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堂外家丁来报:“大人,左军中尉仇士良求见。”
“嗬,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颍王的狗来了。”郑注嗤笑一声,吩咐两名心腹,“你们先下去,杨虞卿的事我们明日再商量。”
两名心腹领命告退,郑注懒洋洋起身,提步走出客堂,精神抖擞地去迎接仇士良。
此时游廊檐下已经亮起灯笼,斜风细雨被光一照,如织机上绵密透亮的素丝,遮天蔽地。郑注远远望见仇士良被家丁领来,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不知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哪里,是我来得突然。”仇士良亲热地握住郑注的手,与他私语,“走,我们里头说话。”
郑注欣然为他引路,在进入客堂后,突兀地道了一声贺:“恭喜大人高升。”
仇士良连忙对郑注行了一个大礼,笑道:“仇某能有今日,都是托大人的福。”
“哪里,圣上要提拔可用之人,下官自然要举荐忠良。左军中尉一职,要能够与王守澄分庭抗礼,谁坐这个位置可谓至关重要,大人,正是最合适的人选。”郑注盯着仇士良,笑得意味深长。
仇士良何等精明,立刻表态:“仇某何德何能,唯大人马首是瞻而已。”
郑注但笑不语,命侍儿奉茶,趁着品茗的间隙,仇士良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不瞒大人说,我这次贸然前来,也是奉了颍王的命令。”
“是吗?”郑注放下茶盏,笑微微道,“颍王有什么话,大人但说无妨。”
“还不是为了外头那些中伤大人的讹传。”仇士良愤愤道,“那种谣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奈何……颍王不是一直服用着大人的丹药嘛,他不放心,硬要我来问一问。”
“呵呵,圣上已经还了下官一个清白,颍王大可放心。”郑注云淡风轻道,“圣上已经查明流言是从京兆府最先传出,京兆尹杨虞卿恶意陷害下官,圣上已经答应给下官一个交代。”
“原来如此,那就好,那就好。”仇士良赔笑道,“以大人如今的名望地位,哪有不遭人嫉恨的?”
“可不是么!在朝为官,爬得越高,越是有人想将你踩进泥里,再狠狠踏上几脚。”郑注皱着眉头嗟叹,随即又笑起来,调侃仇士良,“这种滋味,大人以后也少不了要领教。”
“别说以后,眼下就已经够让我犯愁的了。”仇士良正愁没机会提起这茬,一听郑注这话,立刻抓紧时机向他告状,“左军大营里鱼龙混杂,尤其是领头那几个人,对我阳奉阴违、貌恭心慢。我这个左军中尉,虽蒙大人提携,却有名无实,处处遭人掣肘。其实我这个人吧,也不愿意和人争权夺利,就是怕长此以往,将来会辜负大人托付的重任。”
“岂有此理!”郑注立刻替仇士良抱了一句不平,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大人已经当上了左军中尉,手底下的人,自然也要换成称心顺手的。”
“我也正有此意,但那几个人,一向很得圣上欢心。我又是刚刚走马上任,如何才能将他们换掉,还需大人提点一二。”
“刚走马上任又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人想除去他们,就该趁这个时候动手。”郑注笑道,“圣上虽器重左军那几号人,但若是知道他们结党营私,借贷给债帅,还会器重他们吗?”
仇士良顿时眼睛一亮,心领神会道:“借贷给债帅这种事,在神策军营是司空见惯的,只要证据确凿,一定能打中那帮人的七寸。就是苦于人证难觅,莫非大人有办法帮我?”
“大人去找李训聊聊,就知道这事该怎么办了。”郑注点到即止,又歉然道,“最近下官得避避风头,否则一定替大人出面。”
“哎,不用不用,大人肯给我指条明路,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不出十日,原神策左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被告发,原鄜坊节度副使之子当街拦住李训的车驾,告韦元素等人结党营私,放贷受贿,天子震怒,贬杨承和于西川,韦元素于淮南,王践言于河东,充任监军。
六月,因涉嫌造谣毁谤朝廷命官,杨虞卿被打入御史台狱,李宗闵因积极营救杨虞卿,触怒天子,被贬为明州刺史。
七月,杨虞卿出狱,被贬为虔州司马。
郑注、李训二人在朝中翻云覆雨,短短数月拔除李德裕、路隋、李宗闵三相,一时朝堂之上无人匹敌,可谓权势熏灼,威震天下。
“看出来了吗?郑李二人,根本就是圣上的打手,”鬼市的角抵坊中,李怡淡淡笑道,“朝中两派朋党,已是群龙无首,难成气候。”
“圣上的雷霆手段,实在是有些冒进了。”马元贽担忧道,“眼看着郑李二人气焰越来越猖狂,难道不是比朋党危害更甚?”
“除了天子宠信,这两个人的气焰并无根基。等到鸟尽弓藏之日,诛杀他们,不会受到任何阻力。”李怡举起酒杯,与马元贽对视,“将军,眼下朝中人人自危,无暇旁顾,正是我们的机会。”
第178章 吴青湘归来
马元贽垂下眼,盯着李怡手中的酒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举杯,与他一同饮尽杯中酒。
“殿下之令,莫敢不从。只是……”
“将军但说无妨。”
马元贽放下酒杯,道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仇士良。”
李怡点点头,皱眉道:“仇士良近来升了左军中尉,动作是挺多。”
“王践言、杨承和、韦元素,都被贬出了京城,”马元贽长叹一声,犹豫道,“下官在他眼皮子底下,暂时不敢有太显眼的举动。”
“我不会为难将军。”李怡一边为马元贽斟酒,一边说,“仇士良用放贷这个罪名构陷王枢密等人,虽然一时得志,却在军中犯了众怒。下一步他定然要用怀柔之术,将军应当是他最想拉拢的人。”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捅了一个马蜂窝。”马元贽听了李怡的分析,脸上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天子圣裁一下,先前债帅的欠账一笔勾销,多少营将家人的筹资全折在这里头。他想安抚人心,不掏出些真金白银来,是没法消停的。”
“仇士良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必然会为这笔钱伤脑筋,将军不妨给他一个赚钱的机会。”
“什么赚钱的机会?下官也想要呢。”马元贽笑道,“还请殿下明示。”
李怡侧目望向轩窗,对着幽深夜色中的潇潇夜雨,莞尔一笑:“我的商队已经在马市扎稳了根基,将军,今年飞龙厩采办的新马,你可以考虑从我那里进一批。”
“这个……”马元贽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坐正了身子,迟疑道,“飞龙厩和固定的马商已经合作了很多年,这里头恐怕不方便……不对不对,殿下的意思……莫非就是利用仇士良?”
李怡笑着点点头。
一个人守着孤枕的雨夜,就算是卧在锦绣堆里,也难免有些凄清寂寥。
晁灵云早早醒来,由侍儿伺候着梳洗,嘴上不说什么,却频频失神。
机灵的侍儿瞧见她这副模样,主动挑起话头:“娘子,光王午后就会回来了。”
晁灵云猛地回过神,怅然一笑,低头摩挲着指间温润的白玉指环。
侍儿不明就里,以为她在害相思,却不知她在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昨日李怡去荐福寺上香,彻夜未归,她明明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却第一次没有主动问,主动跟。
说好了要并肩迎风雨,可风雨来时,他先张开了羽翼相护,她也就自觉退了一步。
这样是不是对彼此都好?
晁灵云抱着女儿,哄着儿子,看窗外细雨蒙蒙,乳燕离巢,觉得自己应该知足,可心里却豁开一道裂口,那裂口里翻腾着炽烈的饥火,不管李怡投放多少温情,都不能使她餍足。
她的内心到底在渴求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
惆怅间,乳母皱着眉头走进房中,打破了眼前和美温馨的画卷。
“娘子,吴娘子回来了。”
乳母透着不快的一句话,也让晁灵云胸口一闷。
“回来了就回来了,何必特意对我说。”她垂下眼,不想在意,却还是烦闷地咬起嘴唇。
她正暗暗埋怨乳母多嘴,不料吴青湘的侍儿却捧着一份礼单,来到安正院求见。
“奴婢给娘子请安,”侍儿恭恭敬敬地向晁灵云行礼,呈上礼单,“吴娘子这趟回来,特意给娘子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娘子笑纳。”
晁灵云懒得关心礼单上罗列了什么,冷淡地笑了一下:“吴娘子有心了,替我多谢她。”
“娘子客气了,”侍儿垂首回道,“吴娘子托奴婢转告娘子,她说自己出这一趟远门,宅中诸事都要仰赖娘子,尤其是二郎尚在襁褓,更是离不了人照料。照理她应当亲自来送礼单,奈何浑身风尘仆仆,不便面见娘子,等她整理好仪容,会亲自来向娘子致谢。”
“让她不必多礼了,宅中诸事自有仆从料理,我没出什么力。”听了侍儿绵里藏针的一番话,晁灵云一哂了之,命自己的侍儿取了些赏钱,将人打发走,继续拿着玩具哄怀中的瑶儿。
偏偏温儿调皮,眼睛被那红艳艳的礼单吸引,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抓起礼单,撕扯着玩耍。
“温儿。”晁灵云呵斥了一声,眼看着礼单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内页写的礼品也落入她眼中。
乳母急忙哄劝李温松手,将礼单重新放好,她不识字,却看得出礼单上列了许多东西,讪讪道:“娘子没瞧见吴娘子回府那阵仗,衣锦还乡似的,又给宅中上上下下都备了礼物,真是会收买人心。”
“她做人周到,也算长处。”晁灵云不想再听乳母说这些,索性吩咐她带着温儿去别处玩耍。
午后李怡回到宅中,直接前往思远斋见康承训,听他将喜讯一件一件道来,眉宇间也难得染上一层喜色。
“这次商队出塞,斩获甚多,只要飞龙使那一头能够打点好,我们就算打通了私茶交易。”康承训眉开眼笑,“这次出行比我想象得还要顺利,商队里人人得力,特别是吴娘子,除了心思细腻,也有不输男儿的胆略,这一点尤为难得。”
“我从不怀疑她的才智,”李怡注视着康承训的双眼,缓缓道,“我担心的是她的忠诚。”
康承训咧嘴一笑,带着十成的把握,告诉李怡:“她可以为殿下做任何事。”
李怡听到这个结论,不置可否。
“殿下,自古君臣之情,也常用夫妻来比喻,何况吴娘子原本就是你的侍妾。”康承训一向多情,这时候就难免要规劝李怡,“她德才兼备,又能与殿下同气相求。殿下对她就算没有儿女之情,善待她一些,也是名正言顺的事。”
李怡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叹息道:“她一介女流,确实不易。”
交代完诸事,与康承训分别后,李怡前往安正院,却在中庭意外遇见了吴青湘。
数月不见,她因为一趟塞外之旅消瘦了些,整个人却洋溢着一股明朗。
见到李怡,她微微屈膝,笑着向他行礼:“此行诸事顺遂,我来向殿下道贺。”
李怡看着她,脑中回响起康承训的话,目光终是多了一点柔软,低声道:“辛苦了,今晚我替你接风洗尘。”
第179章 接风洗尘
吴青湘望着李怡,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盛满笑意:“多谢殿下。”
微雨初歇的午后,草木明秀的庭院,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远远望去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璧人。
晁灵云看着他们,意外于自己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照道理说,她应该极为在乎李怡的态度,何况吴青湘是怀着何种目的在这时候来到安正院,她心里又很清楚。然而亲眼目睹吴青湘达成心愿,她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妒火中烧,除了在他们对视的最初一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有种心口被抽空的错觉。
晚间的接风宴设在静志堂,既然是接风宴,吴青湘便成了当然的主角。
她抱着儿子李渼,好似要弥补几个月来的分离,一刻也舍不得撒手。母子俩笑容肖似,俊秀如画,让宅中的仆从再一次意识到,就算晁孺人独得眷宠,吴娘子的风采也是谁都抢不去的。
席间吴青湘妙语如珠,谈论塞外的风土人情、险峻风光,说到精彩处,满堂人都竖着耳朵,凝神倾听。
晁灵云坐得离李怡最近,感受到他的安静和专注,不光食不甘味,心中也极不是滋味。
吴青湘说的这些,她何尝没有经历过?然而此刻她可以在众人的瞩目下侃侃而谈,而自己却只能安安静静地做一名陪客。
西川那连绵的群山胜景,她引以为傲的成长经历,还有失去头领和同伴的伤痛,在长安都成了需要遮遮掩掩的过往,不敢对任何人诉说。
就算眼前满目繁华,有郎君在侧、娇儿在怀,晁灵云却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块空缺,连夫妻恩爱也难以填平。
在这一刻,她得承认自己是羡慕吴青湘的。
宴散时,晁灵云抱着瑶儿,低声问李怡:“今晚还回安正院吗?”
李怡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瞎想什么?”
她慌忙垂下眼,心中有点愧疚,又有点庆幸,小声解释:“她为你在外奔走,我以为你想谢谢她。”
“谢分很多种。”李怡抱起儿子李温,没好气道,“走吧。”
晁灵云不敢再多说什么,乖乖跟随李怡回安正院,一路望着他抱着儿子、高大而坚定的背影,又莫名感到一阵安心,觉得接风宴上受的那一点冷落并不算什么。
虽说暂时按下了心头的委屈,可惜同住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龃龉总是免不了。
这一趟出远门回来,吴青湘突然母性大发,格外喜欢抱着儿子在光王宅里晃悠,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晁灵云心中不快,索性自己主动避开,去教坊找宝珞解闷。
不料这日她刚进师父的宅子,竟撞上宅中一片兵荒马乱。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宝珞,这次也慌了神,脸色苍白道:“你来了?今天我没法招待你了,我马上要去一趟颍王宅。”
晁灵云忙问:“出什么事了?”
“郑中丞要出事了。”宝珞一边张罗着备马,一边说,“其实出事的是宋尚宫,可郑中丞坚持要入宫面圣,为宋尚宫求情,我们拦不住她,只好另想办法。”
宝珞说的没头没尾,晁灵云想弄清楚来龙去脉,干脆直接将她往自己马车上拽:“你别忙了,既然是去颍王宅,就乘我的马车吧。”
宝珞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问:“你刚来就走?”
“连你都要出门,师父肯定也不会闲着,我一个人留下来干嘛?不如回家。”晁灵云登上马车,催促宝珞,“你快和我说说,宋尚宫和郑中丞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前阵子宰相李宗闵不是被贬往明州了嘛?谁知昨日宋尚宫突然被打下诏狱,听说是有人揭发她与李宰相有勾结。”宝珞背靠着车厢,忧心忡忡道,“你知道圣上最忌讳什么,宋尚宫只怕是凶多吉少了。郑中丞平素与宋尚宫最要好,她见宋尚宫出了事,自然没法坐视不理。可是你想想,先前李宰相是怎么出的事?就是因为替京兆尹求情呀!别看圣上平日宽和仁爱,只要是触了他的逆鳞,谁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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