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舒钧做事滴水不漏,应对自如。
果然,戴舒锦,似乎也有所松动。
戴舒锦低头摩挲着簪子,想了许久,她才抬眸道:“沈大人,就算阿钧外出,他也只出去一个时辰一刻有余。从这里到药馆,再到私宅,然后回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两刻,他根本没时间去杀人。”
施净看着沈青黛,突然道:“原来此前,你带着我们找从私宅到这里的近路,是这个意思。”
沈青黛道:“没错。戴小姐,其实从私宅到这里,还有一条小路,只需两刻便到。这样,他往返只需一个时辰即可。”
戴舒锦摇头道:“只有一刻,要找到密室,再去杀人,根本来不及。”
沈青黛道:“不,只要计划周详,并提前知晓他的动向。一刻,足够了。”
戴舒钧轻笑一声,一脸无辜:“沈大人真会说笑,我如何会提前知晓他的动向?我和大家一样,以为他早死了。”
沈青黛也笑:“是嘛?杜二公子的行踪,你一向了若指掌吧。那个郎中,不正是你的眼线?”
说罢,便让人提郎中进来。
见郎中进来,戴舒钧脸色一变,竭力维持平静。
沈青黛道:“说说吧,我相信,方才梦柳公子的追随者,已经将你指认,如实交代吧。”
梦柳公子的追随者,难道是进门时看到的那个灰衣人?
施净这才想起第一次到杜宅,门口有个灰衣人和黑衣人争执。穿灰衣的那个,也就是梦柳公子的追随者,他曾说过,一直有人跟踪梦柳公子,没想到竟是这个郎中。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沈青便留意到了这个细微的线索。
郎中指着戴舒钧,慌忙辩解:“是他,数月前,他跟我做了一笔交易,让我跟踪梦柳公子。后来,他又让我注意戴小姐的行踪。我只是跟踪,并把消息透露给他,我没有做过坏事。”
戴舒锦秀眉蹙起,呼吸紧促:“你跟踪过我,你知道我带着梦柳公子进了私宅,把他关进密室?”
郎中看了她一眼,瞬间低下头:“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梦柳公子。我只告诉戴公子,你扶了个男人去了杜二公子私宅,并且关在了密室。”
戴舒锦缓缓转过身,静静看着戴舒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戴舒钧依旧十分坚决:“姐姐,我没有。我是让他跟踪过你。那是因为,我见你最近一直魂不守舍,我怕你出事而已,我没有害二表哥。”
戴舒锦直直地盯着戴舒钧,像是石化一般,满眼的不解。
戴舒钧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拍打着自己的断腿道:“姐姐,你看,我的腿,我一个瘸腿,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杀死一个人,再从崎岖的小路逃回?”
他苍白着脸继续道:“一个时辰,那是正常人的时间,可我一个瘸子,如何能做到?”
众人皆是一愣,连施净都开始动摇。
对啊,沈青的时间推算,是以正常人为依据,可戴舒钧的腿……
戴舒锦一阵恍惚,一向清高的弟弟,竟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撕开展现在众人面前。她当下愧疚道:“阿钧,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想多了。”
戴舒钧柔声安慰道:“姐姐,我不怪你!”
杜禹华也忍不住道:“沈大人,你看,阿钧不可能杀人的,一定是搞错了。”
风向瞬间发生变化。
沈青黛平生所见擅长伪装之人不少,但这些人加起来,恐怕都不及戴舒钧半分。
突然,赵令询一声冷哼:“巧言善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罢,拔剑向戴舒钧刺去。
施净简直要惊掉下巴,赵令询竟然拔剑了,他是疯了吗?
戴舒钧瘸着腿到处闪躲,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沈青黛趁机,悄悄走到戴舒锦身后,稍微用力一推。
戴舒锦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向案台倒去,案上燃着香灰,她若倒下……
“姐姐!”
戴舒钧一声惊叫,快步跑去,牢牢抓住戴舒锦。
赵令询早已先他一步,一脚把案台踢开。
沈青黛拍着心口,还好,戴舒锦安然无恙。
“姐姐,你没事吧?”
戴舒锦双目圆睁,盯着戴舒钧的腿:“阿钧,你的腿……”
众人齐齐望去,戴舒钧的腿,好了。
这下施净懂了,他对着赵令询调侃道:“世子,神医啊,瘸腿都能治好。”
赵令询罕见一笑,指着沈青黛道:“神的不是我,是她。”
沈青黛叹道:“最危急的时刻,伪装是无法隐藏的。”
施净奇道:“你怎么会猜到,他是装瘸?”
沈青黛解释道:“一个人即便伪装得再好,在紧急情况下,也会露出破绽。当日咱们抬着杜二公子尸身回杜宅,去戴家姐弟小院时,戴小姐突然晕倒。他下意识地转身,先抬了一下他的跛脚。”
“当然,他反应很快,马上就止住了。所以,我也只是怀疑,并不能确认。直到,我翻看了药馆的账册,发现了一些猫腻。”
“药馆的乳香、血竭等治疗腿伤的药,大多流向了杜宅。不过奇怪的是,并且购入价格远远低于市面价位。”
施净插嘴道:“查账册的时候我在,当时我就说了,购入价格远远低于市面价位,根本不可能,这世上没有如此不讲利益的卖家。”
沈青黛道:“正是如此,我们才怀疑起药的来源。巧的是,每次售卖和购进数量几乎都相差无几。于是我们推测,杜宅只是表面上买了这些药,然后又被人以低价卖回,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用这些药的,正是戴公子。可戴公子为何却要退掉呢?结合他之前的反常举动,我大胆猜测,他根本没有腿疾。”
“还有一个被大家忽视地方。他为了掩人耳目,曾假装郎中,回到过药铺。可是,据药铺的伙计回忆,郎中只是回去拿了药,并没有提到那个假郎中不良于行。试想,若他真的有腿疾,怎么能不被发现呢?”
戴舒锦秘密带走杜禹华,此事只有郎中和戴舒钧知道。可有条件和时间作案的,只有戴舒钧一人。
证据确凿,戴舒钧再巧舌如簧,已是无可辩驳。
戴舒锦浑身发凉,浑身瑟缩:“阿钧,你杀人了,你杀了他……”
戴舒钧刚走过去,戴舒锦却往后一缩,躲到沈青黛身后。
戴舒钧清俊的脸上难掩失落:“姐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为什么,你要怕我?”
戴舒锦尖声道:“为了我,我没有让你去杀人。为什么要杀他?”
戴舒钧被戴舒锦一吼,委屈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泪眼汪汪道:“姐姐,为什么,你要跟他走?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当初说好的,我们姐弟两个永远不分开,你怎么忘了?”
他脸色倏地一变,嘴角咧开:“杀了他,只有杀了他,姐姐才会留下。这样,姐姐就能永远陪着我,不会像爹娘一样,离开我了。”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无端让人毛孔直立,猝然生寒。
戴舒锦整个人怔了一下,缓缓上前,拉住他的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远远高出了自己。
“阿钧,姐姐没有丢下你。登州路远,我怕仓皇出走赶路,你腿脚不便,跟着受罪。姐姐心疼你!”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幅发黄的旧纸:“你看,这里便是咱们登州的家,我没忘,一直都没忘。”
旧纸上是一幅画,春山繁花掩映下,是一座不大的宅院,黄墙灰瓦,庭前屋后种满了果树,两个小童站在树下,笑靥如花……
被差役带走时,戴舒钧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欣喜。
为了能得到姐姐照顾和关爱,戴舒钧生生装了数年瘸子。或许对于他而言,只要确认,姐姐没有丢下他,已经无憾了吧。
沈青黛曾让翠芜打听过戴舒钧,他八岁即为童生,被四邻誉为神童,家人寄予厚望。若是没有意外,他应该会去考科举,去官场,去为民请命,去施展抱负,可现在却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失了本心。
戴舒钧因一己之私,杀害了杜二公子,那个绝世之才梦柳公子,也因此陨落。
沈青黛心中犹如石坠,怅然若失。梦柳公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如枯叶落水,短暂涟漪,风过无痕。
缓过神的杜大夫人,突然发疯一样冲向戴舒锦。
“都怪你,是你们姐弟,联手害死了二爷。”
沈青黛忙走上前,拉开戴舒锦。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杜禹华道:“杜大公子,你是会游水的吧?”
杜禹华一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沈青黛轻声道:“杜大夫人,杜二公子,不会游水。”
说罢,她便微笑告辞,留下杜大夫人原地错愕。
***
从杜宅出来,天上飘着细雨,绵绵不绝,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让人透不过气。
翠云湖上细雨入水,涟漪层出。
施净怕雨水打湿衣服,先行离开。
烟柳堤岸,两把油纸伞下,沈青黛与赵令询并肩而立。
久久,沈青黛自言自语道:“人间一趟,蜉蝣一世。或许,我也有这么一天。突然消失,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突然,她偏过头,笑着问道:“赵令询,如若有那么一天,你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赵令询没有丝毫犹豫。
沈青黛心下一沉,纸伞倾泻,一滴雨水顺着伞面,倏忽滴在靴子上。
“不会有那么一天,只要有我在。除非,我也消失了。”
湖面空濛,远山云雾杳杳,前路未知。
望着层层迷雾,沈青黛突然就没那么怕了。
第39章 千红一窟01
翠云湖归来, 沈青黛反复想着赵令询湖边的话。
她开始后悔,怎么当初一高兴,就没有继续追问呢。现在想来, 他的话过于坚定,看她的眼神, 也有些不对……
她当时满腹心事,无心多想, 如今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
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 赵令询已经在月余的相处中, 与她有了很深同僚之意。可一想到赵令询对施净的态度, 她就又无法说服自己。
辗转一夜,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回到中亭司,赵令询早已等在门口。
一见她过来, 赵令询还未开口,就见她双眼乌青。
“案子已经结了,怎么还没休息好?”赵令询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感情。
沈青黛瞥了他一眼:“怎么, 我就不能想点别的事?”
赵令询一愣,随即低头一笑:“当然可以。”
他正站在朱红的大门前,映着背后金光闪闪的中亭司,笑容竟有些暖意。
赵令询一笑,沈青黛突然意识到,她方才抱怨的话里,有几分肆意, 便低头不语。
“之前派去登州的人,回来了。”赵令询打破沉默。
沈青黛正欲跨门的脚一停:“这么快?”
赵令询道:“走之前吩咐他事情紧急, 他就快了点。”
不愧是肃王府之人,办事如此利落。
两人走进中亭司,陆掌司照旧不在,施净正在廊下闭着眼坐着晒太阳。
施净不说话的时候,嘴角也会不自觉上扬,带着几分对世俗的不屑。
赵令询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脚。
施净睁开眼,先低头看了看他的鞋,没有脏,然后才打着哈欠坐正。
赵令询道:“从登州回来的人说,杜禹秀到达登州,拜访过莲衣公子之后,整个人失魂落魄,日日留恋酒肆,喝得酩酊大醉。不出半月,他便把钱财挥霍一空。一日,他因无钱喝酒,还在酒肆闹事,被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又被几个同行当面奚落侮辱。狼狈之际,他便爬到桥上轻生。突然,他像被魂魄附体一样,直直走到桥边柳树下,对着柳树看了整整一下午。第二日,便有了那幅春柳图。”
也许,梦柳公子第一次出现,正是那个时候。
施净听后感慨几句,便问:“所以,结案文书,你们谁写?”
鉴于上次的小意外,沈青黛看看赵令询:“你写?”
赵令询并没有要抢功劳的意思:“案子是你破的,由你写吧。至于……我可以替你誊写。”
沈青黛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表示点头如捣蒜。
结案文书很快被递上去,梦柳公子一案大白于天下,京城哗然。
街头巷尾,对这桩奇事议论纷纷。
这桩案件上报之时,还有个小插曲。
关于杜禹秀一人有两个分身之事,实在过于诡异,沈青黛同赵令询虽有证据,到底也怕世人难以接受。
也就是在这时,刘落香和洛霜赶到中亭司,她们聚集一些曾经追随过梦柳公子之人,联合写了一封百人血书,请求为梦柳公子正名。
最终,梦柳公子,以自己独立的身份,得到世人认可。
多日未曾露面的陆掌司再次出现,整个人红光满面。
听张爷说,圣上也听闻此案,在早朝时,特意提了中亭司。
这是圣上时隔十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朝堂之上,主动提到中亭司。
午间时分,顺天府来人,说是府尹大人设下酒席,宴请陆掌司。
当初念及顺天府出些力,沈青黛便如实写在文书中,没想到,顺天府也连带受到圣上赞赏。
而今,整个中亭司,连同顺天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人人吐气扬眉,走路都格外有斗志。
沈青黛趁着陆掌司高兴,便告了假。
兄长昨日,不知为何,突然说今日要早些下朝,陪她到处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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