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晁灵云不以为然道,“如今宅中是我当家,有婢女自缢,当然得由我来处置。你休要罗唣,只管给我带路就是。”
那婢女哪敢违拗主母,只得领着晁灵云前往停放尸首的厢房。
此时厢房外聚着不少交头接耳的下人,见主母来了,立刻惊慌四散。
晁灵云淡然自若地推门直入,揭开罩在尸体上的麻布,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质问报信的婢女:“你真的只训了她两句?”
第195章 横死的婢女
那婢女见晁灵云声色俱厉,心知多半瞒不住,终于吞吞吐吐道:“奴婢当时气不过,捶了她两下,可奴婢发誓,真的没用多少劲啊。”
“你到底做过什么,等我查验了尸体,自会知道,”晁灵云指了指停放在榻上的尸体,命令那婢女,“你先出去,好好替我守着门,别让其他人进来。”
待那婢女唯唯诺诺地退下,晁灵云解开尸首的衣裙,仔细查看了一遍,确认除了脖子上的缢痕,的确没有其他伤痕,便将衣裙整理好,走出厢房。
守门的婢女见晁灵云出来,战战兢兢地望着她,不敢出声。晁灵云先唤来宅中的管事,吩咐将阿青照旧例发丧,才对那婢女道:“你去找平素与这阿青亲厚的人,领他们去安正院,我要逐个问话。”
向晚李怡从荐福寺归来,沐浴后换上宽松的白绉寝衣,信手拈起一枚牙梳,一边替晁灵云梳发,一边听她细细说了阿青自缢一事。
言谈之间,他的目光始终不离牙梳,只见青丝三千、宛转缠绵,纵有天大的烦恼也难萦怀抱:“这婢女因为偷窃羞愧自尽,一条人命固然可惜,但也不算无辜。就算她是宫中所赐,你这当家人也不必太紧张,对外自有我去交代。”
晁灵云背对着李怡,抱臂而坐,紧皱的眉头不见一丝舒展:“说什么偷窃,不过就是几块点心,也值得寻死?她若真有这份骨气,当初就不会去偷点心了。”
李怡抬起头,借着镜子瞧见她不以为然的神色,问:“你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嗯,我问过与阿青相熟的下人,每个人都说她品行端正,绝不会因为贪嘴偷点心。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晁灵云转过身,望着李怡的双眼,缓缓道,“十三郎,你只知这阿青是宫里的人,却不知道,她曾经是国舅府里的人。”
李怡终于放下梳子,皱起眉:“国舅府?难道她曾接触过萧洪?”
“对,你说她会不会是萧洪的人?”晁灵云眼底闪动着痛楚,似是陷入回忆,“我总忘不了当年,一想起国舅,身子骨就像重回诏狱一样冷。”
李怡连忙紧紧抱住她,想将自己的温暖传给怀中瑟瑟发抖的娇躯:“灵云,萧洪早就死了,当年的一切也都与之一并消失,这婢女只是一桩巧合。”
“是不是巧合,要查了才知道。”晁灵云窝在李怡怀中,喃喃道,“若阿青是被人暗害,凶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
接连数日,晁灵云都闭门谢客,按照奴仆的描述,尽力还原出阿青在光王宅里的日常生活,希望能从中发现一点什么。
侍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主母,忍不住劝阻:“不过死了个奴婢,娘子又何必如此辛苦?这两天小县主嚷着要你呢。”
“奴婢也是一条人命,我岂能漠视?”晁灵云想起最爱粘自己的瑶儿,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将瑶儿抱来,我们就在这亭子里茶歇。”
侍儿应声而去,晁灵云先进凉亭坐下,看着婢女们将茶具和各式糕点摆上石桌,兀自怔怔出神。
因为此地靠近吴青湘住的琉璃院,她鲜少涉足,据说婢女阿青生前倒是常在这一带走动。
晁灵云举目四顾,只见白石假山间错落着红枫黄叶,午后秋风习习,带来阵阵清爽的菊香,竟是一片意想不到的好景致。
“往日为了避开琉璃院,倒是错过了这等美景。”晁灵云喃喃自语,目光流连着,冷不防却在嶙峋的假山之间,发现了一颗晃晃悠悠的小脑袋。
她面色一愣,认出那是李怡的小儿子,李渼。
心中针刺般隐隐痛了一下,晁灵云在心底告诉自己稚子无辜,唇角的笑意却终究还是渐渐淡去。
这时有细心的婢女也注意到了李渼,慌忙道:“娘子,奴婢这就送小郎君回琉璃院。”
“不必了。”当主母总要有当主母的样子,眼前的孩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永远装作视而不见,晁灵云摇摇头,吩咐那婢女,“将二郎领过来吧,一会儿正好与瑶儿做个伴。”
婢女惊讶的脸上很快露出笑意,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出凉亭,猫着腰钻进山石洞,不消片刻便牵着瘦瘦小小的李渼回来。
晁灵云打量着李渼胆怯的小脸,留意到他满是泥垢的双手,叹了口气:“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玩,弄得那么邋遢?快过来洗洗手,吃点心。”
备在一旁的铜盆里正好兑了温水,晁灵云等婢女伺候好李渼,便从攒盒里拿出一块酥油桂花糕,递进他湿润的小手。
对年幼的李渼来说,眼前美丽的娘娘是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但禁不住桂花糕香甜的诱惑,他还是大胆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笑眯眯地说:“糕糕。”
小孩子含混的口音逗得大家都笑起来,晁灵云也忍不住唇角上扬,等到回过神来,到底还是解不开心结,将攒盒往婢女眼前推了推:“还是你来吧,别一下给他吃太多,记得随时喂点水。”
“是,娘子放心。”婢女脆生生地答应着,接过了照顾小郎君的活计。
不一会儿侍儿抱来李瑶,凉亭里有了两个小孩子,顿时更加热闹。侍儿看得心中欢喜,边喂李瑶糖渍栗子,边笑:“可惜大郎已经开蒙读书,不然三个孩子凑到一起,不知得多有趣呢。”
“是啊,一转眼孩子们都那么大了。”晁灵云也有点感慨,注视着瑶儿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李渼,却看见他张开双臂抱住婢女的腰,亲热地唤了她一声,阿青。
晁灵云浑身一震,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上前确认:“二郎,你刚刚叫她什么?”
“阿青,”李渼拍拍手,笑道,“阿青,有糕糕。”
“阿青她……经常拿糕点给你吃吗?”晁灵云终于弄明白阿青何以偷糕点,却还是有些想不通,“宅中从不曾短过琉璃院什么,二郎贵为金枝玉叶,哪会缺这一点零嘴,她何必如此……”
“兴许是阿青与小郎君特别投缘。”侍儿打量着被错认的婢女,猜测,“碧桃的身量、脸型都与阿青相似,穿着打扮又和她一样,小郎君认错也不奇怪。”
就在她二人说话时,李渼忽然转身跑进假山洞里,不见了踪影。
此刻晁灵云早已疑窦丛生,忙吩咐侍儿看好瑶儿,自己亲自追着李渼钻进了假山洞。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层层叠叠,别有洞天,俨然成了李渼私有的小天地。
晁灵云竖着耳朵,凭声音找到了李渼的藏身之处,但见巴掌大的一眼小山洞里,到处散落着竹马、鸠车、皮毬、木刀剑等玩具。李渼正拿着一只坏掉的笊篱扒土,这工具显然不怎么好使,于是他停住动作,忽然又爬进山洞深处,伸手在一处石缝里掏着,须臾,从里头拽出一柄铁器来。
晁灵云留意到那是一枚尖锐的袖箭,忙上前将它从李渼手里抢了下来:“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拿着玩,你从哪儿得来的?”
她原本猜测这袖箭是吴青湘的兵器,被孩子无意间发现,偷摸来藏在这山洞里,却不料李渼笑眯眯地回答:“宝贝,阿青的宝贝。”
“阿青的宝贝?”晁灵云将袖箭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注意到箭柄上刻着一个“罗”字,越发纳闷,“阿青又不姓罗,这东西若真是个宝贝,为何要藏在山洞里?何况她一介女流,能从哪里获得此物,莫非……这是从国舅府流出的东西?”
一时猜不透这袖箭的来历,晁灵云索性将之藏入袖中,准备交给李怡,由他去外面打听打听,兴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第196章 引蛇出洞
晁灵云打定主意,便将两个孩子留给下人照顾,自己回到安正院,拿出袖箭给李怡看。
李怡接过袖箭,沉思许久,晁灵云观察着他的脸色,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试探着问:“十三郎,这袖箭你是不是认得?”
“是,”李怡点点头,凝重地问,“这袖箭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晁灵云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催促李怡:“你知道些什么,赶紧告诉我!”
“这袖箭的主人是五坊小儿罗十郎,当年他就是用这样一枚袖箭,刺伤了马元贽将军。”李怡反复端详着掌心里的袖箭,眉头渐渐皱紧,“这东西,怎么会落在一个婢女手里……”
想不到小小一枚袖箭,竟钩出一段陈年旧事,晁灵云很是意外:“据二郎说,阿青很宝贝这东西。虽说童言稚语不可全信,但未必是假。也许阿青认识罗十郎,或者说,是国舅认识罗十郎。”她顿了顿,谨慎地问李怡,“十三郎,我们府里会不会混入了阉党的线人?”
“应该不会,那个罗十郎早就死了,何况罗十郎是仇士良的爪牙。如果萧洪真的与他有往来,也不至于死在仇士良的手里。”李怡推翻了晁灵云的猜测,提醒她,“你别忘了,当年萧洪假国舅的身份,是仇士良揭发的。”
听李怡提及当年,晁灵云的身体依旧打了一个寒颤,心有余悸。
三年前,圣上的除阉大计惨败,引发阉党疯狂报复,长安血流成河,犹如地狱,若不是她及时从塞上赶回长安,也许李怡都会遇险。当时仇士良完全控制了大明宫,将圣上的亲信铲除殆尽,身为鄜坊节度使的萧洪亦在其中。
晁灵云一想起那段往事就浑身发冷,忍不住伸臂抱住李怡,埋在他怀里闷闷道:“那个冬天,我永远都忘不了。”
李怡也抱紧了晁灵云,一只手摩挲着她紧绷的脊背,以示安慰:“别难过,那段噩梦已经过去了。”
“不,噩梦一直都在,”晁灵云抬起头,凝视着李怡的双眼,哀伤道,“你看朝堂至今元气未复,还有大明宫里,圣上要废太子的传言越来越多……我总疑心这袖箭,是个不祥之兆。”
“你看看你……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草木皆兵。”李怡低头吻了一下晁灵云的眉心,掂了掂手中略带分量的铁器,“若这袖箭背后真的有鬼,我们不妨来个引蛇出洞。”
……
深夜,待侍儿与李渼睡熟,吴青湘悄悄离开琉璃院,前往宅中下人住的院落。
此时院中一排排厢房门户紧闭,鸦雀无声,吴青湘凭记忆找到婢女阿青生前住的厢房,轻轻拔开了门栓,闪入房中。
如今阿青已被收殓下葬,与她同屋的婢女早在出事第一天就搬去了别处,房中空空荡荡,阿青的遗物全被收拾出来,打成了一个包裹放在榻上,只等明日她的家人上门,将遗物领回。
虽说自己在了结那丫头之后,曾经好几次潜入这里,却一直没能找到那要命的东西。今日得知她的遗物已被收拾整齐,准备交给家人领回后,吴青湘便决定再来这里翻找一次,碰碰运气。
她打开包裹,翻开衣物和零碎,竟意外发现了一套被布巾扎起的观音像和香炉。
吴青湘微微一愣,扭头瞥了一眼墙上空荡荡的神龛,有点失神。
谁能想到这间房中供奉的观音像,竟是那丫头的私物?
她不再迟疑,将手中的观音像掉转过来,用指甲抠了抠泥封的底座,借着漏进屋中的几丝月光,她看见被抠掉泥封的底座上露出了一丝缝隙。
紧抿的唇角冷冷一笑,吴青湘用力揭开底座,在看见中空的观音像里塞了一团黄纸后,一颗久悬的心终于得以安放。
她掏出黄纸团,剥掉层层叠叠的黄纸,当冰凉的袖箭沉甸甸地落入掌心,她忍不住握紧那坚硬的兵器,在真实的刺痛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永别了,萧洪。”
她用手帕裹起袖箭,塞入袖中,仔细将包裹还原,沿原路返回琉璃院,一路步履轻快,双眼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过了今夜,这世上唯一能拿捏她的把柄,将彻底消失。
因为上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这次吴青湘不再试图将袖箭丢弃或藏匿。她早在心中做好了打算,只等清晨坊门一开,便独自出门,前往东市,寻了一家铁匠铺子。
鲜少有妇人会在清晨光顾,铺中的铁匠有点奇怪,边打铁边问:“娘子要买什么?”
吴青湘没理会他,只从袖中掏出个手帕包,当啷一声丢在铁砧上:“你将这个,给我融了。”
铁匠瞄了她一眼,操着铁钳抖开手帕,嗤笑了一声:“这么小的玩意儿,可打不出什么东西。”
“打一副马掌,够不够?”吴青湘淡淡说完,往桌上放了一吊钱。
铁匠对着那串铜钱,笑容满面:“够,足够了。”
吴青湘斜睨他一眼,依旧面若冰霜,一直看着袖箭被铁钳夹起,丢进熔炉,化作通红的铁水,注入一块马掌的模具里,她的脸上才渐渐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就对了,这可恨的东西就该被千踩万踏,磨灭在石屑尘泥里,才能消解她心中无尽的怨气。
“这马掌我就不带走了,你自己留着卖吧。”吴青湘拂了拂沾了煤灰的袖子,转身走出铁匠铺。
此时旭日东升,秋日阳光如闪亮的金子,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偏偏在心情最松懈的一刻,迎面撞上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让她刹住脚步,双目圆睁。
“殿下?”
极度震惊之下,慢了一拍的头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全身的血液几乎被彻骨的寒意冻结。
自己牺牲掉一切,守护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啊……
巨大的悲哀让她欲哭无泪,只能麻木地凝视着李怡,看着他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里,闪动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吴青湘,你似乎瞒了我许多事。”
第197章 死而复生的郑中丞
往昔备受冷落的琉璃院,今日破天荒的迎来了光王。
侍儿搂着瘦小的李渼,无所适从地站在院中,看着光王与吴娘子在冰冷严肃的气氛中走进室内,掩上房门,一颗心七上八下,惶惶不安。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望着同样是一脸冷肃,默默守在院中的王宗实,紧张地问:“王大人,光王和我们娘子的脸色都好吓人,这是怎么了?”
“不该问的别问。”王宗实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被她圈在怀里的李渼身上,“走吧,别在这儿杵着了,好生照看小郎君。”
“说吧,你与萧洪到底是什么关系?”
内室中,李怡与吴青湘面对面坐着,相隔的距离却比初识那一天还远,生分得如同两个陌生人。
从东市一路回到琉璃院,到了这会儿,心里的风浪就算再大也能平静些许,吴青湘双眸低垂,嘴角苦涩地一笑:“原来这袖箭,是殿下给我设的套。”
李怡冷冷看着她,沉默如山,只等她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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