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风雨如晦
差遣了心腹,仇士良一刻也不敢耽误,先行前往鹰坊等候。
不消片刻,李瀍也赶到了鹰坊,一进门就皱着眉问仇士良:“我交代你的事,办成了吗?你就急着差人找我?”
“殿下稍安勿躁,先入座小歇,容下官细禀。”仇士良伺候李瀍落座,将自己逼宫不成,被马元贽阻挠的始末说了一遍,只略过其“兔死狗烹”的言论,免得激怒李瀍,“殿下,谁能想到马元贽竟拉来刘从谏做靠山呢,看来圣上暂时还动不得。”
“该死!”李瀍气得面色铁青,咬牙道,“眼看着万事俱备,竟然半道上杀出个马元贽……他这人一向不爱出头,怎么这节骨眼上倒冒出来表忠心!”
“殿下息怒,此人毕竟是马存亮教出来的养子,满脑子都是些迂腐不堪的愚忠,都怪下官失察,平日里竟小觑了他。”仇士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继而话锋一转,向李瀍请示,“殿下,如今既然逼宫不成,我们后续的计划,是不是也该搁置一下?”
“搁置?我准你搁置了吗?”李瀍瞪他一眼,冷笑道,“眼下长安城中的乱象,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这次你逼宫不成,更应替我铲除几个心腹大患,将功赎罪才是。”
“殿下说的是。”仇士良赔着笑脸,轻声道,“刘从谏保得了一个天子,可保不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宫外那些个琐事,殿下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连日来,风雨如晦的长安依旧风声鹤唳。
被阉党摆布了数朝的皇家,再次从宫变的黑暗与血腥中,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即将变天的味道。
十六王宅中的亲王各个闭门不出,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鸿运或是噩运。
时近黄昏,王宗实照例检查过紧闭的门户,匆匆前往安正院见李怡。
“殿下,今日风声甚紧,说是有匪寇入城,连两省诸司的官员都忙着逃命呢。”
李怡正对着棋盘打谱,闻言抬起头来,冷笑道:“神策军放任长安乱了那么久,看来某些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是啊,”王宗实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问,“殿下,你说一个刘从谏,真的能牵制住阉党吗?”
“也不光只有他,如今虽朝野丧乱,却还有砥柱在。尤其是李石拜相之后,表现得让人刮目相看。”李怡往棋盘中落了一子,吩咐王宗实,“不知道宫门关了没有,你设法去探一探。”
“是。”王宗实领命而去,约摸一个时辰后,跑回来啧啧称奇,“殿下,想不到两省诸司乱成那样,宫门竟然没关,真是奇了。”
“空城计吗?也不知是何人有此胆魄。”李怡托着腮沉吟,微微一笑,开始收拾棋子,“只要宫门不关,想浑水摸鱼的人摸不清虚实,也就不敢造次,我们更不必惊慌。”
“殿下说的是。”王宗实稍稍安下一颗心来,又道,“我去给殿下安排晚膳,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一个人用膳也没什么胃口,你让厨下随便弄两个小菜也就罢了。”李怡说完,又吩咐了一句,“我这里陪着温儿与瑶儿,渼儿那里你就留点心,关照他一下,别因为大人的事惊扰到孩子。”
自从京中大乱,吴青湘就被安排去了郑太妃身边,如今宅中只剩下李怡守着三个孩子。虽有乳母侍儿照应,然而宅中人心惶惶,身边又没有母亲守护,幼小的孩子受到影响,难免寝食不安。
王宗实明白李怡的心思,应道:“殿下放心,小郎君那里我一直照应着呢。”
入夜后,李怡在安正院哄睡了孩子,披上大氅,与王宗实一同前往思远斋。
自晁灵云离开,每日都是书卷陪着他度过漫漫长夜,日子一长,连王宗实都忍不住打趣:“殿下像这般清净洁斋,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李怡横他一眼,抬头望了望夜空,十二日的宵月如一把张弦的弓,明晃晃地悬于冬寒深处。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夜晚,无尽的思念一刹那满溢心间,李怡难掩惆怅,低叹道:“边塞天寒,也不知她有没有及时添衣。”
“孺人有康承训一路照应着呢,殿下无须担心。”王宗实嘴上宽慰着李怡,却是皱眉不展,“倒是这京城兵荒马乱的,直到现在都不曾消停,殿下还气定神闲的。”
李怡不由苦笑:“你当我不怕?我若不怕,哪舍得送她离开?”
王宗实懂得李怡的苦心,忍不住替他心酸:“殿下料事如神,又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却如蛟龙困于浅滩,连个长安城都出不去。否则在大祸刚有兆头的时候,殿下就能与孺人一同远走高飞,又何必连蒙带骗将她一人送走,只剩下殿下孤零零一个在此牵肠挂肚的。”
“困于十六王宅的亲王又何止我一个,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李怡负手远望,听着王宅外一直隐隐不断的嘈杂声,意味深长道,“眼下最焦灼的人可不是我,我当然有闲情坐山观虎斗。”
“可不是嘛,圣上有刘从谏作保,最恼火的就数颍王和安王了,殿下这招实在是高。”王宗实正恭维着,忽然一名家丁从暗处跑过来,即使灯火昏暗,也能发现他脸色煞白,两只眼睛正惊惶地圆瞪着。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王宗实斥了一句,问,“你不守着大门,跑这来做什么?”
“殿下、大人,”那家丁跌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宅子外面乱成一片,说是有匪寇闯进了十六王宅。目前尚未见金吾卫赶到,小人怕宅门守不住,这才赶着来报信。”
李怡听了他的话,留意到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立刻吩咐王宗实:“你快去把渼儿带到安正院,传我命令,宅中男丁一半人护院,一半人去守门。”
说罢他快步进入思远斋,取了佩剑短刀,赶往王宅大门。
此刻王宅外已乱成一团,刀剑铿铮、喊杀叫骂、砰砰撞门声搅乱了寒风,李怡握紧佩剑,看着几名家丁顶住不断被撞动的宅门,一颗心微微发沉。
骤然间,七八个全身皂衣的人翻墙而入,手执兵器见人就杀。李怡眸色一冷,拔剑御敌,眨眼间刺死一人,又用剑挑了刺客的面巾,见他面白无须,心中立刻猜了个大概。
敢夜闯十六王宅,哪会只为了求财?
对方的目的不难猜,只是敌人有备而来,自己今夜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有些麻烦。
不如趁着大门未破,派人去马元贽那里搬救兵?可如此一来无疑会暴露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想那么做。
不过是片刻的犹豫,翻墙而入的刺客就已经杀掉了抵住门栓的家丁。
一群黑衣人趁机破门而入,一窝蜂地与家丁护卫缠斗在一起,有人从服色辨认出李怡,立刻大喊:“着紫衣的是光王,先杀光王!”
顿时四周的刺客都试图靠近李怡,护卫们不及阻拦,三四个带着面巾的黑衣人同时突围,向李怡袭去。
幽暗的夜色中闪过一片刀光剑影,李怡躲闪不及,忽然左臂剧痛,被人暗中偷袭了一剑。
他咬紧牙关,转身挥剑抵挡,逼退了身后的刺客,却躲不开斜刺里冲向自己的一个人。
他心底一凉,受伤的左臂本能地拔出短刀自卫,不甘认命,却又隐隐绝望。
明晃晃的半轮凸月遥遥悬于天顶。一片空白的头脑在这个节骨眼上,闪过的却是一道妙曼的倩影。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送她离开是幸,亦是不幸。
相思尽头是无边的遗憾,如果他会死在今夜,愿魂魄可以到千里之外看看她。
恍惚一念间,他的心忽然静得像万里月光,照见离人,甚至连鼻端都嗅见了一丝熟悉的桂香。
第192章 别无所求
月光下,冰冷的锐器刺向李怡心口,最后的一霎他闭上双眼,却听见铿然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李怡猛然睁眼,只见一道娇小的身影挡在他面前,用一把弯刀抵住了袭来的长剑。
“灵云,是你吗……”他梦呓般低喃,不敢相信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此刻真的出现在面前。
然而眼前人根本不理睬他的呼唤,只背对着他,一心一意地应敌。
大敌当前,也的确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李怡深吸一口气,再度提起精神,与晁灵云并肩杀敌。
涌入光王宅的匪寇源源不绝,眼看着家丁一个接一个丧命,宅中众人不得已往内宅撤退。晁灵云坚守在前方杀敌,李怡自然也不肯离开,难免连累她一同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好几次险象环生之后,她气得实在是忍不住,终于破口大骂:“滚远点,别扯我后腿!”
李怡被她骂得通体舒泰,只痴痴笑道:“灵云,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你疯了吗?”晁灵云一记眼刀飞过去,恨不得拿手里的弯刀削他。
“我没疯,就是怕你生我的气。”李怡一剑刺死身旁的匪寇,贴近晁灵云,柔声道,“我就是料到会有今日,才希望你能离开长安。”
“你和孩子都在这里,却想留我一人独活?”晁灵云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反手用刀柄对准李怡的心口,狠狠捅了他一记,“我晁灵云,不会再容忍这种事!”
这一记虽不是白刃相向,却用了十成力道,李怡疼得脸色惨白,捂着胸口一阵猛咳,哑声讨饶:“灵云,对不起……”
晁灵云不理他,奋力放倒几个匪寇,转身往安正院相反的方向跑。
李怡明白她的意思,连忙跟上,与她一同引开敌人,确保安正院的安全。
“灵云,去心远斋。”奔跑间,他见缝插针地在她耳边低语。
晁灵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脚下却方向一转,跑向心远斋。
李怡心中一暖,喝令四周的侍卫为自己殿后,跟着晁灵云一同跑进心远斋,又主动拉起她的手,道:“跟我来。”
晁灵云微微一怔,却到底没有挣脱,任由李怡牵着自己的手,被他带上心远斋的阁楼。
光王宅没有高大的建筑,心远斋的阁楼算是视野最佳的一处,却小得寒酸,打从晁灵云嫁进来,一次都不曾上去过。
这次跟着李怡走进书斋深处,她才发现这阁楼的入口设计得极为巧妙,几乎与书斋中层层叠叠的书架融为一体,很难被外人发现,加上楼道又陡又窄,竟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晁灵云一路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楼道御敌,等到登上阁楼,才发现小小的一间阁楼里,竟存放着一批数量可观的弓箭。
此景虽然意外,却也不难想通。大敌当前,晁灵云也没闲情再和李怡闹别扭,当即替自己挑选趁手的弓,一边试弓,一边问他:“温儿和瑶儿,你都安置好了吗?”
“你放心,我已命王宗实加派人手保护安正院。”李怡推开阁楼唯一的一扇窗子,远远了望着,“那帮匪寇是冲我来的,我们把人引到这里,安正院也就安全了。待会儿匪寇一定会包围心远斋,好在阁楼易守难攻,我们合力守住这里,应该能捱到救兵赶来。”
“你就那么笃定会有救兵?”晁灵云冷嗤。
“我当然笃定,毕竟,康承训没和你一道回来。”李怡意味深长地笑笑,在一片黑暗中,再次紧紧握住晁灵云的手。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指尖感受到的每一丝温暖都来自她,这险到极处的温存,于存亡之间,是如此弥足珍贵。
无需四目相对,也无需蜜语赘言,二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温情,就是铁石心肠,也能化了。
晁灵云眼眶一阵发热,狠下心抽开手,将几只箭袋拖到窗下备用,却终究还是犹豫地扫了一眼李怡渗血的左臂,忍不住问:“你的伤,还能拉弓吗?”
李怡满脸惊喜地望着她,笑道:“有你这句话,为夫什么弓都拉得开了。”
晁灵云没好气地瞪了李怡一眼,直到他真的稳稳拉开弓弦,向楼下瞄准,才稍微放心。
此刻已有匪寇越墙而过,窜入心远斋中庭,二人并肩而立,频频扣弦,箭无虚发,一时庭中匪寇惨叫连天,狼奔豕突。
然而个别奸猾之徒很快就发现了冷箭来自何处,开始借着穿廊掩护,绕行到心远斋的前门。
晁灵云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劈门声,便丢下弓箭,提起弯刀,对李怡道:“我下去守着。”
李怡正忙于射敌,顾不得看她,只殷殷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
晁灵云蹑足走下楼道,这时劈门的匪徒已经闯了进来,用火石点亮了书斋中的烛台,摸索上阁楼的通道。
晁灵云借着书架的掩护窥视敌人,在茫茫书山之中,暗自庆幸他们的目的是取李怡的首级领赏,否则哪还有短兵相接的机会,随便一把火就足够她和李怡葬身火海了。
晁灵云一向笃信先下手为强,数了数敌人才四个,便看准机会闪到人前,攻其不备,一口气杀掉两个人。
书斋中的匪寇顿时只剩下一半,这两人见识了晁灵云的身手,立刻拼死顽抗。
晁灵云利用书斋狭窄的空间,攻守自如,运刀如风,仿佛回到往昔戎马倥偬的岁月,她在维州城头奋勇杀敌,置生死于度外,只为守护心头最珍视的人。
这份决绝,贪功求财的宵小又焉能匹敌?
两名人高马大的匪寇逐渐落入下风,左支右绌地作困兽之斗,不但招式越来越阴损,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大骂。
晁灵云不为所动,手起刀落又砍倒一人,染血的弯刀如一弯摄魂的寒月,映照着最后一人爬满血丝的双眼。
那人毛发倒竖,肝胆俱裂,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伙匪寇冲进书斋,让稳操胜券的晁灵云闪了一下神。
刀下的匪寇立刻抓住这一线生机,挥剑反抗,晁灵云不得不退后一步,过了几招,才将这人斩于刀下。
瞬息之间,闯入书斋的一伙人已蜂拥着冲向她,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她汗湿的手心紧握刀柄,从胸膛里爆发出一声嗜血的嘶吼,无惧无畏地冲向那群人。
几点烛光被凛凛杀气催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刀光剑影如朔风卷雪,横扫而过。惨叫声伴着刀剑铿铮响彻书斋,一片幽暗中,晁灵云的五感六识都空前敏锐,弯刀仿佛肢体的延伸,游刃之间取人首级,锋芒无匹。
然而以寡敌众,若不能速战速决,便会有极大的风险。
十几招之后,双方开始有陷入缠斗的苗头,晁灵云的防守不可能滴水不漏,匪寇逮着她防守薄弱之处,利刃直指要害。
她凭着过去实战的积累,一连躲过数次致命的攻击,冷不防耳后忽然刮过一道冰冷的剑风。
晁灵云心中一紧,直觉危机到来,却躲闪不及,只能由着凛冽剑气带着透骨的寒意,划向她的后脖颈。
不料下一瞬,脑后剑风骤灭,只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脖子滑进衣领。
晁灵云吃惊地回过头,在一片昏暗中瞪圆了双眼,傻傻注视着为她夺下利刃的李怡。
鲜血顺着左手指缝蜿蜒而下,李怡右手出剑,一口气杀尽冲到近前的匪寇,才用受伤的手拉下晁灵云的面巾,轻轻唤了她一声:“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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