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殿下将袖箭交给我处理,是我一时不慎,让袖箭落入萧洪手中,被他捏住了把柄。”一想起当初受到的胁迫与污辱,吴青湘便满面痛楚,五官微微扭曲,“一步错、步步错,我又何尝愿意滥杀无辜?但比起殿下被暴露,我宁愿自己的手沾满血腥。”
“你是说,你当初为了大局,选择独自面对萧洪的胁迫?”李怡审视着吴青湘苍白的脸,对她的说辞充满怀疑,“这种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有必要吗?”
“殿下别忘了,萧洪是茶纲役人出身,那时候他对西市茶行的生意早就起了疑心。若非他暗中调查我们,这袖箭也落不到他手里,”吴青湘望着李怡,目光楚楚,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情真意切,“殿下当时正与五坊小儿交锋,防备阉党还来不及,再添一个国舅做敌人,只怕会力不从心。而我身为女子,更容易让他放下防备,不过是拿些花言巧语稳住他,对我来说又不算难事。”
李怡听了她这番话,冷冷道:“以你的能力,与萧洪周旋的确绰绰有余,如果我没猜错,他的死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吧?”
“不敢欺瞒殿下,当年他结交李训,得罪仇士良,的确是听信了我的教唆。”吴青湘坦然承认,眼中满是恨意,“那婢女阿青曾服侍萧洪,对当年的事略知一二,便拿我当仇人看待,妄图用袖箭要挟我。殿下如果觉得我斩草除根是错,那就算我错吧。”
她孤注一掷地说完,见李怡冷若冰霜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心中不由生出一点奢望——也许,也许这一次她依旧能得上天眷顾,将最不堪的秘密继续隐瞒下去。
就在吴青湘暗暗祈祷时,一道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若阿青真的恨你入骨,为何她还要每天偷点心给二郎吃呢?”晁灵云推门而入,无视吴青湘瞬间失色的脸,走到李怡面前,“十三郎,会滴血认亲的郎中我已经请来了,现在就等你过去了。”
“晁灵云!”
一声嘶喊瞬间爆发,震得人双耳欲聋,若非亲耳所闻,绝不会相信这是云淡风轻的吴青湘会发出的声音。
吴青湘目眦欲裂,用这世上最怨毒的目光瞪着晁灵云,眼里满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恨。
李怡看着彻底乱了阵脚、撕破伪装的吴青湘,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她,只能毫不留情地起身,与晁灵云并肩向门外走。
吴青湘跪坐在地上,整个人仿佛落入黑暗无底的深渊,望着这两人即将融入阳光盛放处的背影,嘶哑的嗓子突然发声,如一缕垂死的幽魂:“你们非要做的那么绝?是不是不夺走我最后一点颜面,不罢休?”
这是她于绝望中最后的挣扎,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最后门扉缓缓合拢,只剩下黑暗吞噬了她。
晁灵云挽着李怡的胳膊,陪着他默默走出琉璃院,才开口:“那什么滴血认亲的郎中,是我诈她的。”她顿了顿,又道,“你若是觉得有必要,也可以去请……”
李怡脚步一顿,侧头看她:“我以为,你会很在意二郎是不是我的血脉。”
“若是当时,我会很在意。可到了现在,反而有些不忍心了。”晁灵云低着头,眉心微微纠结,“萧洪已死,这么小的孩子能往哪里送?何况我听说,滴血认亲也没那么准……”
“好了,不想追究就不追究吧,生恩不如养恩,光王宅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孩子。”李怡叹了口气,“现在要命的不是孩子,是我用错了人。不将一切彻查清楚、堵住疏漏,万一行差踏错,整个光王宅都要赔进去。”
晁灵云听了他的话,不由担心起来,回头望了一眼琉璃院,越发挽紧李怡的胳膊:“你打算如何处置吴氏?”
“这得看她到底做了什么,又肯说多少实话。”李怡唤来王宗实,吩咐,“你去给二郎另外安排住处,在我发落吴氏之前,就将她幽禁在琉璃院。”
“是。”
王宗实领命而去,晁灵云正要跟着李怡回安正院,却接到了侍儿的报信:“娘子,王孺人刚刚登门,正急着要见你呢。”
晁灵云还没说话,李怡就已经横了她一眼:“你的香火兄弟这时候登门,我又要独守空房了。”
“别瞎说,”晁灵云红着脸,暗暗拧了他一下,“你还吃她的醋不成?”
偏偏某人早已老脸皮厚:“你学着绣花那会儿,我连针线的醋也吃呢。”
一旁侍儿拼命憋着笑,晁灵云羞得只差钻地缝儿,甩手丢下李怡:“不跟你说了,我去见宝珞。”说罢含羞疾走,随侍儿前去会客。
须臾到了静志堂,她前脚才跨过门槛,耳边就响起一道炸雷似的喊声:“灵云,出大事了!”
晁灵云被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喊糊涂了,等回过神,人已经被宝珞拉到了中庭:“你先别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宝珞这才想起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抬手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颤声道:“郑中丞,她还活着!”
“你说什么!”晁灵云睁大双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脸上的惊愕转变成巨大的惊喜,“郑中丞她还活着!”
第198章 入宫求情
一时晁灵云满脸喜色,宝珞却没心情陪她高兴:“你别光顾着开心,知道这消息是怎么来的吗?”
晁灵云一愣,望着宝珞阴沉的脸,隐隐感到不妙:“郑中丞活着的事,是谁发现的?”
“是仇士良的人。”宝珞沉声道,“昨日傍晚鹰坊的阉奴去郊外放鹰,路过一户人家,听见庭院里传出小忽雷的琵琶声,弹的正是《朝云引》。”
晁灵云一听这话,便知道这消息已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郑中丞一曲绝世,凡是听过她弹奏小忽雷的人,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朝云引》绝妙的音色。
“该死,郑中丞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么偏偏被鹰坊的阉奴给发现了!”一想到仇士良素日的淫威,晁灵云又恨又怕,“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郑中丞已经被押解回宫了,当年圣上赐死郑中丞,事后一直很懊悔,那帮阉奴哪能放弃立功的机会。”宝珞瞄了晁灵云一眼,心虚地舔舔唇,“你也知道,这类消息肯定会最先传入颍王宅,我就来找你了。我想先叫上你,再一起去找师父。”
晁灵云顾不上腹诽李瀍,感激地握紧宝珞的手:“事不宜迟,我们找师父去!”
此时虽已日上三竿,却不妨碍夜夜笙歌的元真娘子睡懒觉,因此当她在被窝里听到两个徒儿带来的消息时,急得直接赤脚跳下床,当着她们的面穿衣梳洗:“早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昨夜就不喝醉了!”
宝珞和晁灵云盯着元真颈上的吻痕,默契地决定忍住好奇心,先解决眼下最大的难题。
元真火烧眉毛一般,不到小半个时辰便收拾整齐,随后师徒三人赶到大明宫宜春院,托相熟的内侍打探消息。
内侍一去便是许久,师徒三人只能坐着枯等,谁都知道深宫似海,圣心难测,能为郑中丞求情的希望很渺茫,却仍旧抱着一线侥幸,不舍得放弃。
直到茶汤变凉,香炉灰冷,满室清寂中,元真看着自己的两个徒儿,冷不丁开口:“现如今我是不济事了,你们两个跟着亲王,总归能落些好处。”
宝珞闻言皱皱鼻子,不满道:“师父不是一向讨厌别人如此议论,怎么忽然也说这样的话?”
元真老脸微红,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解释:“我是想,今日若见不到圣上,你们两个不妨回去求求男人,咳咳,特别是宝珞你呢,多向颍王撒撒娇,兴许能够有面圣的机会。”
“多日不见,师父好似变了一个人,”宝珞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师父,试图从她表情丰富的脸上发现一点端倪,“过去什么男人啊、撒娇啊,师父连提都不屑提,如何今日却一反常态,劝起我们来?”
“不是我变了,毕竟事有轻重缓急,人得学会变通。哎,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元真紧张地板起脸,还待分辩,替她们打听消息的内侍刚巧回来,无意中帮她解了围。
元真连忙起身,迎上去问:“大人,郑中丞可有消息?”
那内侍面带微笑,道出好消息:“圣上口谕,传你们前去浴堂殿觐见。”
“天哪……”元真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圣上怎么会肯见我们,莫非是大人替我们请了旨?”
“替你们向圣上请旨?你当我有几个胆子?”内侍甩了甩拂尘,笑道,“不是圣上想见你们,是郑中丞想见你们,圣上正要传召呢,可巧就被我给赶上了。你们放心吧,看样子圣上已经宽恕了郑中丞,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
元真双掌合十,连声道:“万幸、万幸……”
师徒三人喜出望外,立刻随内侍前往浴堂殿,还未走到殿门前,便听见一阵悦耳的琵琶声。
“是小忽雷。”晁灵云脱口而出,欣喜地望向元真,发现她已是双目含泪。
天子的心腹内侍王福荃此刻正站在殿门外,向她们和气地拱拱手:“三位娘子,请进殿说话。”
晁灵云三人立刻道了个万福,随王福荃进殿面圣。
浴堂殿高大的侧门打开一线,容几人跨入,复又合拢,锁住了殿内浓郁的沉水香。
天子李昂高坐在御榻之上,目光扫过晁灵云等人,微微颔首。
站在她们身旁的王福荃便开口道:“免礼,平身。”
这时响彻大殿的琵琶声戛然而止,令沉浸其中的人如断魂一般,陡然生出满腔惆怅。
郑中丞立刻抱着琵琶,俯身向天子请罪:“奴婢见到故人,一时失态,万望陛下恕罪。”
“情之所至,何罪之有?起来吧。”天子李昂双眸低垂,俯视着殿内众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朕因为宋尚宫之罪迁怒于你,坊中再无琵琶能手,更兼世事动荡,也就不曾在意小忽雷的下落。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你的琵琶声,幸亏天公留情,给了朕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陛下,是奴婢贪生忘本,背主偷生,还趁着时局不定,盗取了送到崇仁坊修缮的小忽雷。陛下却既往不咎,奴婢实在是愧悔无极,无颜面对陛下。”郑中丞哽咽着忏悔,跪地不起。
李昂默默对一旁宫女打了个手势,令其扶郑中丞起身:“这些请罪的话就不必再说了,眼下你的故友都已来到殿中,倒不妨说一说你起死回生、嫁为人妇的奇遇。”
晁灵云等人原本还恭恭敬敬地站在殿中,忽然听说郑中丞已嫁人,顿时好奇地竖起耳朵,若不是碍于面圣,早就围着她七嘴八舌地盘问了。
她们这点小心思郑中丞焉能不知,不由红着脸躲开她们发亮的眼睛,惭愧承认:“不敢欺瞒陛下,当初奴婢的夫君梁本厚在渭河边垂钓,看见河中有缠满锦缎的长物漂过,令家童打捞上岸,才发现是一口棺材。他因好奇打开棺材,见奴婢一息尚存,便将奴婢带回家中,延医救治。奴婢的喉咙被勒伤,三个月不能出声,多亏有他悉心照顾,才能恢复如初。也是这三个月里,奴婢觉得他温柔可靠,便在伤愈之后,答应了他的求亲……”
“你们夫妻俩的缘分,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了。”李昂点头赞许,又道,“天下没有拆散美满夫妻的道理,既已如此,朕倒不便再召你入宫了。”
郑中丞本以为不被追责已是万幸,没想到天子竟愿意成全自己,当即眼含热泪,叩首谢恩:“陛下鸿恩浩荡,奴婢无以为报。”
“朕近年来重制《霓裳羽衣曲》,业已大成,你若真愿意报恩,不如就用手里这把小忽雷,为朕重现当年的盛世风华。”李昂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站在殿中的元真,缓缓道,“元真娘子,当年你们师徒与郑中丞合作大曲《朝云引》,令朕耳目一新、至今难忘。这新制《霓裳羽衣曲》的乐舞,朕就依旧交给你们师徒如何?”
天子金口玉言,令元真又是激动,又是惶恐,连忙跪地谢恩:“承蒙陛下厚爱,奴婢师徒不胜惶恐。《霓裳羽衣曲》乃是旷世名曲,若有幸担纲编舞,实乃天大的福分,只是奴婢的两个徒儿,早已许给了光王与颍王,恐怕不便频繁出入教坊……”
元真话还没说完,晁灵云与宝珞突然双双跪地,齐声道:“妾身谢陛下洪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真瞬间满脸愣怔,李昂在御座上浅笑:“元真娘子,朕知道晁氏与王氏的身份,不过朕更知道,她们的爱舞之心,不亚于你。”
这睿智而通透的一句话,顿时令元真心悦诚服,俯首道:“陛下圣明,奴婢师徒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李昂在御座上微微颔首,忽然以袖掩唇,咳嗽起来。
内侍王福荃立刻对众人道:“圣上龙体违和,不耐久谈,尔等退下吧。”
郑中丞等人连忙行礼告退,离开了浴堂殿。
王福荃熟练地服侍着李昂顺气止咳,看着他衰败的脸色,心痛道:“陛下莫嫌老奴罗唆,眼下陛下最要紧的应是保重龙体,何必赶着重制《霓裳羽衣曲》?这《霓裳羽衣曲》……又不是什么吉利的曲子。”
他话音未落,发现天子正抬眼瞪着自己,慌忙抬手抽了自己两记耳光:“老奴失言,罪该万死!”
“行了,”李昂打断他,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虚汗,“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年玄宗不思朝政、纵情声色,使大唐国运由盛而衰,这《霓裳羽衣曲》既是盛世的见证,亦是祸国的靡靡之音。所以你想规劝朕,勿效法玄宗,是不是?”
王福荃不敢抬头,惶恐道:“陛下圣明,是老奴妄揣圣意,罪该万死。”
李昂又是一阵猛咳,喘着气低叹:“王福荃,朕问你,朕又有哪点比得上玄宗?”
王福荃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高明之德,老奴岂可妄议?”
李昂微微阖上双眼,低沉的嗓音如冷泉幽咽,散入浴堂殿昏暗的深处:“安史之乱,祸起藩镇外虏,朕却是受制于家奴,拖着病体残躯,苟活于世。朕这一生,已是输了,如今不过是想借这一曲《霓裳》,领略李唐往日的荣光,聊慰余生罢了……”
一言至此,十多年志气烟消云散,空留长恨。
“陛下,陛下……”王福荃膝行到李昂脚下,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拽住天子一角龙袍,老泪纵横。
第199章 杨贤妃的隐忧
却说郑中丞与元真师徒出了浴堂殿,因为一曲《霓裳》,俱是激动不已,索性决定暂不出宫,先到宜春院商议一番。
半路上,郑中丞双颊绯红,严肃道:“我有言在先,一会儿不许再谈我的私事,正事要紧。”
“知道,知道。”元真嘴上答应着,却依旧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的私事,刚刚在浴堂殿上不是都已经招供了吗?”
“元真!你再这样,我就走了!”郑中丞恼火道。
一旁晁灵云与宝珞默契地对视一眼,确定师父最近的言行十分可疑。
“好好好,我不说了。”元真笑嘻嘻地挽着郑中丞,一路走到方才等消息用的厢房,才开口,“圣上降大任于我等,固然是洪恩浩荡,但许多难关也是摆在眼前。这第一道难关,是我等必须在短时间内重拾技艺。郑中丞在民间隐姓埋名,必定不能常弹小忽雷,还有我这嫁了人的两个徒弟,特别是灵云,孩子都生过了,体态早已不似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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