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简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身旁的夏惊秋起身,一脚踹在严吾胸前:“你他妈的,狗娘养的畜生!”
他浑身抖成了筛糠,好像除了发泄怒火,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活,每一个枉死的人。
他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结局。
秦昌见他双目通红,赶忙上前按住了夏惊秋,可他人单力薄,刚抬手便被夏惊秋甩了出去:“夏长史,使不得,使不得啊,你刚才还劝下官冷静,怎么自己先发了疯哦。”
“阿啾。”娄简握住了夏惊秋举起的拳头,“你不只是夏惊秋,你还是凉州的夏长史。”
娄简朝着秦昌使了个眼色,示意秦昌把人先带到一旁歇息。她蹲下,小声道:“盼愿你被凌迟的那日,也能这么硬气。”
严吾昂起头来:“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
“你自然不会怕大烈的刑罚。”娄简的眼神挠得人头皮发麻,严吾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你怕不怕赤羽宗的刑罚?”娄简嘴角弯起,“你听过披麻戴孝吗?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再贴满布条,待到血迹与布条干透,再一起撕下,伤口结痂后不断循环往复。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到自己的皮肉一点点腐烂,闻到自己生出了死人的臭味。他们还有一种让人五识俱丧的毒药,只要沾染了一个指甲盖的大小的毒粉,便听不得、说不得、看不得,然后再往你的皮肤上涂满肉油,任由野狗撕咬。到那时,你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怕是只求着快点去死了。”
严吾瞳孔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付叛徒?”
“你什么意思?”
“雷火。我知道,你们在替西胡人造雷火,他们一直都想造雷火。”
“你是赤羽宗的人?”
娄简摇了摇头:“我还知道,造雷火的动静不小,时不时便会炸毁房屋,若是雷火工坊在康城县内,怕是早就被发现了。正巧,康城地处特殊,码头连着拓海湖,拓海湖又连着江河漕运,想要藏下几艘造雷火的船坊不是难事,我想这也是房贺两家联手经营码头的原因吧。”
“不要,不要……”严吾连连摇头,匍匐着爬到娄简面前,“求求你,不要……”
“放心,你不会死在牢狱里的。”
第五十二章 中计
赤羽宗,二十一笔,每一划都刻在娄简血肉上。
谁能来,救救我……
即使时隔十数年,娄简还是能记得那种感觉,就像被海吞没的沉船,连一根绳索、一块薄板也没有留下。
按着严吾的供词,每七日便会从船坊上送来一批雷火,今夜正巧是第七日。夏惊秋打算,等赤羽宗的人一到码头便让人擒住。然后换上他们的衣服,再将货箱里塞满衙役,运回船坊上。到时候与巡船上的官兵一起,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县衙里,娄简掌心直冒冷汗。许一旬端来一盏热茶:“阿简,你莫要担心,夏惊秋虽然身手不如我,不过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近他身的。”
娄简自酉时起便心慌的厉害:“许是我自己瞎想的厉害,自己吓自己吧。”
“倒是难得看见你慌乱的样子。”许一旬坐到案几旁,拿起压在烛火下的狼面绢帛,“说不定过了今晚,你便能找到这位故人了。”
“但愿他还活着。”
许一旬盘腿坐在案几旁,拿着绢帛当扇面,晃荡起来:“阿简,找到故人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回凉州,玉升楼的生意还得有人照顾。你呢?”
许一旬索性躺倒,叹息道:“李江泽都死了,我还能找谁比剑啊。”说着,他便将绢帛展开,盖在自己脸上。
“李江泽这样的人,不配看你的剑。”娄简抿了一口茶。许一旬没有接话,娄简侧过脸去,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拿着绢帛使劲嗅闻,“怎么了?”
“阿简,东方前辈是干什么营生的?”
“大夫。”
“这绢帛是和信一起来的吧。”
“是啊。”
“信在哪儿?”
娄简从竹篓里拿住信件,递到许一旬面前,见他又用力嗅了几下,心中暗感不妙。
“阿简,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许一旬小心翼翼道,“东方前辈整日和药材打交道,可这信件和绢帛上一点草药的味道都没有,反而……”
“反而什么?”
“反倒是有一股腥味。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这气味我在房家的码头边闻到过。”
娄简呼吸滞了半拍,五指攒成一个拳头:“我被算计了。从一开始……从我们来康城开始,就已经中计了,就连夏惊秋也被算计了。”
“中计?啊?咱们与夏惊秋来康城的目的并不一样,怎会连他也被算计了。”
“不,即便目的不一样,也会殊途同归。”娄简深吸了一口气,捻着指节,“这封信是从康城县发出的,目的是引我们来康城,只要我们继续查这半张狼面,就一定会查到姜也与贺穆先,而夏惊秋来这里则是因为崔舟立与他提及的鬼新妇案,此案与贺家还有姜力也有关联。”
“你是说,引我们来康城和怂恿夏惊秋来康城的,是同一人,是崔舟立。”
“对。他应该……是赤羽宗的人。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娄简踱步到烛台前,“能设此局的人对我非常了解,甚至猖狂。他知道我看着这张绢帛一定会来康城,也确定,我绝对不可能发现气味的秘密。”
可是,娄简未从未向崔舟立提及任何从前的事。
“阿简,夏惊秋会不会有危险?”许一旬原地蹿起。
*
晚风残月,满目血色。虚弱的灯火在屋檐下来回摇晃。
扮作脚夫的赤羽宗门人与衙役们纠缠在一起,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到了夏惊秋脚下。
“小郎君,你的朋友呢?”暗处飞来一把利刃,落在夏惊tຊ秋的剑刃上。
一寸、两寸,他全身绵软无力,连退了几步。粗重的呼吸声纠缠着夏惊秋,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被逼到了千尺绝壁旁,只差一点,就该掉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们三人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呢。”这个声音也格外耳熟。
二人从远处走来。夏惊秋收起长剑,嘲讽道:“你这秃瓢,竟长出了头发。徐雯、卓磬,我早该想到是你们二人。”
卓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至少是在临死之前知道了,那便不算冤。”他玩味地看着夏惊秋,“我倒也不这么着急杀你,毕竟我们要等的人还没来。”
夏惊秋拧眉。
“那个娄简从未告知过你吗?看来,她也并不怎么信任你啊。”卓磬故作惊讶,“也对,她是朝廷缉拿的逃犯,而你是命官。她在你身边,左不过就是利用,怎会真心相待。”
“你放屁。”
“小郎君你可真是好骗。你猜,她为什么来康城县?”
“无非是见故人罢了。”
“故人?”徐雯笑道,“她所谓的故人,可是我们赤羽宗的匠师啊。没想到这么荒唐的理由你都会信。”
“阿简……不会骗我的。”夏惊秋捏紧剑柄的手,微微发颤。
话音刚落,一把剑鞘冲着卓磬而来,紧接着马蹄阵阵,棕马上跃下两个个人影。许一旬拔剑指向徐雯和卓磬两人:“趁小爷我还没发火,赶紧滚。”
娄简执伞而来,红伞盖住了半张脸,她踩在血泊上,像是从阴间来的孤魂野鬼。
“好久不见啊娄先生,不对,我应该喊你,昭阳郡主,宁亦安。”徐雯勾起唇角,“要不是崔舟立想法子把你骗到康城来调查纹样,我们还真不敢确定,宁亦安竟然没死。”
“托两位洪福,我还健在。”娄简沉目道。
“宁……宁亦安?”夏惊秋直起腰背,一张苍白的脸生出了病态,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血迹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淌了下来,“你是叛国贼宁远山的女儿?”
娄简抬眼,没有作答。
“你也是……赤羽宗同党?”夏惊秋眼眶发红,凌乱的发丝被风扬起。
“夏惊秋,若我说不是,你信我吗?”
“……”
娄简已然知晓的了答案。
“我就说吧,你将她当挚友,她却拿你的真心喂狗。”卓磬笑得猖狂,“小郎君,你还不快拿下她,好向朝廷邀功啊。这可是,叛国贼的女儿。”
“闭嘴!”夏惊秋举起剑,指向卓磬。
“昭阳郡主,既然你还活着,那便和我们回一趟赤羽宗吧,宗主可一直在等着您呢。”徐雯抽出弯刀,“这一次,你跑不了了。”她举起刀子,“活捉宁亦安!其余两个杀了便是。”
四下里,埋伏已久的赤羽宗门人蜂拥而至,将三人围住,粗略打量便有近百人。许一旬咒骂了一声“他妈的,玩这套。”
娄简从伞柄中抽出一把短刀,抬脚便将红伞踹入了人群里。伞面所到之处见血封喉,娄简蹙眉,痛觉也开始不听话地漫延开来:“我只能顶一炷香的功夫,你们两个快跑。”娄简将夏惊秋和许一旬往后推了几步。
“不行。少一人便少一份胜算。”夏惊秋道。
“就是,一起来的,便一起回去。”
“那便一起留在这吧。”徐雯从人海里窜出,举刀砍向夏惊秋。
他侧身闪过踉跄退了几步,耳边又闪过一道白光。娄简提起短刀刺向那人的眉心处,顿时鲜血四溅。
徐雯好像寻到了三人的弱点。她带着人围住了许一旬,将几人分开,随后甩出几只鹰爪左右牵制住许一旬手中的长剑。
一时间许一旬动弹不得。
卓磬则是一个劲地劈砍挡在夏惊秋面前的娄简,似是玩味地戏弄着两人。
娄简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被这股蛮力打得节节败退。转瞬间,娄简侧身避开刀子,一刀刺进了卓磬的臂膀。
“娘子,好身手啊。”血,顺着破碎的衣料滴落。卓磬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翻身拔出刀子,他舔过刀尖上的血迹,看着强撑着的娄简道,“是把好刀。”
随后便将刀子震断,扔在了一旁。
四周的喽啰见状,立刻上前围住了两人。娄简身后寒光森森,弯刀没有预想般落到身上。她抬起头,一把弯刀从夏惊秋的胸前拔了出来,鲜血透过指缝:“娄简,你别管我了。”
娄简踹开那人,夺来弯刀,割断了他的喉咙。随即,二人一同跌倒。
“夏惊秋……夏惊秋!”
夏惊秋单膝跪地,反手撑着长剑。转瞬间,卓磬稳稳地落在两人面前,一脚踹飞了夏惊秋。他蹲下身子用弯刀挑起娄简的下颚:“一想到那些个折磨人的手段,要用在娘子身上,我倒有些舍不得了。”
夏惊秋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想上前便被一道鹰爪锁住了臂膀,皮肉生生撕了下来。
“你放过他们,我跟你们回去。”娄简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她抓住了卓磬的衣角。
“赤羽宗,不是讲买卖的地方。”卓磬踢开娄简,提着弯刀朝着夏惊秋走去。
冷风寂寂,夏惊秋苍白的面色,好似被打碎的玉瓷。他扬起下颚,喉结浅浅滑动,全然没了反抗的力气。
“啊啊啊啊!”夜色里火光熊熊,烧得通红。
卓磬身旁忽然蹿出一车着火的干草。跳动的烈火下,金宝五官用尽了全力,他迈开步子,铆足劲撞向卓磬:“哥儿!快跑!”
卓磬翻身跃过干草,落到金宝身后。电光火石间,金宝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红痕。
那道血痕,比火还要耀眼,照亮了金宝的脸颊。
“快跑……”金宝的头身分离,脸颊重重地落在地上,又弹起,落下,弹起,滚了半丈。
“金宝……”夏惊秋嘴唇翕动,金宝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娄简见状,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从背后扎进了卓磬的腹腔。趁他分神之际,扯起夏惊秋上马。
她掉转缰绳,朝着徐雯疾驰。刹那间,便将困住许一旬的鹰爪一一撞开:“跑!”
说罢,娄简便扬起马鞭,陷入夜色。
第五十三章 逃亡
没有水,娄简生生咽下药丸,嗓子像是被刀割开一般。
瓷瓶已经见底。下次发病之前,若是还找不到东方曼,两人都得死。
为此,娄简已然疾驰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活活跑死了一匹马。她在马腿上绑了石头,连着石头一起推到了河里,祈祷着赤羽宗的人不要发现。
树下,夏惊秋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喊着金宝的名字。胸口的伤虽然止了血,但那刀子上涂了毒。不消十日,毒便会跑遍全身。
“金宝,好黑啊。我看不见,为何不点烛火?”夏惊秋悠悠转醒,声音若有似无。
金宝没有回话。
夏惊秋又唤了几声:“金宝,你又惫懒。”
“生不得火,眼下,赤羽宗的人也许就在我们附近。”
夏惊秋的责怪戛然而止,黑夜里传来枯叶折碎的声音。他攥着身下的叶子,一股巨大的窒息扑面而来。夏惊秋隐隐抽泣,不敢哭出声,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滴落,交织在一起。
“金宝……的尸首?”窒息与窒息衔接的间隙,夏惊秋挤出几个字来。
“来不及收尸,大概,一起埋了。”
夏惊秋愣在原地,片刻后他紧紧捂着脸,竭力抑制住哭声,憋得身子如抽搐般战栗。
“赤羽宗的毒,寻常大夫怕是难解。当务之急,我们得想个法子去柳州找曼姨。然后,我去通知千目阁的弟兄,让他们派人来接你。”娄简折断树枝,冷静分析。
“金宝……没了。”夏惊秋声音发颤,心口发软的,塞满了委屈和愤怒。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让金宝白死。”娄简眼前的树影重重叠叠,她抹了一把鼻下,粘稠的液体沾满了指尖。
“为什么,死了人,你还能这般冷静。”
她拿起衣角,擦了擦手:“这世间,每天都会死人,数都数不清。”语气,凉薄至极,“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
“金宝不是别人。”夏惊秋攥紧了拳头,“你们赤羽宗的人,个个都如此冷血吗?”
娄简吸了吸鼻子:“我并非赤羽宗门人,与他们也毫无关系。”
“你叫我如何信!”夏惊秋的声音,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豹子。
“若我是,卓磬徐雯二人,为何要追杀我?”
“有什么区别?!宁家上下,皆是逆贼,你们受君食禄,受百姓供养,却想着勾结西胡人卖国,那数千人皆是因你们而死!”
夏惊秋将所有的怒气都宣泄了出来。
“我就当你是烧糊涂了。”娄简上前扶起夏惊秋,“收一收你的脾性,还要赶路。”
夏惊秋推开了娄简:“你从前同我说的话全是假的?”他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娄简扶着臂膀坐起,靠在树干上。夜色挡住了二人的视线,他们瞧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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