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告退。”
沈纵颐离开前,皇帝嘱咐她:“多去你母后那儿看看。等你走后,她在宫里指不定多想你。”
“嗯。”沈纵颐回身,笑道:“父皇下朝后记得回来,我和母后等着您用午饭。”
一卷诏书传进了羲和宫。
沈合乾领完册封诏书,仍保持跪着的姿势,他还没有回过神。
直至大太监陈公公过来扶起他,沉重道:“世子莫要伤心过度,三月之后五王尸体回京,皇上已下令届时会令天下缟素三日,以慰王爷英灵。”
沈合乾面色麻木地站了起来,僵硬地捧着诏书,他现在继承了王位,是五王府新的主人了。
没有了对他拳打脚踢的父王后,他似乎是得救了,也似乎是熬出头了。
可他心中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但说悲伤却也至于。
五王凶悍的面目渐渐模糊,比起父亲伟岸的形象,他更像是位恶毒的刽子手。
除了喜悲,沈合乾内心深处的恐慌担忧渐渐代替了他的思绪。
继承了五王爵位,成为五王府主人是好。
……可他没有能力保护这些权利。
陈公公带了两分真切的恭敬,道:“过会儿有奴婢带您出宫回府,府上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去处理呢。”
“好。”
沈合乾捧着诏书转身进殿,他在床沿坐了很久,直至陈公公口中的奴婢来了,他方从空茫的状态里稍稍回神。
让门外的奴婢等着,沈合乾询问羲和宫的宫人:“殿下在、在吗?”
“回王爷,殿下正在皇后娘娘的宫殿。”
沈合乾苦涩地低头。
他打听过,殿下下了早朝后应先回羲和宫换了朝服,接着才会去皇后寝宫,但今日却直接去了皇后娘娘那儿。
这宫中未曾改变……只多了他这个讨人嫌的人罢了。
她定然知晓自己今日出宫,却连这离别前的最后一面也不想见到他了吗?
“走罢。”
沈合乾低声道,随后便跟着奴才朝宫门出走。
垂头行走间,他还失神想到,成了五王便不可能再做殿下的伴学了,他日后若想进宫必要领了令才能进来。
与她单独相见已不知何时,更不知再见之时殿下还会不会待他如初。
想来是不会了。
毕竟自己是如此无用、惹人嫌恶……
沈合乾默默地捏紧了双拳
若是能料到今日是这种长别,他昨日便该答应殿下。
时到今日,痛哭流涕也不过枉添他这懦夫的可悲,真想见到她,令殿下对自己改观……他必须要改变。
改变改变——何从变起呢?
出了宫门,已有轿攆在等,沈合乾平生第二次坐进这种华贵轿攆里,第一次是进宫时。
他这次也像阴暗里的老鼠般,把轿中所有见所未见的奢华装饰都一一铭记在心里,下轿时面对宫人的搀扶诚惶诚恐,还用磕磕绊绊的声音不住地对他们道谢。
宫人的讥笑藏在眼底,藏得很深,可沈合乾还是看见了。
他从小到大不知受过旁人多少冷嘲热讽,对此再敏感不过。
初进宫时他被宫人领着,面对两侧高大的深红色宫墙,想要恐惧离开却被人催促着尽快,就这般吊着胆子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他终于被要求停下。
公主华贵的衣角在奢华宫殿前随风扬起,沈合乾不敢抬头,只能看见这寸裙角,华丽、耀目,照出他所有的灰暗和低贱。
这次,他出宫了。
站在几日不见的王府前,沈合乾仰头看着府匾,觉得它们太过陌生。
原来五王府也很大。
“王爷回来了!”
“真的是他。”
“王爷回来了,那我们……”
“小声点,就是变成了王爷又怎么样,当初是世子时不还是被我们……”
“等等说,宫里来的人还没走呢……”
王府奴仆们窃窃私语,他们虽按照礼节站在两侧迎接着沈合乾,但却是为了应付宫里来的人而不得不为之的。
等宫人离开,他们照常会眼睛翻上去,瞧不起沈合乾这个新王爷并且任意欺辱他。
这些奴仆好比是狰狞的恶鼠,最会闻风知味,他们素知五王府是被全沉国唾弃的存在,皇室根本视五王府为最大的耻辱,如何会为其主持公道。
老五王武力高从小也享受过天潢贵胄的生活,因此很有些威严来镇压这些恶奴。
可如今是沈合乾做了五王……
五王府的奴仆们偷偷咬耳朵,道好日子真的来了。
其实沈合乾听见了奴才们的话,不止他,宫人们素来耳尖,也听见了。
但他们正如府中奴才所言,根本不管不顾。
放下沈合乾,道了声王爷后垂手特意多待了会儿。
按理说沈合乾应该给他们拨几锭银子做赏钱,但他根本不知这一茬,便是知道也无钱可拨。
于是宫人反应过来今日这趟没有油水了,心里暗骂沈合乾一身穷酸活该受欺负,转身又翻了个白眼便走了。
如今只剩下沈合乾和众虎视眈眈的奴才们对峙着。
他孤立无援,面对再不加掩饰而贪婪凶戾的下人们,心中起了胆颤。
这些人和他父王一样,是从小打骂他的,根本不会因他坐了王位就有所收敛。
“嘿嘿,王爷好。”果然,有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率先走出人群,搓着手对沈合乾敷衍地行了礼后,不怀好意地笑道:“王爷向来体弱,怕是担负不起整个王府的管理。不若让小的们来给你分担分担。”
这哪里是询问,语气肯定,分明是笃定了他不敢拒绝的胁迫。
沈合乾知道,无论他答应还是不答应,五王府也轮不到他做主。
他受欺辱太久,这群奴才已经被他的血养得疯魔无忌了。
可是若他任这群奴才踩在头上,以后莫说改变懦弱性子去见殿下,怕是有没有命活到那时都难说。
所以,就在奴才们悄悄商量起如何将府中金银瓜分之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道轻微的少年音:“不、不行。”
场面一度寂静下来。
许久之后,众人终于确认了这道不行是出自沈合乾之口。
哟。
他们不约而同地戏谑起来,彼此看了看,然后轰然大笑。
张狂而刺耳的笑声一波又一波地灌进了沈合乾耳中,
他愤怒但无力,心中仍是很恐惧,他清楚这些奴才会真的对自己下死手打,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说:“不行!”
这回加大了音量,显得有些气势了。
气势是有一点,奈何没人害怕。
方才站出来的瘦小男人笑眯眯地走近,拽住沈合乾的手臂,面上虽然带笑,但眼中满是阴冷的嘲讽:“世子啊,可别进了一日宫就真当自己是贵人了。”
沈合乾此时还站在府外,男人以巨力钳住他,粗暴地将其拽进府内:“这毕竟还是府中事,王爷还是跟小的们进来说比较好,免得让街上的人看见。”
这条街上住的人非富即贵,过路间难免有多事的人。
就是要切断少年一切求助的源头。
瘦小男人一边拽着不住挣扎的沈合乾,一边笑容满面地吩咐其他人把门关好。
其他人笑嘻嘻地照做了,并且助纣为虐地把沈合乾摁住,齐力把少年朝更远的前堂拖过去。
前堂好,前堂里听不见拳脚声和哭声。
到前堂,瘦男人一把把沈合乾推了进去,在少年还没站稳的时候,伸手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这时没笑,盯着少年的脸阴狠道:“贱种,这个府有你说话的份儿嘛!?还不行,老子让你不行!”
沈合乾唇角被这一巴掌一下子打裂了,嘴中霎时尝到了血腥味,爆裂的疼痛让他眼前一片晕眩。
可就在这种疼痛还没消减半分时,另外的一巴掌又照着他左脸甩了下来。
两边唇角都裂了,嘴中的血腥味更浓了,浓得有些苦。
瘦男人打了两巴掌,皱起眉揉了揉手腕,骂道:“真是个贱种,脸皮也这么厚,打得老子手疼死了!”
他退了两步,余光扫了圈都一脸跃跃欲试的奴才们,喋喋怪笑道:“哎,到你们了。”
这声一出,众人欢呼雀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围了上去,其中一个一脚把沈合乾踹倒在地,他摔下去的身体撞翻了桌子和上面的茶杯。
待客用的茶杯自是较为昂贵的,这群奴才们已然将王府的每件物品都视作了自己的所有物,当下暴怒,纷纷抬脚近是对待仇人般对沈合乾的身子踢了过去。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拳打脚踢声此起彼伏,少年蜷缩着身子抱紧头颅,一只眼睛被拳头打肿了,他只能闭起双眼,让雨点般的拳头和鞋底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腰上……
这就是他从小到大经历的事情。
即便闯过了无数次鬼门关,但是这次挨打,他还是以为会被打死。
如果真能死了的话……那该多好……
奴仆们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入滚烫的沸水般灌进了他的耳中,他的耳朵从小接受着这些污浊的声音,这些声音掩埋了他对悦耳动听的渴求……
不知过了多久,奴才们手打酸了,脚踢抽筋了,于是慢慢地停了下来。
此时,沈合乾出宫前才换的绸衣已是遍布血污,被打破的身体到处流血,昨夜磕破的额头也血关大开,暗红的血汩汩地往下流淌。
温热的血流出便变得冰冷,冰凉的血流进眼中,腌得双眼刺痛无比。
沈合乾颤抖着手摸了一把眼角,咸湿的泪水混合着血水触目惊心,紧接着这些东西流进了他嘴中。
更苦了。
痛苦地将浑浊的泪液舔进嘴中,沈合乾呼吸困难地想到,幸好没在殿下面前哭过……
幸好……他这幅懦弱不堪的样子没被她看过……
众人歇了会儿,见沈合乾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还在颤抖着身体哭,便都幸灾乐祸而又充满成就感地笑了起来。
瘦小男人也笑了会儿,而后走到沈合乾面前蹲下,一把扯住他的头发迫使其昂起头来,望着少年被血泪脏污的脸,又大声狂笑。
狂笑过后,他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好好说话不听,非得犯这下贱是不是,现在,你还说不说不行了?”
沈合乾右眼青紫肿胀,嘴角开裂流血,他却咧着嘴好似笑了下,“不、行。”
“嘭!”
男人猛地惯下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凄惨的他冷笑道:“进了宫就是不一样啊,硬气不少,只可惜还是只贱种,不打你你就嫌不爽是吧!”
“兄弟们!”男人回头怒吼,正要吩咐众人再开始打。
是时从门外走进一个驼背老头,重重地咳了声。
众人见到来人,纷纷谄媚笑道:“哎,管家您来啦。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啊,又咳嗽啦?”
老管家笑了笑,才六十几岁脸上的皱纹已经像老树树皮一样纠结缠绕了,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那连在一起的皱褶便像流动的树皮,显得有几分狰狞。
他余光瞥过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沈合乾,口中心疼道:“胡闹!你们怎能把世子打成这个样子,若是世子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们还能有荣华富贵可享?”
管家这一提醒,众人忽而想起,若是沈合乾死了,五王府又后继无人,那么这王位是要被收回去的。
王位一旦被收回去,那么田地月银也是要随着收回的!
不想不重要,一想顿时冷汗就簌簌下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合乾,只盼着他吊着口气,别真死了断了他们的财路。
老管家吩咐仆人把沈合乾带进后院躺着,其中一人犹豫道:“要不要请大夫,他万一挺不过来的话……”
原以为管家会同意,谁知他竟然只是捋了捋胡子道:“暂时不必。大夫都是外人,别徒惹事端。库房里不是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多弄些给世子爷敷敷。”
谈及库房里那些金贵的金疮药,管家浑浊双眼里闪过几丝不舍。
但是为了吊着沈合乾的命,他也只好忍痛让出了。
希望这个杂种不要不识好歹,忘了他这份恩情。
沈合乾在管家来之前,已被瘦小男人那用力一摔给摔晕了过去,是以并不清楚老管家的所作所为。
他晕倒之前还在想到,不知老管家去哪儿了,管家若是在,定会阻止几番的。
这偌大一个王府,也只有这一位可敬的老人是真心待他的了。
……
第二日傍晚,沈合乾昏昏沉沉地醒了。
两日一夜水米未进,他是被生生痛醒的。
醒来时身侧空无一人,两目一望方发现自己躺在最低等的下人房中。
本来习惯的场景,可沈合乾莫名感到比疼痛还剧烈的落寞。
或许是因为曾享受过病醒便有人关切他的声音,现下尽数失去,他才会感到无尽的孤寂。
嗓子好像被灌进了火炭一样灼痛,沈合乾用尽全力翻下床,伤口毫无意外地裂开了,血迹缓慢地从伤口中渗出,濡湿了他本就脏污的里衣。
奴才们脱了他的衣服上药,也顺便把衣料华贵的外裳抢走,只给他留下了这身血浸湿后又干了的里衣。
房间里连杯子都没有,何论有水。
沈合乾艰难地走到门口,扶着粗劣的木门,他坚持不下去了,太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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