一个看不到危机的糊涂人。她和李怡的关系已经脆弱到一发千钧的地步,只要哪天他失去耐心,硬起心肠做一个决断,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她害怕失去他。
可就算心底清楚自己在害怕,为什么还是不能放下自尊心呢?
晁灵云无力地靠着车厢,紧紧按住自己抽疼的心口。
若连自尊都放下,这心头的一抔热血就要彻底变凉了吧?十三郎,让我坚持陪在你身边的信心和尊严,都是你当初许给我的,既然许了我,就不准再夺了去……
晁灵云就这样凭着一腔孤勇,活成了光王宅里最郁郁寡欢的畸零人。到后来整座宅子里除了李怡,连最油滑的王宗实都躲着她,不想看她的冷脸。
晁灵云每每看着李怡毫无怨色的脸,都替他累得慌,不由地告诫自己别再跟他过不去,别再让自己和他之间悬着千钧的那根丝线,越绷越紧。
她也试过云淡风轻,柔声细气。
可惜假到连自己都撑不下去。
那李怡又是靠什么在撑呢?他的极限究竟在哪儿?
晁灵云既烦躁,又害怕。
她执拗地坚持着,不准自己向李怡低头,可失去他的忧惧就像甩不掉的阴影,犹如最高明的渔夫握在手里的网,每时每刻都在窥伺着她,只要她一有松懈,便将她一网打尽,让她抑郁得大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这一晚又是压抑得难以成眠,后半夜不安的浅梦里,她再一次落入网中央,像一条濒死的鱼,感受到强有力的罗网正将自己拖向恐惧的源头,无论她怎样挣扎,都只能被那股坚不可摧的力量拽着,一点点接近那足以杀死她的噩梦谜底。
“闹到现在,你不就是等着我开口吗?”
裹挟着她的罗网陡然停顿,李怡的声音冷冰冰传入她的耳朵。
“结发为夫妻,为的是恩爱两不疑,既然已经相看两厌,你又何必留在我身边?”
流淌在她体内的脉脉热血骤然变冷,她的身体抖如筛糠,泪珠顺着哆嗦一滴滴涌出眼眶,砸碎在冰凉的瓷枕上。
谁说相看两厌了?谁说不想留在你身边了?她冲着混沌的梦境大喊,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瞬间坠入无边的恐慌,像溺水一般喘不上气,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上她的脸颊,缓缓拍抚着,将她唤醒。
“做噩梦了?”
晁灵云猛然惊醒,圆瞪着泪汪汪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在朦胧夜色里看清楚李怡的脸。
午夜时分总是那么玄妙,能放大恐惧,也能放大柔情。
李怡撑着身子,低头看着晁灵云,看到她满面泪痕瑟瑟发抖,也看到她紧张得四肢蜷缩,却仍旧下意识地保护着自己隆起的肚子。
硬了那么多天的心就在这个瞬间软下来,就像一层不坚牢的薄冰,才遇上几点雨,便化成了融融春水。
再怎么欺他瞒他,终究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怎么能让她变得如此心神不宁,楚楚可怜?
“掉那么多眼泪,”他轻声叹气,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为什么哭?是因为我吗?”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触,有力的手臂横揽过她,用那么多日来最亲密的姿势,带给她强势而熨帖的温暖。
明明梦里为他的无情难过得要死,却在醒来的一刹那,被他如此温柔相待,晁灵云回想着自己在梦里的卑微与脆弱,感到一阵刺入骨髓的羞耻。
就是这个人,让她变得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她忍不住用手背遮住自己潮湿的眼睛,躲避他炽热的目光。
“梦见什么了?”李怡顺势摸到晁灵云冰凉的手心,在黑暗里细细摩挲她掌间的纹路——
她这一生曲折、坎坷,而他将与她共渡。
第162章 一夜夫妻百日恩
晁灵云摇摇头,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是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一定会耻笑我。”
李怡失笑:“我为什么要耻笑你?”
“因为梦见的东西太荒唐了。”
“梦都是这么荒唐的,”李怡顿了顿,低声道,“我也不敢说出我的梦。”
“为什么?”
“和你一样。”
在他的梦里,他没能战胜自己的敌人,最后他死了,化为白骨,而她穿着一身白衣,来到他的灵前凭吊。他无法将这个梦说出口——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戾气使他化骨为笼,苍白的肋骨化作几丈长的栅篱,深深刺入地下,又直插天际,将她圈禁在自己的骨殖中央,一直将她囚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直到她咽了气,也化作白骨,以最亲密无间的姿态与自己同归尘埃,灰飞烟灭……
这样的心思若是被她知道,她只会更想逃吧?
太多不可告人的欲望,让李怡只能保持沉默,然而晁灵云却缓缓移开遮眼的手,怔忡地望着他,半信半疑道:“你也会和我一样?”
那么患得患失、彷徨无助的心情,他也会有吗?
李怡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真心想把你放在掌心上宠,打从骨子里疼的?”说罢他将脸埋进她如云的秀发,尽力抱紧她,像要用这份霸道的力度证明自己似的,火热的呼吸扑在晁灵云的颈窝里,让她浑身颤栗,“灵云,你相信一个野心勃勃、谋求权势的人,也会有真情吗?”
晁灵云怔怔地凝视着他,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怡的唇角不觉泛起一丝苦笑,自嘲道:“你果然不会相信……”
“不,我信!”晁灵云忽然紧紧回抱住他,在他耳边急促道,“我信,因为我知道,你谋求权势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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